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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陇望秦录》心期在黄老,家事是功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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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东晋太元二十一年岁末,吴兴武康镇,百年难遇的茫茫大雪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唱起这首《蒿里》。

天地银装,山河素裹,远处的莫干山在雪中已渺茫难辨,前溪从山间缓缓流出,穿过吴兴武康的沈家庄园-怀德园,再隐入庄后的凤凰山中,此时河面覆着一层薄冰,冰盖上也稀稀落落的积着雪。

唱诗的老人,就坐在河边的岩石上。

他身形已然佝偻,面色却甚红润,苍苍白发只在头顶挽作一个发髻,余发披散,密密的覆着背脊直垂至地。

似这等大雪,他也只着一件以白鸷羽毛粗织而成的鹤氅,足蹬两只草鞋,既不披蓑衣,也不戴斗笠。

老人面河而歌,手里的竹杖敲着拍子,《蒿里》文颇悲悯,被他缓缓唱来,却平添几分玩世的淡然。

这位老人,就是吴兴沈氏的族长沈警,此时已近古稀之年,吴兴沈氏是江左高门士族,累世出将入相,沈警年轻时便被武康的中正官评为上等人才,偏他生性恬淡,崇信黄老,做了几年官,便归隐田园,寄情山水,老友谢安在朝中任尚书仆射之时,数次请他入吏部为官,他都坚辞不受,直到大秦天王苻坚率百万秦军南下攻晋,他又星夜兼程,驰马从军,入谢安的后将军幕府任了参军,打胜淝水一战,保了晋朝半壁江山,待得第二年谢安以太保高位,都督十五州诸军事出兵北伐之时,他再次告病还乡,自此不再出山,一心打理族中事物。

这一日,是腊月二十九,沈氏宗族每年的家庙祭祖,便在明日,他月余之前便已写了家书给在京口军中做主簿的长子沈穆夫询问归期,却一直未得回信,前几日便差自己的两个孙儿去乌程馆驿向来往军校询问情由。

若不是这场大雪,他们今日清晨就该回来了,而此刻已过未时。

老人身后,就是通向怀德园的道路,已被积雪覆盖,此时,隐约有几人踏雪而来。

身影渐近,头里是位十来岁的少年公子,白皙纤瘦,身披貂裘,头系一方红色纶巾,此时一手攥着皮帽,一手不住擦汗,身后紧跟着三个小厮,腰悬短刀短棍,背着猎弓箭囊,四人脚步沉重,显是赶了远路,到得老人身旁,都已吁喘不止。

少年满脸是汗,头顶落的雪也化了,直冒白气,刚要开口,老人转头,笑道“不急不急,你们弟兄都自幼习武,你这吐纳之术也应有小成了,如此喘息,想是路上赶的过急,先喝口水。”

少年身后的小厮听罢,递过身旁的水袋,又自怀中拿出毛巾,他喝了几口水,擦了把脸,好一阵才喘匀了气,边解下身上的貂裘披在老人身上,边道:

“爷爷,我和三哥前日已在乌程的驿馆见到爹了,只因他京口的军务繁重,无暇回信,还晚了数日启程,不过,爹爹没忘了明日除夕的家庙祭祖,日夜赶路,只七日便到了乌程,不想遇见这场大雪,这些马匹生长在南方,未见过下雪,上路便要惊,爹和随从们物事又多,只得等明日雪小一些再回来,我怕您等的焦急,把马也交给了兄长和爹,步行先回来给您报个平安。”

老人竹杖柱地,缓缓站起,少年身后的几名小厮连忙上前搀扶,老人又是摆手示意无需,执起小公子的手,笑道“不急不急,不耽误过年就好,最近这吴兴也不太平,林子,你这一路劳累,咱们回屋去,烫壶酒。”

这沈林子便是沈穆夫的第四子,表字敬士,穆夫的五个儿子接踵出生之时,朝局也在迅速变乱,谢安北伐大成,收复了长江以北的青、豫、司、兖、益、梁六州,然而一俟谢安交权归乡,各路权臣立时便借北伐之名重掌重兵,互相倾轧攻伐,沈氏一族也多有卷入,沈警心中虽盼自己的孙儿们能真心为北复中原故地出一分力,又深望他们能如己一般多习黄老之术,知进知退,终能安于田园,因此便以山水之乐给长房的五个孙儿起名为渊子,云子,田子,林子和虔子。

沈林子应了一声,抽回手要把自己的皮帽也给老人戴上,老人示意不用,又用手背掸了掸他肩头和头顶的雪,拿过他手里的帽子,给孙儿端正戴上,把身上的貂裘也解下来,重新帮他披好。

“你赶路出这一身的汗,大冷的天,可不能受了风寒。”

林子无奈摇头“爷爷,您又是这样,自己不知冷热,衣服也不多穿些,出庄连个伴当也不带,几位叔嫂看见又是一顿好说。”

沈警执起他手,笑道“爷爷年轻时随军征战,喝了不少人血,连人肉也吃过,古书上说,这人肉人血食的多了啊,就不畏寒暑了。“

林子挽住爷爷的胳膊,“爷爷你又开始胡说了。”

沈警佯作正色”这胡说之术你们几个小子倒要好好学学,中原之地,久在胡虏之手,你们长成之后,光复本朝故土,若不会胡人之说,可怎么理民治政。”

祖孙二人一路说笑徐行,半个时辰的工夫,已到了怀德园的庄门之外。

但见雪径之中,突兀的立着一间牌楼,这牌楼一间二柱,高三丈余,宽五丈余,以两根粗制的花岗岩柱为支撑,上接粗花岗岩的汉式明楼,在牌楼后依山傍水,雕梁画栋的庄园相衬之下,有种说不出的粗鄙古朴,更怪的是,这明楼和大柱上,分明都留有平整的刻面,刻面上却并无只字片语,显是被人铲去了。

此刻,三两家丁正在这牌楼四周打扫,两个僮仆趴在明楼之上,打扫顶上的积雪,见沈警和林子到来,纷纷作揖问好。

老人点头示意,道声辛苦,抬头冲牌楼之上的僮仆嚷道:“你们演的好杂耍啊,这羽化登天我爱看,可当心别弄个神仙下凡,咱们过年的戏牌上可没有这出啊。”众人哄笑,他又招呼一个年纪较长的院公头子,说道打扫完毕带大家进屋吃点热乎的。

两人继续前行,走进庄内,这怀德园是沈家先祖海昏侯沈戎依凤凰山山势兴建,经几代人反复扩建,此时已是占地千亩,成了吴兴郡最大的庄园,到了沈警经营庄园,他商农俱精,沈家在当地更是豪富无伦,朝野之间都把怀德园与百年前巨富石崇所建的金谷园相提并论。

进庄不几步,正撞上林子的二叔沈仲夫带着几个家丁,拥着两台暖轿往外走,仲夫看见二人,一拍大腿,迎上前来,先向林子问明了长兄的情状,对父亲埋怨道“爹,您这又不加衣服,不带伴当,自顾自的走了,丫鬟给您奉茶才发现您屋内没人,庄内各屋都打发人寻您了,没想到您跑到庄外去了,一把年纪了,下次出去能否先给家里人招呼一声,孙恩道爷来了,已在斋直堂等您三个时辰了,您赶紧上轿吧。”说着迈步上了一乘暖轿。

沈警直皱眉头,心中不喜这二儿子琐细絮叨的性格,拉着林子也坐上暖轿,转念一想,心中暗自奇怪,从轿窗探头向仲夫问道“我在通往庄内的路边从早坐到晚,竟未见孙恩到来,他如何进庄的?又所为何事?”

仲夫探头笑道“您老这是白问,这孙道爷可着实蹊跷,每次来都是突然出现在斋直堂门口,似从地里冒出来一般,进堂也只管喝茶,您如不在,他便不与旁人说话,儿子觉得,自杜明师羽化之后,天师道可是越发装神弄鬼了,听说原来给道民养病、修善、思过的靖庐,都在教习武艺,分发圣水灵符,说是能引导长生,还能刀枪不入,传闻还说天师道招募天下裁缝铁匠,藏于深山之中,日夜赶制黄衣黄甲,打造兵器,我看天师道怕真是要作乱了。”

沈警沉吟须臾,向身边的林子问道,“林子,你这一路上,可有见到天师道的人?”

林子点点头道”二叔说的没错,我返程路上,曾在一个靖庐门口躲雪,门口有诸多患病的道民,这主管的祭酒只管发些圣水灵符,让道民焚了灵符就着圣水一起服食,有的道民要进靖庐问诊拿药,祭酒便说家中有人做了道兵的才可拿药,还宣说参军便得长生,我听见靖庐深处有金铁敲击之声,有些好奇,便想进去看看,被他们两个道兵--“长生人”给拦住了。”

沈警听到长生人三字,语带调笑的问道”你们没和这些个长生人动手吧?这些个长生人要被你们打个缺腿断脚的,长生可就成了残生了,罪孽罪孽啊。“

仲夫在旁边听的好笑,搭话道“要真如天师道说的道兵皆有千年之寿的鬼话,那这千年缺腿断脚的残生,可是无趣的紧啊。”

林子摇头笑道”爷爷,您是杜明师的好友,还在天师道中任过武康的大祭酒,我不至于为了好奇就和他们动手。”

沈警叹息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这杜子恭医术高明,道法深厚,又确有悬壶济世之志,爷爷呢,和谢安石公都真个觉得大晋朝自衣冠南渡以来,乱离时多,安宁日少,经过这些年王敦之乱,苻王南侵,诸次北伐,接连的战祸,已是民不聊生,君王臣工唯有弃争权夺利之术,秉黄老清静无为之心,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才能换得天下安宁,故我们一起联合各个世家大族,出钱出力,为天师道做个后盾,现在时局不同了,杜明师故去之后,天师道也乱了,现在是真起了点当年黄巾作乱时太平道的苗头,养虎为患啊。不说这陈年旧事了,对了,爷爷猜测,你最后还是想法子进了靖庐?”

林子白净清秀的脸上浮出一丝狡黠,“这难不倒我,我让两个小厮去捡了几块石头,挑一块古朴有型的,编了个谶语,拿小刀刻成小篆‘三吴真仙,琅琊灵秀,日火之后,因心宣流’,爷爷,你看我编的如何?“。

沈警听得这段谶语,抚掌大笑道“你小子得了爷爷真传,这胡扯的功夫可是不小”,心中暗忖”小子还真是世事洞明,这孙恩是琅琊郡人,字便是灵秀,杜子恭本名杜炅,便应这日火二字,杜子恭死后,孙恩叔父孙泰做了天师道教主,孙泰四处交游权贵,三吴的教中事务,都交由时任三吴道民统制的孙恩打理,这孙恩城府甚深,事奉孙泰恭谨孝敬,可道民中却时有传言和各种谶语,大都说孙泰乃是欺世盗名,孙恩才是真的天师降世,这些传言谶语还都传之甚广,这日火之后,因心宣流,正是说这杜炅死后,要靠孙恩宣扬道法,林子编的这一套谶语,还真是投了天师道诸人所好。”

林子见爷爷说他胡扯,小脸一红,辩解道“这可不是胡扯,算了算了,我这信口胡编爷爷自然觉得不值一提,弄弄这帮泥腿子道友倒是够啦,刻好之后,我便把这石头往外衣里一藏,闯靖庐去了,便似这般。”说着学起样来,双手捂着胸口,似藏了什么宝贝,”我就这样往里便走。”沈警见他这样,止不住又笑出声来,“那两个长生人自然是拦住你了?”林子眼珠一转道”那两个长生人自然要拦,我当时便嚷‘天降祥瑞,天师道昌,天佑教主,天下衣黄’,这两人似乎颇感奇怪,便没直接赶我走,而是厉色问我闯靖庐何事,眼睛可一直不离我这鼓鼓囊囊的外衣。”

沈警大笑道“你一个小孩儿,能口诵这么一套四言四天的马屁,他们不觉奇怪才是真奇了怪,然后呢?你便说来献宝,演一出‘伪璧归赵’?”

林子一脸郑重,连连摆手“不可不可,怎能给这些个小道兵见了宝物,这和氏璧,可是要用来赚秦王的,万不可掉了价。”

沈警又是大笑“是是是,你小蔺相如可比爷爷高明多了,接着说”

林子接着道“我跟他们说我是琅琊王氏的小辈,乃孙统制的同乡,家中又是天师道的金主,求见孙统制是有祥瑞秘事,他们大概是见我衣着不凡,又隐隐见我漏出一点石头上的刻字,他们也不识小篆,自然好奇,问我怀中藏着什么,我只字不肯吐露,说家里长辈交代了,我怀中宝物,不见孙统制便不能给外人看,他们见我言辞严肃,便去找了祭酒,这祭酒架子好大,听闻我是王家人,也不领我进内室,就在那庐门之外,说什么孙统制事务繁忙,天下靖庐万间,岂能日日都来此处云云,接着便用些言语来套我,想看我那宝物,我便一口咬定说长辈交代过了,如若见不到孙统制,要旁人转交宝物,所托之人也须要当着我面在老君像前起严誓,绝不走漏风声,才可献宝,靖庐的老君像都在内堂,他说甚也不肯领我去,我便作势要走,想是他立功心切,加之见我年幼,无甚大碍,只得追出来,领我进了内堂,只是小厮们不得同入。”

沈警关切道“往后可不能如此莽撞,若是进去之后他们用强,你一个孩子,又无帮手,可是危险。”

林子道“不会不会,他们忌我是琅琊王氏后代,近年江左士族见天师道所行不正,大部已断了来往,唯琅琊王氏因着在朝中失势,还一直在支持他们,因此他们必不敢用强,爷爷,你猜我看见什么?”

沈警见他心思缜密,正暗暗称奇,旁边轿内仲夫搭话道“必是在训练教众习武!”

林子点头道“这靖庐,爹爹以前带我去过,本是于莫干山山路之侧凿洞而建,内室不过数十步见方,可现在,这内室大大的扩建,可说是把一个山头都凿空了,内里尽是道兵,少说也有千余人,我进去时,只见这些道兵,个个黄衣黄甲,半数在习武练拳脚,其余的竟在演练阵法,那些刀枪箭弩,堆放如山。”

沈警倒吸一口凉气,双眼望着暖轿之外的亭台楼阁,脸上忧虑之色渐浓,轻声问道“你后来是怎么脱身的?”

林子道“我见此阵势,也不敢久留,待这祭酒起誓毕,便拿出刻石献在老君像前,向这祭酒说道‘庄中佃农挖地偶得这一块怪石,众人不识上面文字,老人有识得的,说是秦时文字,是什么祥瑞,要由童男献宝给孙统制,这才差我自琅琊到武康一路寻来,沿途靖庐我都拜访过了,憾事啊憾事,百余靖庐都不见孙统制,更憾的是,百余祭酒,竟无一人识得这祥瑞上的文字,长辈说了,不识祥瑞上文字者,不可相托,这才寻来到贵庐,不知您是否识得啊?‘这祭酒眼珠一转,故作沉思,指着石块对我说“小孩儿有所不知,这上面写的便是教中口号’灵宝教主,天道承负,佐国辅命,太平瑞福’。“然后毕恭毕敬的冲石头做了三个揖,我肚里好笑,观他也不敢让我久留,给我喝了碗茶,便差人送我出庐了。”

沈警再也无心调笑,抚着孙儿的背夸奖了几句,心内却道”这天师道闹的如此动静,孙恩此时到来,怕不只是与我讲研道法啊。”

暖轿上了半山,停在一片茂林修竹之外,此处竹子种的甚密,雪飘不进,竹林之中,隐着一条幽静小道,沿小道望去,尽头是一眼清澈山泉,端的是曲径通幽,这山泉之侧,立有一座香烟袅袅的竹楼小宅,这便是沈警平时与黄老同道修行和研论道法的斋直堂了。

沈警踱步下轿,走到仲夫轿旁,掀帘与他耳语了几句,又招呼轿夫先送林子去穆夫屋里见他母亲。

说罢,老人自己迈步走进了竹林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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