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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陇望秦录》第八章:武悼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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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警所住大院在怀德园正中,院内楼榭错落,清溪萦回,名为永兴苑,正厅之内悬一家世永兴的匾额,为沈警手书。

夜深,丑时已过,院子里侍女仆从因着老爷未归,都还未睡下,沈警怕三人身上血渍引人议论,领孙恩谢晦从侧门进了一间狭小的客房,各自洗去周身血污之后,孙恩穿了沈警的一身青色道袍,老人又找来沈虔子的衣衫给谢晦换上。

谢晦惊魂未定,号哭央求着要回姐姐身边。

孙恩双手捋了捋衣带,作势安慰,将他抱起,暗中指尖轻弹。

谢晦鼻息中只闻得一阵异香,脑中惊恐尽消,立时沉沉睡去。

孙恩将谢晦放在房内床上,对沈警道“小谢之事,还需师伯定计,晚辈自客馆盗他出来之时,使了迷魂香,现下尚无人得知,谢琰幼子在我们手中,便会投鼠忌器,但若明日里谢混兄妹发现胞弟失踪,只怕师伯难以交代。”

沈警踱步至床边,轻轻坐下,看着熟睡的谢晦,对孙恩道“谢晦我自有安排,你可放心,你先前提到的乞活之事,现在可以说了。”

孙恩点头,走到墙角,拿起脚炉上的水壶倒满一碗清水,双手当胸捧着走至老人身前,无比恳切的说道“晚辈是方外之人,今日以水代酒,讲些肺腑之言,晚辈心中有两尊神,一尊是天师张道陵,一尊便是大魏的武悼天王,天师道法通神自不必多言,晚辈每念及武悼天王率十万乞活兴晋灭胡那些丰功伟绩,都恨不能为他牵马执蹬!听说魏昌血战之时,天王英雄末路,仍奋起神威,左冲右突,力斩鲜卑铁骑上千,晚辈都恨不能与他共赴重围!每想到他最终力竭遭擒,殁于龙城,比之西楚霸王遭那垓下之围,乌江自刎尚悲壮万倍,晚辈便感锥心痛惜,恨不能……”

他越说越是动情,双手颤抖,连水碗也难捧稳,直晃的水珠四溅,一双细眼之中挤满泪花“恨不能,恨不能与彭城王殿下同哭!”说罢单膝跪下,举碗过顶。

沈警本神色自若,端坐如常,直到那“彭城王”三个字传入耳中,忽一掌将孙恩手中水碗打落地上,目光尖锐如刀,似要将他零割碎剐了一般,咳嗽怒道“咳咳,妖人!你有话便说,若再在老夫面前装腔作势,咳咳,我沈家便与你玉石俱焚却又如何!”

孙恩见老人忽怒火中烧,立时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彭城王明鉴,贫道确是心中崇敬武悼天王的赫赫威名,每一提及便是情难自控。”再抬头时,他前额竟高高肿起,血流满面,嚎啕恸哭。

“贫道万死不敢作伪,难道殿下身为武悼天王义子,便忍心见乞活军的后人为孙泰这欺世盗名之徒卖命吗?只愿殿下能请出天王虎符,不使那些乞活军的英烈之后继续为虎作伥,方能不负天王威名啊!”说话间,一手捶胸一手指天发誓“若殿下有意杀尽鲜卑胡虏,报天王大仇,贫道愿率十万天师道兵响应,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这时,屋墙之后传来一个冷峻苍老的声音“孙恩,你演的好戏,难道冉闵那些残兵败将的后代为你所用,便不是为虎作伥吗?”

孙恩惊恐四顾,只见屋中一堵石墙缓缓转动,现出墙后一间巨大密室。

这密室比之狭小的客房,便如宫殿一般,三面千百支灯烛环绕,地板以猩红岩石铺就,皮毛地毯上绘着狰狞百兽,墙上黄金的碧带被穿堂风吹动,吊饰互相撞击,玲珑之声凄凉肃穆。

内室门口,一位布衣老人拄着丈许长槊,凛然而立。

孙恩莫名诧异之中,愣愣的说不出话。

“孙恩,你想做江左的武悼天王吗?”老人这句问话不悲不喜,孙恩虽极善揣度他人心思,却也不知如何回答。

房中登时静谧沉寂,那老人以槊为杖,颤巍巍的转身走到密室中间“世明兄,带他一同进来罢。”

沈警走过孙恩身边时,伸手重重的拍了拍他肩膀。

两人走到老人身侧,孙恩四下张望,便觉这密室陈设的似将军营帐一般。

左首三座石人并肩而立,依次披着熟制皮甲,镔铁胸甲,精铁重甲。

右首一排兵刃架上,遍插强弓硬弩,马槊长刀,当中横放一把三尺阔剑。

上首错落摆放着一堆简牍,一副桌案坐榻,和一张及腰高的木桌,桌面是一张无盖的浅木盒,盒中以白米,松针和蓝色布条聚成山谷,密林和河流之状,孙恩一瞥之下,也难辨是何处地形。

沈警向那老人道“祖昌贤弟,深夜邀你在此相候,实是抱歉了。”

祖昌摇头道“无碍,临此大事,本当如此,况且我们也多年未秉烛夜谈了。”

沈警走到右首兵刃架前,拔出当中阔剑,仓琅琅响处,只见那剑身宽逾五指,古朴不似今物,在火烛照耀之下,隐隐泛出寒气,却无丝毫光泽,他抻袖缓缓拂去剑上灰尘,喃喃道“是啊,多年了,老夫只以这凤凰山麓为避世桃源,装作不知世间战乱疾苦,直使这秀霸宝剑蒙尘日久,今日祸事终是来了。”

孙恩听他言辞悲切,从旁劝慰道“彭城王老当益壮,胸怀天下,这光武大帝御用的秀霸宝剑在手,正可荡平胡虏逆臣,如何说是祸事。”

沈警目光不离手中宝剑,自言自语道“光武帝刘秀勘定乱世,中兴汉祚,废除苛法,爱民如子,我先祖沈戎从他征战治国,吴兴沈家数百年以此为荣。老夫却为了区区武功兵法,认贼作父,屠戮无辜,直不敢想百年之后,子孙当如何议论。”

说罢忽向孙恩怒目而视“你听着,休再叫我作彭城王,这三字在你是敬,在我却是辱!你可知我这彭城王是如何得来?冉闵为何收我做义子?为何赐我冉姓?”

孙恩见他脸上杀气渐浓,忙不迭的摇头,背脊之间冷汗直冒。

“你既不知,我今日便让你知晓分明,我初到北地之时,胸怀光复中朝之志,也以冉闵为一时雄杰,投身乞活军中,随他学习临敌之术,与诸胡大小百余战,未尝败绩,直至灭羯赵石氏之后,河北万民归心,都盼冉闵能拨乱反正,不想他哪管什么安民治政,归化各族,只是乐于妄起刀兵,杀戮无度,数年之内,河北死者数十万,诸胡自然趁乱反扑,那时乞活军处处受敌,冉闵无奈间向大晋示好求援,只为给大晋备一份见面礼,便命我杀他多年的同袍战友,乞活大帅李农全家。”

孙恩大惑不解“李农是冉闵多年袍泽,为何冉闵要杀他,师伯深明大义,又岂会擅杀?”

沈警叹息道“我自然不从,冉闵便威胁要杀尽我帐下军士和他们的妻儿老小。试问这李农何罪?不过和他冉闵一同为羯赵效过力,阻过大晋北伐,便被冉闵以头邀功,卖友求救,我无奈之下,只得依计趁夜焚烧李农在邺城的住宅,同时伏兵门口,待他家人遇火出逃,便就地擒获斩首,一夜之间,我亲手杀的无辜男女便有百数,直砍断了三把钢刀,可冉闵竟连李农五岁的儿子都不放过,令我属下将他抛入火海之中。”

沈警此时牙关紧咬,眼中似要冒出火来“老夫助冉闵杀胡建功,灭赵兴冉之后,也只得以在乞活军中任个参将,因这作孽的功劳,却被封为义子彭城王,赐名冉明,为何?他册封诏书上说的明白,深明大义,诛除乱臣,可还有一条,充盈军粮!世人难信,那次被杀的不止李农全族,还株连了万余出身乞活的大臣和兵将,会当河北地战乱已久,田地废置,冉闵便命手下将这些人尸首都做成了行军时携带的肉脯!你口口声声的武悼天王,大魏天子,其行与禽兽何异?”

孙恩直听得毛骨悚然,他只从师父杜子恭秘传给叔父的遗书之中,得知了沈警少壮时游历北地,加入过当时横行中原的流民武装乞活军,被武悼天王冉闵收为义子,赐名封王,后来鲜卑屠尽诸冉,仅他恢复本姓,逃归南方,恰在前几年,江湖间又有传闻说冉闵之子冉明身上有那号令各方乞活的天王虎符,这便上门求取,却并不知其中尚有这些耸人听闻的情形,只得连连辩解“晚辈不知情由,便胡言乱语,得罪了师伯,师伯定不会与这禽兽有甚父子恩情,还请师伯赎罪,晚辈再谋他法保全沈氏一门”

沈警摇头,语气终转平和“老夫一身本领都自乞活军中习得,却被逼杀了乞活领袖,自知罪深难恕,为求心安,在魏昌战时,我盗了冉闵虎符出城,放了被他囚在邺城的数万李农部众和家眷,让他们分散南逃,后来他们大部加入了谢安谢玄的北府军,其余的不知所踪,今日方知他们后人竟加入了天师道。”

孙恩细眼瞪圆,掩不住惊喜的说道“师伯,这么说来,那虎符确在你手里”

祖昌在旁一直只字未吐,此时不褒不贬的缓缓道“你也无需再刻意逢迎,我那女婿性命,沈氏一门安危甚至江左这半壁社稷,都系在这物事之上,世明兄今日既邀我来,便是决意要请出这虎符。”

沈警向祖昌点了点头,祖昌手中长槊如灵蛇出洞,猛然刺向孙恩面门,孙恩看见眼前白光闪动,已是不及反应,当下双眼一闭,作势引颈就戮。

再睁眼时,那明晃晃的槊尖停在自己眼前寸许之处,尚如蛇信子一般不住晃动,他胸中忽然洞明,这是两位老人在试自己,立时将喉头惊出的一口凉气咽下,吐出一句豪言“乱世人命不如草芥,二位便多杀我一个无辜,又能多几分罪孽?”

蛇信子缓缓吞回,祖昌看看沈警,等他示下,沈警低声自语“无辜,无辜,世人皆无辜,只不知你是否无辜。”举起手中宝剑,指向孙恩。“孙恩,我久居山野,也常听外界盛传你有反志,欲取孙泰而代之,只因孙泰志大才疏,需你为他管理教务,才留你活到今日,我且问你,若你得了天师道权柄,你如何待天下百姓?”

孙恩此时心知两个老人都是久历世事,自己言语间已再无腾挪转圜的余地“贫道乃寒门出身,自己即是百姓,晋室衰微,不修正道,听任中原沦于胡虏之手,更视我等草民为刍狗,百姓苦晋之心正可为用,贫道若得教主权柄,便会高举义旗,救万民于水火。”

祖昌道“造反?以百姓为猛虎者,百姓必反噬之,以百姓为刀剑者,百姓必反杀之。”这句话本颇尖锐,他说来语气却是平静如常。

“祖先生有所不知,贫道那叔父也早已有反晋之心,自他得乞活后人襄助,日日在各靖庐之中练兵不辍,却罔顾道民百姓饥病之苦,贫道教中权力悉数被夺,只能常居海岛清修,虽欲广布善行,收拢道民人心,也是难为”孙恩话锋一转,对沈警道“若无谢琰发难,晚辈终老海岛,不得志也便罢了,但今日事态已急,才来求救于师伯,除武悼天王虎符之外,还需求取一物。”

沈警道“你孙恩趁人之危,我岂能不知?先取天王虎符,你便号令天下乞活,免了自己后患,再得太平宝书,名正言顺将孙泰赶下登教主之位,再无人可质疑,那时孙泰手中无兵无将,你便可任意处置,你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孙恩慨然道“师伯说晚辈趁人之危,晚辈却道师伯目光短浅,晋道将终,正一当立,若天命在天师道,晚辈自认比我那叔父孙泰强之百倍。”

沈警慨然长叹“你处心积虑的好,今日情势已是难以挽回,若天王虎符我不给你,沈家难免亡于我辈,我泉下也无颜见列祖列宗。”

孙恩郑重道“晚辈必不负师伯信任,那太平宝书?”

“你有了虎符,退可保身,进可夺位,太平宝书我受了杜子恭和谢安重托,不可交与包藏祸心之人,免乱我大晋朝纲。”

孙恩见沈警坚决,只得悻悻点头。

沈警将宝剑悬在腰间,解开衣襟,袒露上身,对孙恩道“老夫今日借你武悼天王虎符,乞活将士皆是失土流民后代,愿你善待他们,若效冉闵凶残暴虐,我沈氏子孙必持秀霸剑和太平书取你性命。”

说罢忽然拔出宝剑,向自己左臂挥去。

孙恩反应不及,加之秀霸宝剑削铁如泥,剑锋过处,断臂霎时落地,鲜血随之喷涌而出。

祖昌似早有准备,从后抱住立时昏厥的沈警,自怀中掏出一粒丹药,喂他服下,又将一把药粉撒在创口之上。

孙恩伏地大哭,抱着那断臂不住嘶喊“师伯何至于此啊,若是早知如此,我便死也不要这虎符。”

只见那两片黄金制成的虎符竟分别深嵌于沈警上臂内外的肌肉之中,想是当年逃归江左之时,为躲避搜查,将兵符烧热,烙进了自己肉中,虎脊上的铭文竟已被新生的皮肤覆盖,依稀难辨。

片刻,沈警悠悠醒转,面色惨白,平滑的创口之上鲜血已止,他喃喃对孙恩道“取出虎符,去我房里,两个僮儿,在,在我房中睡觉,然后,赶去,赶去斋直堂。”说罢又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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