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人：君与归

夜行客：顾相思

“浮灯阁”的屋檐下挂着盏盏烛火通明的夜灯，会在每夜亥时开门迎客，迎的是藏有心事的夜行客。

他们进到店子里来，燃灯人会为其备上一壶“苦妄生”的茶，听他们将前尘娓娓道来。

等到苦茶饮尽，故事也会随之落终，那些心事会被放到有他们名字的灯盏上，等到来日，这些放不下的心事，已经不再困扰于心了，他们会再回来把灯带走。

这里是“浮灯阁”，我是这阁子的老板，君与归。

初雪深夜而至，屋檐下的灯盏在风雪中有些摇摇欲坠，小暖本来在往一盏灯里放入灯芯，看见灯影幢幢便抬手一挥，本来还在摇晃的明灯突地就停了。趴在桌上百无聊赖把玩着茶壶的君子疏看到这里，无神的眸子亮起一丝光，调侃道：“哟，不愧是管着咱们阁子里所有灯的。”

小暖笑笑也不回话，继续做着手头上的活儿，见对方不理会，君子疏长叹了一口气，对着在门边站得笔直的玹骨喊话：“小骨头，我知道你想站那儿迎客，可你抱着个骷髅头，不是要把人吓死吗？”

玹骨闻言回过头，惨白无血的脸在烛火下映出一丝暖色，可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她说一句话，君子疏无奈只好把目光放到我身上：“老板，今晚会有客人来么？”

我没立即回话，只是将手中的灯提起来，对着灯面上刚画好的小雪夜景打量了几眼，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添笔的地方了，这才把灯交到小暖手中：“放上灯芯罢，今晚有客人来，便用这盏。”

一阵凉风从门边吹进来，带了点飘雪，大抵是觉得冷，玹骨静了片刻便默默回了房。她是个骨妖，从白骨里幻化出来的妖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总是特别地怕冷。

这厢玹骨刚走，小暖的灯芯也已经弄好了，指尖轻轻一点，灯芯便燃上了烛火。小暖是灯妖，从一盏灯里衍生出来，相识后她留在阁子里，为每一盏灯续起命脉，才得以让“浮灯阁”的灯长燃不息。做完这一切，她道了句“辛苦老板守夜了”，便揉着眼睛离开。

我看着丝毫没有倦意的君子疏，问她：“你怎么不走？”

她眉眼一展，笑呵呵地说：“我怕你一个人守夜寂寞空虚冷啊，所以大发慈悲留下来陪你。再说了，要是有客人来，我总要帮你把客人的记忆取出来不是？”

“浮灯阁”是一家收藏记忆的店，君子疏是能提取记忆的灵，她把那些记忆提出来之后，会交到我手中让我放到灯盏里。那些灯盏上面记着客人的名字，一直长挂在阁中，等着有朝一日客人回头再来取走。

因此，不管是小暖、玹骨、又或者换我来守夜，她多半会留在这里，一边听客人的故事，一边把那些记忆慢慢抽出来。只是偶尔她也会不在，这时她就要在“浮灯阁”布下由她的灵气聚成的结界，当客人离去后，他们的记忆会被结界保留下来，而她会找个时间，再逐一收回。

君子疏做事全凭她喜欢，于是我也不再多说，提起那盏刚做的新灯，想找个地方放着。

顾相思便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浮灯阁”，她只穿了件单薄的淡色梅花衫，没有打伞，细碎的雪花落在她的发上，也染在她的眉尖，她轻声询问道：“店家可在？”

我点了点头将她迎进店内，让君子疏取了个手炉过来，要她暖暖身子。她向我道了谢，笑道：“寒天冻地的，这儿倒是暖得紧。”

她坐了下来，和我说起她来到这里时，看到庭院那棵古老的槐树，明明寒冬时节，槐树却枝繁叶茂甚为壮观。我一边沏上一壶“苦妄生”，一边回她：“这里灵气好，自然长生无枯。”

相思便不再多言，端起刚沏好的热茶正要喝，又像是被那股热气烫到，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端着茶静了半晌，才缓缓喝了一口。

“苦妄生”原本是无味的淡茶，却缠着嗔痴妄念，藏着悲欢离合，有着不同心事的客人，喝着“苦妄生”也会有不同的味道。我看着她面上平淡，便问：“苦吗？”

“不苦，只是到了这儿，”她指了指心口，笑了，“这儿会觉得疼，却也不是那么钻心。”

“就像我和苏麒纠缠了半生，恨了半生，可到了如今，那些爱恨也不值一提了。”

说起苏麒时，顾相思一直微笑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茫然。

与苏麒的初遇，是在一次花朝节，她邀了几位小姐妹同去郊外赏花。那日晴空熠熠，姑娘们剪了五色的彩笺，结伴将彩笺挂到花树上，她自然也爱凑这热闹，拉着小姐妹穿行在往来的人群中，寻到了卖彩笺的小摊，将祈语工工整整写在上面。

本想让姐妹帮她看看如何，一回头，身后的人早已不知所踪，就在她寻人的空隙，小姐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把拉住她就走，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兴奋：“思思我和你说，方才我见到了一位公子，长得真是俊俏得很。他家摊子的彩笺不仅便宜，还会帮不识字的人代写祈语，字也是好看的不行。”

在人山人海的推攘中，她总算见到了小姐妹口中的那位公子。他身穿一袭绣着墨竹的白衫，站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中央，手里拿着一只朱笔，静静弯着腰在写写画画，日光轻洒在他如墨的发上，衬得那张沉静的脸愈发如玉。他身边的姑娘们殷切地同他说着话，他都认真听着，递上彩笺时还会温柔一笑，惹得姑娘们是一阵又羞涩，又欣喜。

顾相思看到这里，嘴角忍不住一扯，长得是人模人样，但一看就是个浪荡子，对于这样的人，她向来是懒得多看一眼的。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对方抬起头望过来，微微一愣便轻轻笑了。

只是她当作没看见，当下便扯着小姐妹打道回府。一番游玩，她早把对方忘了个干干净净，却不想在去花神庙烧香的时候，又在人群中见到那袭白衣。她想也没想转身就走，心里念叨着“真是见鬼了”，就听到对方唤了她一声“姑娘留步”。

“真巧，又遇见了姑娘。”他追过来，面上带着和善的笑，倒是一派正人君子。

她也笑：“若是真的巧，公子眼下可是妻妾成群了。”

对方微微一愣，急忙解释：“姑娘真是会开玩笑，在下苏麒，是城南一家琴行里的琴师。”

管他姓什么，做什么，她都没兴趣，只点点头表明她知道了，然后不等他再说话，就赶紧拉着身边似乎要八卦的小姐妹，溜之大吉。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自那以后，她就常常能碰见苏麒，多半她是视而不见的，苏麒却像没看见她的厌恶，总是温温和和笑着，再与她道一句：“与姑娘真是有缘。”

有缘个头。她再也不要出门了，跟鬼碰面去吧。她心里愤愤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