熙然走后，恒锋轮流和专攻花旦的几位师妹们做戏。可她们压根没有熙然做戏时的婀娜翩翩、如莺玉喉。她们的表演显得矫揉造作。台下的宾客们对此纷纷议论。大家都盼着熙然能早日归来！

恒锋为此闷闷不乐。麒凯的心里也憋着这股子恶气，整天都铁青着脸。

这晚，恒锋做戏结束，坐着那辆时髦的德国轿车回到了公馆。

他走进偌大的客厅。那只层叠着白流苏的西洋吊灯未开。白月光靡散进窗户玻璃，落在木纹地板上，白花花的一片。各式的时髦洋家具半明半黯，在靡靡的烟雾里岑寂着。

留着大背头的麒凯坐在西洋沙发上，嘴里叼着一根咖啡色的雪茄烟，时不时的吐一口淡蓝色的烟圈。

周围恍若梦境。

恒锋轻轻的走了过去，坐在斜对面的沙发上。

那只沙发位于窗前。他浑身都被白月光笼罩着。

恒锋一直察言观色，等着师叔开口。可春曦却一直沉默着。恒锋实在忍不住，求师叔能网开一面，不要和不懂事的熙然一般见识。再说了，熙然进京为慈禧老佛爷唱戏贺寿，也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幸事！这实在是为欢喜月戏班子添灯加彩！

麒凯正在气头上，哪里能听得进劝告呢？

他朝着恒锋发了很大的一通脾气。恒锋唯唯诺诺，垂首不语。借着白月光，麒凯察觉，恒锋的那双清秀的凤目里萦着泪滴。麒凯心有不忍，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恒锋趁机撒娇，起身来至师叔身前，扑通一声跪下，落下了簌簌的眼泪，愈发的显得楚楚可怜。这些年，麒凯一直把恒锋和熙然当成义子！但是，他更宠爱恒锋！

面对恒锋的婆娑泪眼，麒凯心有不忍，只好答应恒锋，等熙然回来以后，他不责罚熙然就是了！

恒锋得到师叔的亲口承诺，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回房梳洗一番，重整笑容，下楼陪师叔聊天解闷。期间，他一展玉喉，使出玲珑身段，唱了好几出师叔喜欢的戏文。

浓酒在胃不在心。麒凯未醉，心里很清楚。他眼瞅着恒锋的百般讨好，感慨万千！

恒锋对熙然真是兄弟情深！

熙然能摊上恒锋这么个知疼知暖的结拜哥哥，真是此生有幸！

说起来，恒锋和熙然都是可怜人。

恒锋的母亲是一位风尘女子。她的艺名叫苏细烟。

当年，细烟可是揽月楼的头牌，坊间的传奇红倌人。揽月楼仗着她风华绝代的姿色和诗情画意的才气，声名远扬，财源滚滚。老鸨子把钱赚够了，装出一副慈悲心肠，对她开恩，让她自行择婿。

细烟把珍藏的爱情奉献给一位风流倜傥的少爷。他给了她三姨太的名分，给了她像样的房产家当，当然也给了她浓情蜜意的恩爱。

她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恒锋。本来，细烟以为，她会从一场繁华步入一场平庸，相夫教子，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直待寿终正寝，最后步入一场云烟。

世事无常。在恒锋五岁的时候，她和丈夫去看时代影后蝴蝶主演的新电影。在回来的路上，汽车路过虹桥公墓，撞见醉酒**闹事，俩人不幸被流弹击中，不治身亡。从那以后，恒锋便被孤儿院收养。

熙然自从生下来以后，就被嗜赌成性、被赌债缠身的父亲卖给了人牙子。

人牙子转手把熙然卖给了麻油店的冯大掌柜。

冯大掌柜膝下无儿，很稀罕如同雪团儿似的熙然，把他视为几出。

熙然在冯家长到六岁，着实过了几年衣食无忧的舒坦日子。

可有一年冬天，冯大掌柜去哈尔滨探亲回沪，不幸染上肺痨。他在家静养，请医不治，一命呜呼了。

他娘子耐不住寂寞，改嫁给了朱家角的一位姓罗的鳏夫。他是个杀猪匠，带着两个拖油瓶的女儿。

熙然跟着养母来到那家子。姓罗的很嫌弃熙然，对他恨之入骨。有一次，姓罗的喝夜酒归家，醉眼迷离的瞅见两个女儿正和熙然玩丢沙包。

熙然一不小心，小沙包砸到了大女儿的眼角。那女孩子“啊呀”一声，随即蹲在地上。姓罗的勃然大怒，一把扯住熙然的衣领，从灯笼裤口袋里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刀，要结果熙然的性命。

熙然的养母吓得哭天抢地。姓罗的趁着这机会，疯疯癫癫的大闹一场，把熙然吓得吱哩哇啦的惨哭了起来。熙然养母担心熙然吃亏，只好含泪把他送到了孤儿院里。

起初的半年，她每月都会悄悄的去看望熙然。可半年以后，她不堪忍受姓罗的蹂躏，得了疯病，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心灰意冷的跳了黄浦江。

从那以后，熙然就彻底的没有亲人了。在孤儿院里，他悲悲戚戚的过着吃的半饱、穿的半暖的日子，和同样运命可怜的恒锋成了发小。

这家私人孤儿院位于繁华熙然的南京路，它是由富家遗孀、膝下无子的梁太太创建的。

梁太太的男人生前是做绸缎生意的。家里颇有积蓄。只可惜，梁太太因为身体原因，压根就不能生养，没让梁家大房这头留下后人。她的几个侄儿们也都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他们不稀罕钱，不愿意过继给大房。

可见，有钱也并不一定能打造出一个孩子，更不用说打造出一个漂亮孩子！

梁先生过世以后，梁太太就把家里的这座多少年的老洋楼改造成了孤儿院。她当了院长，关起门来，俨然是一位大权在握的小型慈禧太后。

她的身边不乏热闹。

懵懂孩童们制造出的热闹都是不掺假的、货真价实的诚挚热闹！

她的积蓄很充裕。可孤儿们却有十几个，将来还会更多。她自然要过精打细算的日子。

她的手底下还养着五六个修女。她们从英国来上海游历，在这爿孤儿院里寄身、兼做护士、照管孤儿。很多有钱人家都聘请英国修女当家庭教师，为孩子们辅导英文。

梁太太是念过书的女人。她自然而然也很重视孤儿们的教育。那几位修女们不收报酬，义务为孤儿们辅导英文功课。

恒锋比熙然早来一年，已经会讲日常英文了。熙然学英文吃力，梁太太让恒锋给熙然辅导。她专门把俩人安排在了一间屋子里。那间屋子里住着八个孤儿，都是男孩子，睡的是榻榻米大通铺。

每天晚上，恒锋和熙然都并排躺在一起。恒锋给熙然口试着英文。熙然总不开窍，发音奇怪，并且故意把尾音拖曳的很长。

有一次，恒锋实在受不了熙然的怪异英文，气的把他压在身下，咯吱着他的腋窝。熙然最怕咯吱了，大笑了起来，连连求饶。恒锋偏偏不饶熙然，照旧把他压在身下，咯吱着他的腋窝。俩人闹腾着，笑的很开心。

周围的男孩子们也想凑热闹。可恒锋却把他们都赶开了。他可以欺负熙然，可绝不准许别人欺负熙然。

后来，红久对英文渐渐的入门了。他的发音也渐渐的标准起来。梁太太准备把俩人分开，让恒锋辅导一位新来的孤儿。可恒锋却仗着一张巧嘴，说服了梁太太，让他只照顾熙然一个人。

恒锋比熙然大一岁。他早已经把熙然当成亲弟弟了。在生活上，他对弟弟格外的照顾。梁太太每个礼拜都会给孩子们打牙祭。每次打牙祭，每个孩子都会分到一块儿肥腻腻的红烧肉，或者是一条黄橙橙的干炸沙丁鱼。每一次，恒锋都会把自己的那一份儿留给熙然。

熙然很懂事，替哥哥浆洗衣服。冬天里，他在修道院的天台上洗衣服，两只小手浸泡在木盆的冷水里，冻得红通通的。恒锋看见以后，心疼不已。他望着熙然的那双明澈又透着灵动的眼睛，心里觉得很欣慰。他没有了父母，却有了这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兄弟，简直觉得这是一种来之不易的幸福。他格外的珍惜这幸福。

有一年，恒锋为了给弟弟庆祝生日，偷了修女珍藏着的黑麦面包和草莓酱。

俩人躲到了阁楼里，很开心的吃着。在三十年代的上海滩，孩子们已经懂得在生日的当天对着漫天星辰许愿了。恒锋要熙然许愿。熙然眨巴着明澈灵动的眸子，嘴里微微含笑，对天许愿。

他说，自己长大后要当有钱人，给哥哥光明正大的买黑麦面包，草莓酱。

那时候，在他年幼的心里，黑麦面包和草莓酱就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假如恒锋忍住心里的感动，没有哭出来，俩人就不会被梁太太发现了。可是，他却忍不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结果，他的哭声惊动了梁太太。她一生最见不得偷嘴吃的男人！她顿时恼羞成怒，狠狠的把俩人责罚了一场！

在院子里，俩人跪在干涸的喷泉的台沿上。在瑟瑟的秋凉里，俩人整整的跪了一个钟头。后来，熙然坚持不住了，倒在了恒锋的怀里。恒锋搂着楚楚可怜的弟弟，给他温暖。他的清泪一滴滴的落在弟弟的那张稚嫩白皙的脸颊上。这一次，他哭了个痛快！

泪水流干以后，他吧嗒着冻得发紫的嘴唇、咬牙切齿的发誓：长大后，他一定要出人头地！

俩人在孤儿院里过了四年。那年中秋，任麒杰作为上海滩的慈善人物之一，照例去这所孤儿院里慰问。

梁太太借着上流社会的交际场合，和有钱人家的先生太太们频频往来。

不少商人仗着年轻时候运气好，脸皮厚，胆大心细，靠做投机倒把的买卖发了横财，跻身于有钱人的行列。

梁太太不缺钱，可她却缺名望。她利用心理学战术，在那些暴发户们面前游说，让这些人心怀敬畏的为孤儿院捐款。当然，筹集到的善款都用在了孩子们的身上。《申报》主编亲自撰文，对梁太太的善举歌功颂德。

任麒杰不做投机倒把的买卖，他是心安理得的救济孤儿们。

那天，他和梁太太应酬完，到处转悠了一圈，最后去了孤儿们住的那一排水门汀房子。那会儿，恒锋正给伤风着凉的熙然喂稀薄的牛奶。熙然却硬把一只煮熟的鸡蛋塞给了恒锋！

透过晨曦照耀的玻璃窗，麒杰看到了这温馨的一幕。他被兄弟俩人淳朴的情谊所感动。他推门走了进去，面带一丝微笑，背着手，和蔼的看着两只小脑袋。

恒锋和熙然都诧异的看着麒杰，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麒杰问俩人愿不愿意去戏班子里当学徒？

恒锋和熙然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麒杰把戏班子里的情形仔细的说了一番。俩人听说戏班子里管吃管住，还有同龄的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将来还能出人头地，都渐渐的动心了。

麒杰带着俩人去见梁太太。梁太太很熟悉欢喜月戏班子里的情形。知道麒杰会善待徒弟们的。另外，梁太太也觉得，恒锋和熙然都太淘气了。将来，她未必能管得住俩人。俩人要是走了，她身上的担子也就轻了。于是，梁太太当即答应了，要麒杰在领养文书上签字画押。

红笺上密集的写着黑色的钢笔字。梁太太的笔迹很独特，字迹虽然秀气，可每个字的最后一笔都格外的尖锐，像针一样。字如其人。梁太太是个喜欢斤斤计较的刻薄女人。

麒杰签字画押以后，梁太太公事公办，算了一笔账，把两个孩子这几年的吃穿用度费用算的很清楚。麒杰很熟悉梁太太的脾气秉性。他补偿了她这笔费用。当然，她说，这笔费用会用在孤儿院的建设方面。她说到做到，当即把这笔费用交给了管事修女，让她去给孩子们采买冬衣，药品，书籍和营养品。

恒锋和熙然眼瞅着梁太太的那副洋洋得意的傲娇神情，心里都抽搐着。那点儿钱在她的眼里简直不是钱。可在恒锋和熙然的眼里，那些钱可是天文数字！那一刻，熙然又暗暗的在心里发誓，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把钱赚的满盆满钵。

麒杰带着俩人回到了欢喜月戏班子。回去的路上，恒锋和熙然看着车窗外熙攘繁华的街景，觉得恍如隔世。俩人自从入了孤儿院以后，很少有机会离开那所老洋房。俩人都觉得，这次出来，仿佛重生了一次！

这一次的重生带给了俩人顶呱呱的运气。俩人从此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

欢喜月戏班子位于一处弄堂深处。

那处弄堂名叫吉庆坊。里面住着三教九流的人家。戏班子位于弄堂半腰的一处独立的幽静宅院里。

那处院落原先是清廷一位大员的私宅。他身在北平，可父母高堂却一直在此静养。自从民国成立以后，很多满清官宦都卸任还乡。这所宅院的主子带着多年积攒的家当，带着父母高堂、成群妻妾，回到了安徽六安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