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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首,浅尝新酒余味》第十五章 难逢易散花间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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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天青缎如意纹方头靴在春禧殿内发出哒哒回响,那拉慧儿产下孩子已逾三个时辰,仍不见醒。“王怀蒙!你实话告诉朕,元嫔到底怎么了?”他声色俱厉,当下容不得半句谎言。“微臣死罪!”王怀蒙双眼紧闭,凝眉叩首,“娘娘她的确时日不多了。”

怎么会?“时日不多”四个大字在他耳畔不住地盘旋。“你给朕一五一十说来,否则休怪朕剑下无情!”他眉眼锋利,瞥向偏殿墙上的宝剑,这是他五岁生辰时顺治帝所赠,相传为唐末名将郭子仪的玉柄龙,他尤为珍爱,故而放在春禧殿。王怀蒙朝他的目光寻去,此剑稍短,玉柄经过千年的沉淀已然翠翠生辉,剑锋凌厉催生冷光,使见之者不寒而栗。

“不知皇上是否记得,娘娘一向身强体健,却在头胎生产时极为痛苦,产后久久不能恢复?”王怀蒙屏息低头,冷静应对。“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些奇怪”,皇帝端坐于软炕,眉宇一收,努力回想着慧儿的不妥之处。“一年前,娘娘怀疑饮食中长期被人掺入药物,遂命微臣暗中调查。微臣逐一排查后,果然发现有异,就是用于盛放牛乳的皿具。”皇帝心下一惊,呼吸难以平复,原来她瞒了自己这样多。“你只说是为何物,还有,该怎样医治?”他不怒自威,架在桌上的右手紧紧攥住。“请恕臣无能,翻遍医书古籍尚未对照出药物本体。然三年前臣已向娘娘担保过,最多可保五年阳寿,如今看来,怕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皇帝眸色幽深,与煞白的脸庞构成强烈对比,他的心在短短几天内,被一次次撕碎,他自觉已无分毫力气杀人,“你下去吧。”王怀蒙听到他疲累的声线,心中的愧疚感与无力感瞬间夹杂翻涌,“微臣告退。”皇帝突然嘱咐道,“别再对她用药了。”将死之人,何必再让她受尽苦药折磨?索性放开胸怀,兴许还能多留住她几月。“皇上,娘娘醒了,您快去瞧瞧吧!”李德全眼底满是热泪,既是心疼皇帝又是替慧儿不值。

嫔妃月子期间,准许母家女眷进宫探视。纳兰老夫人和双凝再次来到春禧殿,只觉个中所有均比三年前富丽堂皇,想来元嫔必是深受宠爱。慧儿特意让王怀蒙开了三副提神的汤药,只为能在家人面前不露破绽。二人依例行叩拜礼,慧儿心疼她们已上年岁,忙唤知书锦书帮忙扶起。随后,她们落座在床榻旁的鸡枝木小官帽椅上,锦书心细,特在椅子上放置了鹅绒软垫。

“娘娘辛苦了,妾身等无用,帮不上娘娘什么,唯有礼佛时为娘娘祝祷几句……”老夫人话音未落已开始哽咽,须臾便淌下两行老泪。“祖母何故如此见外,还像从前一般叫我‘慧儿’可好?”双凝一向眼光老道,她觉察出慧儿有细微的怪异,却说不上究竟是哪里。“纳兰大人可还安好?皇上每每说起大人,皆是赞不绝口,夸他智勇双全,忠心无二。”三人前后聊了半个时辰,小顺子在殿外提醒着时辰。慧儿难过得不肯松开老夫人的手,眼泪汪汪的样子着实可怜。“娘娘别伤心,更不能哭,月子里哭坏了眼睛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双凝细声细语劝导,“统共有十天呢,娘娘只管放宽心休养,妾身会照顾好家里的。”

十天的功夫转瞬即逝,慧儿再次失去家人的陪伴,恢复独身闯荡后宫的日子。近来对生命消逝的感觉愈加强烈,每次送走老夫人后她都立马瘫倒,再无多余精力应对其他。皇帝会来陪她用晚膳,得知她偷偷服食汤药瞒天过海后气到不行。“好啦三郎,别生气了”,她娇柔的声音总能让皇帝心软不舍,“那你要答应朕,不许再这般胡闹了。”

出了月子,她把王怀蒙召来诊平安脉,心中忐忑与激动参半,“如何,可还能撑个一年半载?”王怀蒙料定会有这么一天,于是神色镇定地回答。一切无恙?她怎会不知这是哄人的话,她比先前更加不思饮食,午夜梦回时,不是陷入一片漆黑就是金星恍恍,若不是大限将至,岂会如此严重?“知书,你去勤政殿把皇上请来吧。”

皇帝批完折子就赶到春禧殿,四月初的夜晚很是热闹,殿外不时传来吱吱的虫鸣,倒是增添了不少乐趣。“三郎来啦?”慧儿换上她最喜爱的淡紫色绣缎寝衣,袖端为滚边设计,上头有简约的兰草图纹。“有酒?”皇帝轻快地朝她走去,目光直直落在桌上的酒坛。“是呀,这是慧儿刚人从桃树下挖出来的,三郎可还记得?”皇帝的嘴角浮现喜意,“这是自然,上次慧儿不还给朕讲了唐寅的故事?”慧儿欣喜不已,自己说过的话他终究是记得的,“三郎,之前慧儿说过,桃花仙人在桃花庵的时光是最快乐的”,她一口喝去大半杯,“其实慧儿也想告诉三郎,能够进宫伴驾左右的日子,是慧儿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四月八日,皇帝接连收到陕甘、蜀地、两广上报大旱的奏章。自去岁盛夏起便再无雨露恩泽,多地闹起灾荒民不聊生,皇帝决定步行至天坛祈雨。十五日是出发之日,临行前他深感不安,可惜江山社稷与天下万民为第一顺位,于是他只得频频回望宫门。

黄昏时分,皇帝完成仪式,独自立于庭中。远处的灿阳渐渐收起锋芒变得柔和,不久,屋顶树梢石桌,均被笼上一层华贵的金黄。人影在地上被拉长,天边的云被染得嫣红,今日的夕阳竟带给他冰凉的感觉。“皇上,宫里刚传来的消息……”李德全从喉间松松吐出后面的字眼,他知道皇帝必会难以承受。“哦,去把容若请来吧。”

纳兰性德骑一匹快马赶来,此时夜幕已然降临,淡月笼纱,娉娉袅袅,四下沉寂美好。“奴才给皇上请安。”皇帝转过头看他,隐忍多时的眼泪滑落到下颌,他心下一惊,借此空隙看清皇帝脸上的哀愁。“容若,你来啦?坐”,他指了指身旁的石凳,纳兰连忙推辞,“朕让你坐你就坐。”实在无法违抗圣意,他将御赐的宝刀轻轻放在石几上,而后战战兢兢坐下。“容若,她去了。”

纳兰心底一击,他明白皇帝说的是谁,只是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还请皇上节哀,保重龙体要紧,娘娘在天之灵必是不愿见您伤心的。”皇帝惨淡一笑,面容更显苍白,“朕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指责,从来没有……”纳兰不明就里,恭敬地低着头,“奴才愚钝。”皇帝命李德全备好一壶新酿制的梅子酒,“朕明明待她不好,对她有很大的亏欠,到头来,你们都只劝朕保重龙体……”说着,他端起通体瓷白的酒壶往酒杯中添酒。“奴才惶恐!竟让皇上亲自斟酒。”皇帝挥手拦住他,“诶,今晚这里没有君臣,只有朋友和家人。”他一仰头,干下了这杯新酒。

尚未渗透梅子香味的酒苦涩无比,辛辣呛鼻直烧咽喉。在回味时,口舌间竟留有一股梅子的酸劲,“恩,不错。”皇帝只觉打翻了五味瓶,却徒有酸与苦。“奴才失仪了”,纳兰以袖掩面喝下,想是有了同感,俩人就这样静默端坐,只顾着倒酒喝酒,良久没有说话。

皇帝酒量一般,不多时就红了脸,“你知道吗?”纳兰挺直腰板,颇有洗耳恭听之意。“朕呐,是真的庆幸……她能在这种日子离开。”纳兰不解,疑窦丛生,“为什么?”皇帝吐着轻薄的酒气,“虽然……虽然朕没办法瞧她最后一眼,”他的脸上新添了泪痕,“但是朕,起码能在没人的地方哭,就像现在这样……”纳兰不动声色斟满酒杯,他知道皇帝已有醉意上头,但料想他没有十分醉绝不肯罢休,不妨就让他喝个痛快,夜里也能好过……果然,皇帝连眼角都不带抬一下,伸手就把酒杯送至嘴边。

“当年赫舍里走了,朕抱着她哭,哭得岔了气儿,生生地被拉开,他们,他们说朕不争气……"皇帝仰头凝望星空,尽管繁星璀璨,却无法照亮他冰凉的心,“她呀,留了个胤礽给朕,临走的最后一句话给了孩子而不是给朕……呵呵呵……”他已近乎难以自持,只想把埋在心底深处的难过和委屈一吐为快。

“钮祜禄走的时候,朕学会了克制,朕是天子,是一国之君,要有威仪。你不知道,那坤宁宫里遍地都是书籍、地图,朕不敢回想和她畅谈古今的情形,所以至今一步未曾踏入……”他不时哽咽停顿,许是积压得太深太多,需要慢慢整理思绪。

“朕的孩子里头,养不活养不大的更是多得去了,就连万黼……那日朕与你说起过,让他再大些就读《渌水亭杂识》,你,可还记着?”纳兰片刻微怔,“奴才记得。”皇帝的酒意略多了两分,“想来是被他知道了,他打小就顽皮,定是怕读书怕念字儿,所以离开朕了。”纳兰原想出言劝阻,“皇上……”终是被堵回,“朕没事儿,你,让朕说完……”他只得不再打断,安心听完。胡言乱语也好,真情流露也罢,皇帝终归是信任他,才找他倾诉肺腑。

“慧儿啊”,皇帝停顿了好一会儿,将头深深埋于双手间,“朕也不知道是对是错。”纳兰暗觉他和那拉慧儿之间不简单,但作为外人不好过问,唯有继续侍君左右。皇帝的双眸越发朦胧,失去了往日宝石般的漆亮,“让奴才送您回去歇息吧。”他果断拒绝,“不,再等等……容若啊,在禅院的一年,你是怎么过的?”

“奴才”,纳兰顿觉痛心,饮下一杯,“奴才日日诵读经文,只求安稳镇定”,他扯出一抹淡笑,目光也追至远方。“那时候,奴才夜夜盼着她能来入梦乡。”皇帝浅浅地发出一声感叹,“可惜她只来过一次,奴才便终日写就悼亡诗词,慰藉亡妇魂灵。”

皇帝垂下头,“朕有时是真的羡慕你。朕和慧儿从来就没有,没有真正体验过寻常夫妻的日子。”纳兰心下明白,深宫中要什么有什么,唯独缺少的就是自由。“她病着的时日里朕时常会想,当年若不是执意将她选入后宫,让她在宫外跟着你好好的,是不是……”

会更好呢?他将这几个字埋在心里未说出口。“奴才惶恐!”纳兰惊得跪在地上,天边的浓云悄然散开,月光平静地映着两人的面容。“干嘛呢!起来!起来……”皇帝连忙招呼他起身,又为自己添上酒。“朕只是叹惜,她与朕的情分这么短……”纳兰对这个问题同样具有发言权,“奴才也恨上天的不公。”

皇帝的面前浮现慧儿的身影,他低喃着唤了一声,“慧儿。”那年在纳兰府上,她站在海棠丛中人比花娇。那年阳春三月,她仅凭一身朴素的杏色旗装,便进了他的眼他的心。那年正月生辰,宫墙上璀璨的烟火照亮了宫里的景,更温暖了俩人愈发靠近的心。那年在避暑山庄,她没答上来为何让她住在松鹤斋。只因那是皇帝最喜欢的阁楼,唯有心尖儿上的人才配住。那年她身怀龙裔,夜里偷偷去看她的场景刻骨难忘,她在梦中唤了“三郎”,泪珠打深了金丝枕的暗黄。那年她亲手做给慈宁宫的莲子羹,后来他把碗和小勺子都偷偷要走了。那年在勤政殿,她读《韩非子》的神情是那般专注,他差点就能吻上她。王怀蒙说过,用药的话可以保住她三个月,可他擅作主张瞒着所有人停药,结果她只撑了一个月……

“听李总管说,娘娘是在睡梦里走的,想来不是特别痛苦,皇上您请稍稍放宽心。”皇帝连灌自己三杯,终于在一片混沌中倒下。“李总管”,纳兰轻步走到院外,唤了守在门边的李德全。“大人”,他瞥见皇帝趴在石几上心下惊诧,皇帝向来自制,上次见他不省人事,还是赫舍里皇后仙去的那晚。“软轿已经备好,奴才这就让人抬过来。”纳兰面色谦和,“有劳总管了。”

纳兰与李德全轻手轻脚把皇帝扶上轿辇,随后持八角宫灯在前带路,终于把他送回大元殿休息,纳兰见他无碍也回府去了。今夜,皇帝算是勾起了他的思绪,只是:难逢易散花间酒。两个同病相怜的男人,一个是君一个是臣,彼此间相互成就,也成了后世一段佳话。

“皇上”,李德全小心唤着,皇帝正坐在勤政殿龙案前,一手托在额间眉头紧锁,一手持笔久久不批不写,有忧有愁让人难以捉摸,“说。”李德全悬着心,似是身处万米高空,“礼部那边请您示下,关于元嫔娘娘的仪制以及谥号……”还未听完内容,他便抢断话语,“你先去趟翰林院,把史官给朕找来。”李德全不明所以,犹豫着“这……”。皇帝显然不耐烦了,“快去!”虽是怒吼,但连日来的茶饭不思,让他的声音透着丝丝疲倦。

“臣刘榛,恭请皇上圣安。”皇帝缓缓睁开双眼,盯着地上那团深蓝色官服和艳红的顶戴花翎,“你就是当朝史官?”来人虽初次被皇帝单独召见,却也不失老练沉稳,“正是微臣。”皇帝看他胆识不错,“平身吧。”只见刘榛谢恩后恭敬地肃着,双手规规矩矩藏于马蹄袖中。

皇帝悠悠问道,“元嫔那拉氏的传世史稿,你可拟毕?”这几日思来想去,最让他放心不下的事便是这个。“回皇上,臣已于昨日初拟成稿,只待上奏批成,即能载入皇家史册。”刘榛颇具文人风采,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甚得帝心。这也与他的经历大有关联,他自幼研读诗书,对史册尤为酷爱,在书法与诗作方面造诣极高,康熙十二年中进士,偶与纳兰于翰林院切磋,二人结为挚友。“既如此,你便念来听听。”

“元嫔,那拉氏慧儿,属满洲正黄旗,大将军那丹珠之女。生于公元1659年,清顺治十五年正月初八日。因幼年父母双亡,寄养于外祖叶赫那拉家。公元1672年三月进宫,初为庶妃,赐居春禧殿。公元1675年十月初八日,生皇九子万黼,同年晋嫔位,封号‘元’。公元1679年正月廿九日,万黼殇。二月卅日,生皇十二子胤禶。四月十五日,因病薨逝于春禧殿。”刘榛字正腔圆地诵出大段文稿,“关于娘娘的生平轶事,还请皇上明示。”

皇帝面无表情,殿内寂静如死水,半晌只听到他手中佛串的响动。“你先退下吧,容朕再想想。”他少有这般冷酷,李德全在一边直冒冷汗,心下暗自揣度他的心思。

“李德全,着礼部,元嫔那拉氏按贵妃仪制葬,无谥号。”

是夜,皇帝来到梓宫。他只远远站在殿外,眼神片刻不肯离开正中的棺椁。慧儿,朕只能为你做到这些了。后世的人不会知道你的名字、生卒年月、家庭背景,许是朕太自私了,只想让人记得朕是你的夫君。不知不觉他又模糊了双眼,是雨还是泪?

“皇上,当心龙体啊!”李德全打着一把油伞适时替他挡了雨,“恭喜皇上,前儿个刚去祈雨,如今便应了验,可见您的诚心。”雨越下越大,皇帝的哭声在这雨夜中显得愈发悲凉,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半个多时辰,李德全心知劝不动,索性不开口,免得平白惹他不快。

公元1679年,清康熙十八年,十月十三日,单独册封德贵人为德嫔,赐居永和宫。十二月初四,翊坤宫宜嫔生皇十三子胤祺。

公元1680年,清康熙十九年,四月初二,胤禶殇。

“慧儿啊,怎么办?”皇帝背着手立于春禧殿的小院中,正仰望着当空的明月。许久未见这般皎洁的月光了,院内四周几乎都被照亮。他摸了摸秋千,轻轻坐在上头,“你呀,未免太狠心了些,两个孩子都被你带去了身边,朕还留有什么念想呢?”

四月十五日,皇帝让李德全传旨内务府,将春禧殿原封不动保留,宫里为那拉慧儿守梓宫三年后,不再迁住嫔妃。皇帝只盼能把春禧殿上上下下的样子,春禧殿里发生过的点点滴滴,那拉慧儿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哭,都永远记在心中……

“贵人那拉氏,那丹珠之女,公元1671年,清康熙十年左右入宫,生卒年皆不详,公元1675年十月初八生皇九子万黼。公元1679年二月卅日生皇十二子胤禶。”

这是他的密旨,让元嫔在历史上只留下干净与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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