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客：小川

燃灯人：君与归

萧临川来到“浮灯阁”已经是后半夜，冷风夹杂着落雪呼啸而至，他一身黑衣融在夜色中，手里还拿着一盏照明的灯笼。

因为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身形颀长。他缓缓而来，没有直接进门，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问：“夜深寒凉，在下可否讨杯茶？”

“浮灯阁”只有一种茶，名叫“苦妄生”，这种茶无色无味，只招待进店来点灯的客人，一壶茶是要换一个故事的。我将店里的规矩说了一遍，看到他修长的眉微微一扬：“没想到君老板竟是如此较真的性子。”

他的神色一直淡然，说这话时却稍稍柔和了些许。我挑起银针将桌案上的灯芯挑亮，回身问了句：“阁下要点灯吗？”

他点点头，道：“有劳了。”

萧临川会来“浮灯阁”，全是因为上一个客人，顾相思。听他说，他们两个是旧识，顾相思回去后，同他说起了这家店子，他觉得有趣，便寻思着也要过来看看。只是来的途中他迷了路，耽误了时辰，这才在后半夜只身前来。

外面的风雪呼呼作响，喧嚣入耳反而衬得夜色愈静，“浮灯阁”像是隔了道屏障，室内香暖生烟，白瓷花盏的茶壶里盛着热茶，斜壶倾盏间雾气渺渺，缠绕着端茶的指尖，久久才散去。

萧临川微呡了一口，深邃的眼眸映着茶水波光粼粼，他未抬头，只是接着又喝了一口，才缓缓道：“真是好茶。”

“苦吗？”我顺势问。

虽说“苦妄生”无色无味，可到底是缠着嗔痴妄念，藏着悲欢离合的，来“浮灯阁”的客人，若不是心里有苦，也不会要饮这奇怪的茶。

萧临川淡淡一笑，面上的寒霜霎时褪了几分，他的指尖碰着茶杯的边沿，像是在细细回味茶水的味道，片刻后，他说：“入喉微苦，辗转舌尖几回，反倒别有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他盯着手中的茶看了半晌，便将目光放到了屋檐下的灯盏上，那目光悠悠远远，像是透过那些烛火，看到了心底深藏的年岁。

不待我出声，他已然开口：“记得有一年上元节，街上人潮涌动，亦有花灯千盏，可灯火阑珊下，我却是一眼就看到了她。”

萧临川口中的她，是他的青梅竹马，陆如霜，亦是他深埋于心，从未宣之于口的喜欢。

萧陆两家隔了条长街，分别建在东西两端，中间隔三差五，还坐落着其他几家大户，大户与大户之间多是一墙之隔，外围筑着高高的墙头。这些大户家的庭院里多半会植一些花木，那些花木争相从庭院中爬出来，招摇在墙头，若是暮春三月，那更是一片姹紫嫣红，常常引得行人注目流连。

萧临川初识陆如霜，也是因了这些花木。

那日，他从学堂归来，霞光似练盖在长街上空，他看得呆了，一边赞叹着“真美”，一边昂首向前，丝毫没注意有人正向他冲过来。

等他听到大呼小叫，想要躲避时已经迟了，两三个同他一般年纪的男童，哗啦啦撞上他，把他当作肉垫压了个严严实实，挣扎中还有人不客气地在他脸上踩了几脚，疼得他差点咽气。

好不容易爬了起来，气还没来得及喘，就听见旁边有人气势汹汹地喊：“你们倒是别跑呀，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

他应声看去，是个小丫头，此时背着他，双手叉腰，正对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挥舞着拳头，辫子上绑着的两对小发簪，随着她的动作一摇一晃。

小姑娘回过神时，看到他微微一愣，赶紧回头看了看逃走的人，又绕回来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往后一跳，摆出个防备的姿势，厉声道：“呔，何方小贼，竟敢如此张狂？不怕我打得你找不着东南西北么？”

萧临川觉得莫名好笑，起身拍拍衣裳，慢条斯理地开始教导起小姑娘来：“先生说了，君子有三戒：戒色、戒斗、戒得。你方才那般粗言恶斗，实属不该。”

小姑娘闻言，瞪圆了眼：“呸呸呸，什么君子，什么戒不戒的，你家先生难不成没有教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

说着，她还配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这番胡搅蛮缠，倒让他一时语塞，良久，他才讷讷地问：“他们犯你什么了？”

“他们说我家红杏出墙！”小姑娘气了，“分明是胡言乱语，颠倒黑白！”

萧临川虽小，倒也明白“红杏出墙”指的什么，不禁面上一红，不知该说什么话。下一刻，小姑娘便上前来，拉着他往长街尽头走，边走边说：“我带你去看看，便晓得他们是不是该打。”

眼见着是要撞破别人家的丑闻，他心底忐忑不安，一路被小姑娘扯到了一处高墙外，见她扬手一指，说道：“你看，这分明是白杏花。”

他一愣，顺着她的手指，瞧见了墙头的杏花枝，花色如雪，锦团成簇涌在枝头上，仿佛风一吹便会簌簌下落，恍惚间似还能嗅到杏花香。

“呃……这是什么状况？”他忍不住问。

小姑娘看着他，也是不解：“什么呢？”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许久，他终是笑弯了腰，说：“你真有趣。”

他们就此相识。陆如霜性子开朗，又恰好处在爱闹的年纪，便时常从长街的那头跑到这头的萧府来找萧临川，偶尔她会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过来，像是献宝一般，从头到尾，一一巨细说给他听。

萧临川习惯礼尚往来，稀罕玩意儿他搜罗不来，便只好念书给陆如霜听，他的嗓音清冽，念起那些书中字句十分好听。

他念得认真，陆如霜也听得安静，听不懂了还会问他意思，他便一字一句给她解释，又怕她记不住，还特地誊写了一份，以便她回去能好好复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