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天灰得早，光亮撤退得快，一瞬间，夜色沉沉漫过来。

抬头看窗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c城夜景始终是繁华璀璨，岁暮的这一点枯寒寂寞，被遮得严严实实。

江对岸的山顶一线的景观灯正在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沿着山的起伏绵延开来，上升，降落，灯的数量，是67。

姜几许住的这公寓共六十多层。紧挨着市中心，隔远了看只觉得这建筑线条精简，伫立江畔显得细高而挺拔。

旁边就是顶级的购物中心，底下两层楼打通，汇集几乎所有一线大牌的门店，精致富丽；殿堂级的珠宝牌子chaumet也把华中区第一家门店开在了这里。

姜几许前脚刚从资本主义国家回来，就又住到了散发资本主义腐朽奢华气息的shoppingmall边边上。成天儿这么清心寡欲焚香读书的倒也真不容易。

这房子也不是白得来的。出卖了色相呢。

相识18年的铁杆闺蜜，顾女王捏着她的下巴，非要跟揉面团似的揉她的脸，过瘾了，才让自己老公把公寓钥匙给她。

房里的一排壁灯散发柔和光线把房间烘托得暖意融融，几许面容身影显映在窗上。倚着墨绿色丝绒靠枕，薄薄的烟粉色羊绒大衣松松垮垮搭在椅背，只着一袭雅致青灰羊毛绞花连衣裙，勾出她动人曲线。

从前的短头发早已经留长了，垂落在肩头，衬得她一张脸更加柔媚。

骄纵蛮横，跟个公主一样被捧在手心的姜几许不见了，这一刻，窗子里显映出来的，眉眼温柔面容平静的。

大学讲师姜几许。

把桌上散落的资料和讲义收拾好，墨水盖好盖子放回原位。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先前开始备课时点的鬼头天薰堂线香早已燃尽，余韵沉沉，在她鼻尖里萦绕。

她从小养成的习惯：正式开始读书学习之前，必定要点一根香，烟雾升起，香气漫开，不慌不忙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老僧入定一样。

然后整个人沉到书本里去。

这点香之前呢，还有一套繁琐细致的程序——洗手，泡茶，桌面得一尘不染，又要有一大片空白位置摆香立跟茶杯。

姜几许就是有这么细细碎碎的规矩，否则她没得归属感。

高三的时候，顾清朗到姜家大宅来自习。也就剩半年高考了，时间紧迫，被姜几许这一套搞得烦了，直接截了她那梅子青的茶壶，问：

“您这是读书还是当贵妇呢”

几许一脸淡静，一下一下掰开清朗手指，拿回她的茶壶，说：

“我现在是努力读书呢，将来要是读不成，那只能嫁给怀远哥哥当贵妇咯。”

那时候才十七岁呢，就想着要嫁给晏怀远了。也真是个不害臊的。

清朗没办法，捏一捏她脸颊上的婴儿肥，又拿着刷子去给她洗茶杯。

嫌姜几许自己洗得太慢呗。

靠着窗，又想起顾清朗。

清清哦，别看长得天真柔弱的，其实就是个男孩子性格，大大咧咧的。好多次都嫌她事儿多又娇气，被她弄得炸毛了，气呼呼地说再也不管她了，一回头，又顺着她的意，给她搞这搞那。

骂她是个磨人精讨嫌鬼。转眼又凑她面前来摸她脸颊。

在她家给她洗茶杯哦，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呢，她们都快三十岁了。

顾女王隐藏起男孩子属性，貌美如花事业有为，和成医生恩恩爱爱整日里花天酒地。

姜几许呢，大龄单身女青年，单亲妈妈，家道中落，还是个名校女博士。要是搁相亲市场上，估计几年都嫁不出去。可不是嘛，相亲的几大雷区全叫她给踩了，男士们当然避之不及的。

但她还是悠哉悠哉，整日里泡茶看书上课，早睡早起，过着一种退休般的生活。

从英国回来c城没多久，国内top15的高校，外国语学院教书。托她一帮同学好友的福，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平稳顺畅。

c城啊，她老巢儿哇。一说要回来，立马想到这儿。多少年前她跟着一帮大院子弟横行无阻，大家如今各处显神通去了，c城也还有个神通广大的顾女王时刻罩着她呢。

且不说她那一帮发小，c城的熟人同学也遍地都是，稍微一打听，基本上都混成了各行各业的精英。

她回来的户口跟国籍问题就是找老同学给帮忙办的，不然啊，上班一个半月了，她还得是个黑户，以后评职称都不好搞。

按这世上捧高踩低的道理呢，姜家败落以后，姜几许就是一可怜的破落户，不踩她已是仁慈了。

但这孩子从小就朴素低调啊，在班上一向大方乖巧惹人爱，人缘儿一等一的好。平时吃穿用度阔绰点儿，在c城的贵族学校也算不得什么。能送进来读书的，哪个家里没钱嘛？

关系好点儿的同学都知道呢，几许家里父母都过世了，留下她这么一根儿独苗苗，前几年送国外自力更生地念书去了。

她这好不容易回来报效祖国了，可不得多多帮衬着。

喏，几许这人吧，你不跟她玩得烂熟，绝对不知道她那骨子里头的娇软媚艳，还有磨人和讨嫌。

第一印象，还有紧接着的第二第三印象，全都觉得这是个知书达礼温柔恬静的大家小姐。

事实上，她勉强符合的，也就是大家小姐几个字了。

从前姜家声名实在太盛。

姜山集团一度是顶级的大财团，投资范围辐射上十个重要领域。她娘叶碧心也是名门之后，圈子里出了名的大美人。

长在这样的家里，几许自然是被当成小公主一样养大的，吃穿用度一律是最好。

但，十岁的时候，她父亲姜道若在京城出车祸去世了，碧心倒是出人意料地，从被娇宠着的全职太太，一跃成了姜山集团掌门人。

后来只忙着赚钱。

虽是真心爱护她，但终究不能跟从前那样守在她身边陪着她入睡。别提操心学习成绩，叶碧心连饭都没陪她吃过几顿。

整个少女时期，姜几许心里始终是混乱的肆意的，整日里也就是跟顾清朗，叶南庭一帮子人混在一起。

说起来，他们倒更像是她的家人。给了她太多爱护和关心。

但要问世界上最爱她的是谁，只能说一个，从前的姜几许笑得一脸沉醉地会说：怀远哥哥。

现在，30岁的时候再问她一遍，世界上最爱她的是谁，几许只会平静温柔地回答：“是我儿子宁宝。”

那个人呢？大概不再爱她了吧。

好比现在，她站在窗边往下看，两岸沿江的风光带上，路灯的倒影在江水的波光里碎裂，摇晃，余光荡漾。这景色是再熟悉不过的，如同过去那个人留在她心里的印记，怎么也磨灭不掉。

可是只要稍稍念及他名，便要牵动满腔的温柔和痛。

时至今日，还是受不住这一点回忆。

得到最好的又失去，实在是痛苦。

梦半惊醒之时，他伸手把她勾入怀里轻吻，低低对她说“乖宝不怕，我在这里”。

清晨被他唤醒，叫她睡到他另一侧。从他身上爬过去以后，被揽在怀里，他带着朦胧睡意念叨“这边胳膊被压麻了，但还是好想抱着你睡觉。”

过往种种无可遏制地像潮水反复涌起，压迫她，令她觉得不安，还有空茫。

经历这么些年的波折跟痛苦，眼前这点繁华和璀璨都变沉重。

她父母早已经撒手去了天上，这个城市她再熟悉不过，依然是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