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雪也停了。温暖的阳光从东北升起，还没有完全伸展开慵懒的身姿，便仿佛沉沉欲坠。

没多少温度，却要好过夜晚太多。

车马声起，车辙碾过白雪，咯吱作响。

苏陌雪最终还是没有杀叶盛，但却留下了毒师最为宝贵的右手。至此，江湖上再无毒师圣手。

有的，只是无名江边，无名茅庐里一对无名老夫妇。

那只右手，就掉落在洛川神捕的尸体旁边，还有三个秀玉楼刺阁死士的尸体。叶盛苍白着脸，用仅剩的左手将整个客栈付之一炬。

天亮过后，世间便再也没有洛神捕，也没有圣手毒师了。连同“银装素裹千层雪，一柱擎天万丈峰”一同湮灭在火光里。

火光照在叶盛夫妇脸上，带着解脱的神色。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是新生的朝阳。

“驾”

苏陌雪歪着头，没有焦距的眼睛扫过车外奔腾向后的雪山。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那酒，是毒师赠送的，但他却丝毫不惧怕。

说也奇怪，他虽与毒师相识不久，却有同病相怜之感。心里倒少了些防备。

“驾驾驾”

前面传来呵斥声，清晰的马蹄声急如骤雨，踏起雪沫四溅。

苏陌雪才回过神来，无精打采道：“俊安，到了何处了？”

俊安神采飞扬，头上凝了水珠，高声答道：“公子，下了凤来峰，就快要离开玉衡山范围了。按照地图，马上就要进入中原边陲小镇，卫庄了。”

“嗯。”

苏陌雪低声应了声，又歪着头靠在车厢上。一口酒，便是一段愁。一坛酒，才是整个人生。

“在下七绝门蒋道臻，前面的小兄弟，敢问凤来峰如何去？”

刚上了官道，迎面一骑飞驰而来。马是白玉龙马，马身全白，只有额头一缕黑毛飘飞。马高七尺，无比神俊。显然是价值千金的好马！

马上伏着一个男人。

那当然是个男人。二十余岁的样子，剑眉星眸，貌比潘安。风华绝代，身穿银白长衣，玉带飘飞。腰间别着一块玉佩，上雕河流山川。

千里宝马人立而起，在马车前三尺外静立。那男人才直起身，向着俊安行了一礼。

“嘶津津”

驾车的棕黄色骏马显然气势不足，不安的原地踏着步。

俊安停下车马，安抚了一番。才抬眼望去，只觉得眼前之人当真美貌。

是的，那已经不是英俊能形容的了。此人面目，哪怕是作为男人，只怕也要心动。

俊安没有在他身上过多打量，心里莫名的有了好感，还了一礼道：“向着左边这条道，一直往前走便是了！”

那人脸如桃花，面白如粉。但这却不是他最吸引人的地方。他的手，晶莹剔透，仿若美玉，便是丝毫瑕疵也没有。俊安凝视片刻，却发现已经移不开眼睛了。

蒋道臻虽然在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小兄弟不是中原口音，莫非也熟悉此地吗？”

“咳咳咳！”

俊安正要回答，车里却传来苏陌雪的轻咳声。只听得苏陌雪掀开马车门帘，半倚在门边，懒洋洋的说道：“定海平波七绝门，一枝独秀蒋道臻。没想到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竟能与大名鼎鼎的七绝门断玉手相遇，实是三生有幸，当浮一大白！”

“哦！”

蒋道臻眉头一皱，又马上笑了起来：“兄台如何称呼，却不知在下能否有幸与兄台共饮一番？”

“区区贱名，不提也罢。兄台，请！”

见苏陌雪不愿报上名号，蒋道臻心头便是一怒。想他作为七绝门一方巨头，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摧金断玉手更是打出令人闻风丧胆的凶名，却不想被如此轻视。

车里激射出一件物事，其势快如闪电。蒋道臻伸手一揽，身上经动脉走，断玉手化作绕指柔，将那物事抓在手中。

蒋道臻手中巨震，只觉得一股巨力从手里冲击出来。几乎就要脱手而出。他心中一惊，连忙运转功力，强行挽在手中。

他心中暗道：“好俊的功夫！”

宝马嘶鸣，身体一矮，被巨力带着后退了两步。

此时，他已知道苏陌雪武力不弱于自己，不愿说出名字，怕是有什么苦衷。便收起了心中的怒火，笑道：“多谢兄台赠酒，请了！”

说罢，蒋道臻玉手拍出，已是揭下酒坛封泥。一仰头，浊黄的酒水凝成一条白线，尽皆落入他的口中，没有溅出丝毫！

苏陌雪心中一凝，先前掷出的酒坛运用了巧力，普通人碰到，虽不会有伤害，酒坛却是轻易就碎了。没想到蒋道臻竟是脸色不变就接了下来，可见功夫了得！

现在更是露了一手。酒坛中酒水凝成一条白线，丝毫不洒，端的是真气雄厚。两人年纪相仿，成名时间相差不大，功夫造诣同样高深，苏陌雪不禁有种英雄惜英雄的感觉。

他苍白的脸上露出真诚的笑，也是一仰头，酒水入喉，大口吞咽起来。

俊安目光游离在两人身上，心情便好了起来。不知是为了苏陌雪能有如此酒友而欢喜，还是因为遇到了蒋道臻这样的人。

“啪”

酒已喝尽，一滴不剩。蒋道臻将酒坛掷于山石上，砸了个粉碎，大笑道：“痛快啊痛快！哈哈哈。”

苏陌雪同样已经喝完，也将酒坛掷于地上。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嫣红，不知是喝醉的原因，还是病又犯了。

两人对视一眼，均觉得彼此是人生一大知己。不禁惺惺相惜起来。

“咳咳”

苏陌雪咳出一口血来，脸上嫣红更盛了。俊安轻声叫道：“公子…”

苏陌雪摆手道：“无妨。”

马上，蒋道臻看得一清二楚，那血，红的刺眼。他看得出来，眼前之人已是旧疾缠身，怕是落日黄花一般，转瞬即逝了。心中不禁一痛，后悔刚刚喝得那么猛，惭愧道：“若知道兄台旧疾凶恶如此，我便不会如此争强好胜了。”

苏陌雪感谢地看了他一眼，笑着道：“命可以不要，酒却不可不喝。女人可以随意，知己却不能敷衍了！”

蒋道臻眼睛一亮，也笑了：“不错，正是此理！”

“哈哈哈”

几人大笑。

山野空旷，寂静无声。笑声打破了冰雪的封冻，传出去很远很远。

良久，笑声落下。蒋道臻神色一变，沉声道：“兄台将要去往何处？”

苏陌雪笑着说：“去咸丰，见几个老朋友！”

蒋道臻点头，眼色中一道冷光闪过。

“不知何时才能再与兄台相见，又不知那时你我立场如何？”

苏陌雪道：“相去不远了。但不管将来你我立场如何，你也是为数不多与我喝过酒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

蒋道臻笑了，虽然有着一等一美丽的面容，但他笑起来却很豪迈。策马转身，他高声道：“不管他日立场如何，你也是为数不多能与我饮酒的人！那时，我必会陪你大醉一场！酣饮江河湖湖酒，不做魑魅魍魉人。仰天长笑悲泣血，天下无人是英雄！”

白马飞奔而去，马上那人挥手，大声道：“若有难时，可到望江府七绝门寻我！告辞！”

苏陌雪望着远去的一人一马，蓦地感到有些冷了。

“若有那样的一天，便是一醉又何妨。”

苏陌雪忽然落寞的笑了起来。红颜易寻，知己难求。

“走吧，俊安。前面就是卫庄，去那里歇息一夜，明日再赶路吧。过了卫庄，想必已经不远了！”

是啊，已经不远了。

那个他生活了十八年，却被鲜血染红的地方，那个十二年来他魂牵梦绕的地方。那里，是他的家，有他的回忆，回忆里有亲人，有朋友，也有她…

叹了口气，苏陌雪捂住心口。心脏跳动的厉害，有期待，又有害怕，还有其他各种情绪。脆弱的心脏似乎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冲击，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