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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首,浅尝新酒余味》第十二章 知君何事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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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给皇上请安。”

皇帝将绣钩藤缉米珠朝靴褪下,盘腿坐于软炕上,一身月白地缂丝五彩金龙单朝袍在白天里更显亮丽,袍上的五爪金龙怒目圆睁,上下左右足足盘有三十八条,尽显九五至尊的威严。“坐吧,皇后在看书?”他顺起扣放在桌上的《周易》,书卷封面有斑斑黄渍,页边严重卷起,可见此书常被翻阅。

“让皇上见笑了,《周易》不愧是古往今来最深奥的一本书,奴才来回研究了不下十遍,仍是未能参透,想来是奴才太过愚笨的缘故。”

“那就把你参出来的说与朕听。”

“奴才不敢在皇上面前班门弄斧,更怕会无意间说起奴才不该说的。”

“无妨,咱们只当是闲话家常。”

皇后微微一笑,“奴才只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在太极八卦中,乾位于正北方意指天,坤位于正南方意指地,正如皇上居乾清宫为前朝国事忧心,奴才在坤宁宫为后宫尽心,唯有如此方能稳定乾坤。”

皇帝细细地打量她,见她神色镇定端庄大方,眼里未有一丝闪躲,也许她真的是问心无愧被冤枉的?他回过神来开口道,“你说的很对,这紫禁城里虽然人烟稠密,但真正的主子只有皇祖母、朕和皇后,所以朕想提醒你一句,厚德方能载物,家事与国事同等重要,有些事情不是朕不能管而是不想管,未册立为后前你也协理过六宫,朕相信你可以办妥的。”

“皇上责罚的是”,她虽尚未摸清皇帝在暗示她什么,但眼下也得先应付过去,“想来奴才必有不周全之处才会惹您生气,奴才会竭力办好的。”

“既得了你的准信儿,那朕就先回勤政殿批折子了。”

送走了皇帝,钮祜禄东珠陷入沉思,皇帝向来说话半藏半露,如今责怪她没有处理好家事,到底是什么事呢?“娘娘,您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可是凤体违和?”她身边的侍女明霞面露忧色。

“哦,无碍,许是跟皇上说话说得有些乏了。你近来可曾听到延禧宫有什么动静?”

“您是指惠嫔娘娘?这阵子倒没听闻她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您还不知道她吗?她只吃元嫔的醋。”

元嫔?是了,放眼六宫,能让皇帝如此记挂于心的非她莫属。记得昨儿个嫔妃们晨省时有带过一句,她说元嫔一切安好,是谁来着?“有件事让你去办,要仔细些,别让人瞧出端倪。”

转眼来到金秋十月,初七这天皇帝下了早朝,还没来得及换下朝袍就急急赶往上书房,兵部不多时便呈上奏疏,原是福建巡抚杨熙八百里快马加鞭送到宫里的。

他在奏疏上写明此番剿灭朱统锠的全过程。此逆贼为明宗室余党中的大势力,打着“光复明朝”的旗号四处据山为王,烧杀抢夺可谓是无恶不作。从今年四月起愈发混账猖獗,不但纠集党羽盘踞山谷,更是间接影响了福建、浙江、广东三省的政治经济发展。

杨熙暗地里费劲心机,软硬兼施地把朱统锠的总兵陈龙和蔡淑招降,随后那蔡淑伺机返回贼营充当内应。陈龙与随遣按察使吴兴祚率众分道剿杀,一路过关斩将势如破竹,最终擒获朱统锠、其子朱义潜、其侄朱义质,收降官兵共计一万三千人。

“好!”

“奴才多嘴,敢问皇上可是前方战事告捷?”李德全一脸谄媚,不过皇帝心下欢喜,倒也不觉厌恶。“是啊,朝廷与吴三桂、郑经等各路逆党抗衡已久,迟迟不见进展,长此以往不仅会亏空国库,就连天下老百姓也会怨声载道,此番剿灭朱统锠告捷,必能振奋人心鼓舞士气。”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咱们大清本就是顺应天意立的朝,皇上您更是天之骄子,这些余孽终会为违逆天意付出代价。”

“你说得对,只可惜这么好的消息,朕竟然无人分享”,他喟叹一声便拉下了脸,面容中有忧有愁。

“皇上,要不去坤宁宫吧,皇后娘娘饱读文史深明大义,想来能跟您唠上几句。”

“恩”,他闭着眼思虑了一番,“走,摆驾坤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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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锦书神色匆忙跑进殿中,忽而咧嘴笑道,“前方今日传来捷报,说是福建平定了朱统錩逆党,前朝和后宫得了消息都乐开了呢!”

“此话当真?”正在用晚膳的那拉慧儿自然欣喜,她素来知道皇帝有多么苦恼“三藩”和郑经的问题,如今有了一次大捷,军中上下必会士气高涨,往后的捷报必定如同家常便饭般时常送达,皇帝离一统的大志又近了一步。

“千真万确!奴才哪敢蒙您呐?”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侍立的宫女和太监们见她有了笑容,心底也暗暗跟着欢喜,她已经近乎清心寡欲,很久瞧不出喜怒哀乐了。

“你今日去领例银,可有受委屈?”她温柔地看向锦书,前几个月里内务府的人常摆脸色,酸言酸语地讥讽她失宠落势,知书和锦书向来心直口快,立马在原地反唇相讥,闹得好不愉快。

“这倒没有,娘娘您忘啦,内务府总管两个月前换了一拨新的,许是得了皇后的旨意,再也不敢欺压咱们春禧殿了。”

“哦”,慧儿夹起一块糟鹅,却似心绪不宁半天没进,最后她也失了胃口,吩咐把晚膳撤走,改换一碗八宝甜酪。

坤宁宫里,皇后正亲自为皇帝布菜,“今日传来捷报皇上高兴,要多进些才好。”

“朕瞧你宫里这道茯苓老鸭汤做得不错,一会儿多盛上一碗吧。”

“是,近来内务府的飞扬武办事周到,时令一到便会主动为各宫添置,倒是比先前的海拉逊尽忠职守多了。”

“恩”,皇帝尝了一口山药樱桃肉,只觉清爽不腻酸甜开胃,心情也好上几分,“朕若是没记错,飞扬武是你举荐给朕的吧?”

“皇上好记性。”

“朕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但有些事情终究要顾全大局,纵观古今,哪个后宫不与前朝挂钩?她虽放肆些却不至娇纵,到底她父亲替朕守着盛京,你身为皇后要多担待些,往后也要多留个心眼在各处”,他伸手拍了拍皇后的手背以示安抚。

“皇上放心,奴才不会与她置气,只是难为了德贵人,她位分不及宜嫔高,份例自然少些,却也费心照料了春禧殿有些时日。”

皇帝回乾清宫时弃辇步行,小印子提着二龙戏珠八角宫灯为他看路,这宫灯自去年起改用西洋水晶玻璃为灯罩,因而比先前用传统布料时要亮堂不少,减少了檀木的比重,整体质量也轻巧些。他记得共有四盏,慈宁宫和坤宁宫各得一盏,最后一盏赏了春禧殿。

抬头看了眼夜色,今晚无月,星辰也只有稀疏几颗分散各角,整片天幕就似被泼了浓稠墨汁的宣纸一般,深不可测不见云端。

“哎,李德全,朕是不是做错了?”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遗憾。“皇上,您这么说奴才可担待不起,您贵为天子却说自个儿有错,那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岂不是一无是处了?”皇帝嗤地一笑,“你呀,当差久了越发油嘴滑舌,照你心里的话说吧,朕不怪你便是。”李德全明白他的心思,出声宽慰他,“皇上您自有您的难处,眼下三藩和郑经瞅准时机连连捣乱,您自是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挑明,况且有皇后娘娘替您把持,想来不会有大乱子。”

海拉逊是宜嫔的表亲,仗着有翊坤宫撑腰,竟胆大妄为将爪子伸到了后宫,明目张胆地处处限制不得宠或是太得宠的后妃。钮祜禄东珠及时禀明了皇帝,但他念及与宜嫔的情谊并未严惩,只是把他调往工部任了个闲差。宜嫔的父亲阿凯原为工部侍郎,后升为正四品佐领三官保,驻守盛京城,此官直属宫廷内部,实为皇帝心腹。且不说尚无证据表明宜嫔有令与海拉逊,就算真的是她指使,皇帝也绝不会与她撕破脸,毕竟忌惮阿凯的外部势力。

“走吧,换身便服,朕想出趟宫。”

李德全吓得一哆嗦,连忙跪在地上求皇帝慎重三思,“皇上,这时辰宫门早已下钥,若此时出宫怕是不合规矩,太皇太后要是怪罪下来,奴才就再也没福分伺候您了!”这种戏码演多了倒是成全了他的演技,眼泪瞬间便哗哗下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果真意切情真。

“小印子,还不过来给朕更衣!?”皇帝直接忽略他的“逆耳忠言”,看样子是非去不可了。来至宫门前,侍卫们一个个都目光矍铄,不肯放过一星半点儿,忽有一人将手放在佩刀刀柄上厉声喝道,“何人?”

“是朕。”众人见他威仪凛凛,旋即乌泱泱单膝跪地不敢有半分造次,“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起来吧!别走漏了消息,朕出趟城。”

“嗻!”

厚重的宫门被四位身强体壮的侍卫拉开,其间发出巨大的呜咽声,马车已备好在门外。李德全上车后惶惶不安,不敢坐也不能站,就这么半曲着身子,模样着实好笑。

“朕叫你坐你就坐!回头车轮硌着石子儿晃动了,你要是敢挨到朕身上,朕立马把你丢下车,你自个儿走回紫禁城吧!”

“别呀皇上,奴才遵命就是”,严词威逼下,李德全终于别别扭扭地坐在下首,“可您好歹多带个人呐!咱是要去城外,那地儿偏远,说句不吉利的话,万一再遇到上回的事儿,奴才丢了命事小,皇上您千金之躯的,叫咱死个千回万回都担待不起啊!”皇帝拿眼狠狠瞪他,“够了!朕自有分寸!”他只得噤声。

来到禅院外已是戌时三刻,“李德全,你就在这儿候着,朕自个儿进去。”

“皇上……”

皇帝知道他担心什么,只细声道,“你放心,朕和容若都有功夫在身,他上次的身手你也是清楚的,他定会保朕周全。”李德全听后觉得在理便不再纠缠,“那奴才就在这儿候着,皇上您有事儿吩咐。”皇帝在他肩上拍了拍,迈开步子进了双林禅院,纳兰性德仍是在院子里的树下发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容若。”纳兰回过头见是皇帝,连忙行礼,“奴才有罪,不知圣驾到此,还望皇上恕罪。”皇帝亲自上前将他扶起,眼底满是怜惜,才半年不见,不想他落得如此憔悴不堪,青色的胡茬看着碍眼,原本就瘦弱的身板如今更是单薄……“来”,皇帝示意他同坐到石桌旁,“朕听你适才吟了苏子的词,想必你曾在梦里与夫人相遇?”纳兰性德满目悲戚,紧抿着的嘴唇缓缓启着,“是。”

“难为你了”,皇帝见此情形于心不忍,把温厚的手搭在他肩上,想让他得到安慰暂时忘却悲痛,“朕也是心头苦涩,无人能诉啊。”

纳兰知晓皇帝有意与他相谈,脸色变得更为恭敬等着他开口。半晌才听见,“可惜了,若非身处佛门清地,朕一定与你在这黑夜痛饮,你能消愁朕也能解恨,岂不快哉?哈哈哈哈……”

“奴才惶恐”,纳兰早就知道借酒消愁愁更愁的道理。在卢瑾蘅最初离开的几天里,他何尝没有把自己喝个酩酊大醉?只是醒来的时候,天还是天地还是地,生的人依旧生,去的人终究不复存在……

“容若啊,赫舍里去的时候,朕的心啊就像被最锋利的刀子剜了又剜,绞痛万分,她是朕的发妻,年纪轻轻就撒手而去,只留下朕和胤礽,她还没有看见朕成就大业的那天呢…不曾想,你竟也跟朕一样的经历”,他泛起一丝苦笑,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孩子你瞧过没有?”纳兰微微低下头,似是有感伤划过眼尾但也转瞬即逝,“刚出生时瞧过一眼,再没有了。”

“哦,朕明白,你是怕看见他会不由自主想起他母亲。前两日朕刚召见过你父亲,他说你家里各项安好,只担心你一人在这城外。孩子的名字也取好了,叫富尔顿。朕想着,等他再长几年就进宫,也好陪着太子读书。”纳兰眸色微动,“奴才替犬子,多谢圣上隆恩。”

“别这么见外,这儿不是宫中,你我今日也不是君臣,而是朋友,是互相倾诉的朋友”,皇帝冲他温和一笑,纳兰比初时放松了不少,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里的光线,他依稀可见皇帝身着宝蓝色的江绸圆领常服,袍上绣有日月星辰团龙云纹,倒显得他比朝堂上多了分和蔼,“容若啊,都说君王无情,朕倒希望这是真的。”

“皇上今日,似乎有什么烦心事?是朝堂上的还是……”察觉自己失言,纳兰低下头双手抱拳,请皇帝责问。

“朕说了,今日是朋友间的谈话,你不必如此紧张。”

“那……是与元嫔娘娘有关?”

“都说你绝顶聪明,果然一语中的。”

其实想想也知,如果不是与他有关的人,皇帝怎会轻易开口。

“唉,朕想你也有所耳闻,自避暑山庄遇刺之后,慧儿曾请命出宫,不过被朕压住,禁足在殿中。”

“是。”

“她分明是想与朕划清界限,好把春禧殿当作冷宫。你知道吗,她连万黼都不去瞧,每日只管礼佛,被人害了都不自知!”

纳兰听到“害了”二字心生恐惧,眼神不住地来回转悠,后背竟迅速蒙上一层薄汗,但身为外戚的他不好作声。“容若啊,朕该拿她怎么办?”恍惚间,二人都忆起当时同在渌水亭观赏海棠的情景,皇帝对慧儿是一见钟情……

“后宫的事是皇上的家事,奴才不好开口。唯有一点,赫舍里皇后仙逝已让皇上体会过一回离别的苦痛,若您真心待娘娘,何不趁着眼下斯人安好,快些解开心结,以免终成大错”,纳兰虽是开解他,自己何尝不痛心?回想成婚四载,夫妻二人从未红过脸。原以为可以和寻常人一般相依相守,怎料如今已天各一方……为何上天如此不公,仅仅给了四年的幸福时光?

“是啊,你说得对,朕的确应该好好珍惜。”

“那奴才就先祝皇上与娘娘能冰释前嫌。”

“恩……”

俩人就这么静默地坐着,各自想着各自的愁,不知不觉都流下了泪……

真是:知君何事泪纵横……

城门是寅时五刻开启,皇帝于寅正时分动身赶回宫里。这日,他到慈宁宫请安的时辰晚了两刻钟,太皇太后并未在意,只当是天气凉了他贪睡些。

日子照常过着。双林禅院多了个“楞伽山人”,日日捧着《楞伽经》诵读,夜夜挥笔写着悼亡诗,一阙《忆江南》横空出世。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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