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任绝一愣，他呆呆地看着萧遥，突然发现，自己的儿子脸上五官的形状似乎已经和记忆里有些不同了。到底是哪里不同，他却也说不上来，或许是线条，或许是轮廓，或许是肤色，又或许，根本没有太大改变，只是因为有些陌生。

是的，陌生，自己和自己的这个儿子有多久没有好好坐下来交流过了？他已经记不清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之间的交流就已经仅仅止于在家中擦肩而过时的嘘寒问暖。自己由于事务繁忙，本来就很少回家，偶尔回家的时候也常常是睡个天昏地暗来缓解疲劳，醒来以后就立即重新投入紧张的工作。

一直到刚才，在战场上重新见到萧遥，他才感觉到了这一股突如其来的陌生。自己印象里的萧遥，和眼前的萧遥，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这个问题突然就冒了出来，而且在被萧任绝感受到的同时，就引发了他心中的恐惧。他确信这是恐惧无疑，当他发现自己已经认不清自己的儿子的时候，他真的感受到了后背发凉的感觉。

他一瞬间为自己的这股情绪感觉到了耻辱，因为他觉得自己本该为孩子的成长感到欣慰，但当这一切突然发生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感受到的第一情绪，居然是恐惧。对自己唯一的至亲脱离了自己的记忆而独立感到恐惧，为没来由的孤独感感到恐惧，同时也为自己一直掩埋在心中的情感感到恐惧。

萧任绝，这个彼岸分部的部长，在这一瞬间，居然就这么魔怔了下去。

他魔怔了，但萧遥没有，他没有感觉到父亲状态的不对劲，父亲那紧绷的脸庞，被他下意识按照习惯解读成了发怒的前兆。于是他的眼神一点点锐利起来，然后深吸一口气，冲了上去。

萧任绝呆呆地看着萧遥冲向自己，他一时间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他要干什么？我又要干什么？我……

没有留给他思考的余地，就在他发怔的一瞬间，萧遥就和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冲向前方。萧任绝下意识回头，他的眼神已经被眼前的身影牢牢锁住了，于是他看到了萧遥怒吼起来，吼声同样让他陌生，带着成熟男子的低沉，而不复记忆里的稚嫩。

伴随着怒吼，萧遥挥起拳头，打向了前方的——

白虎。

萧任绝身子一颤，一下子回过神来，瞳孔瞬间缩紧。

却见萧遥一拳砸在白虎腿上，白虎的身子微微一颤，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它微微低下了高昂的头颅，看着自己脚边矮小的人影，眼中反射着金属的光泽。

它的爪子一晃。

“不要！！！”萧任绝脸色狂变，脱口而出大喊起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萧遥的反应还算及时，他下意识就想伸出手挡在眼前，但面对他从未面对过的可怕对手，“还算及时”这种反应是绝对不够的。

他刚刚抬起手，身上刚刚氤氲起灵光，白虎的爪子就撕破了他的视线。

世界眨眼间安静下去。

萧任绝无声地怒吼着，冲向白虎，身上灵光沸腾，但赶不上了。

那个单薄的人影，在白虎的巨爪之下，就像纸糊的一样被轻易撕碎，化作了漫天飞舞的血沫。那一瞬间，萧任绝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同时被白虎的这一抓撕成碎片，四散飘落。

“啊————”萧任绝狂吼起来，扑向白虎，如同被濒死的雄狮，须发皆张，吼声雷动。

他不要命一样地扑了上去，前扑的过程中，他目光一瞥，看到白虎爪子下的碎片落在了地上。

那是几截稻草。

萧任绝一呆。

下一秒，萧遥的身影重新发现，从空中直落下来。他人在半空，顺手一扯，也将自己的衣裳扯地粉碎，露出了下面轮廓分明的肌肉。

而萧任绝一眼就注意到，萧遥的心脏处，居然还贴着一个扁扁的小方块。看到这个方块的瞬间，萧任绝差点没失声叫出来，这个东西是……灵力抑制器？

这是彼岸研发出来的一种用来训练士兵的仪器，萧任绝当然不会陌生，这几乎是彼岸正规军的标配。它的作用就是在平日里压抑宿主的灵力，让灵力的流动变得滞涩艰难，以此达到锻炼的效果。根据调整，灵力抑制器可以将灵王以下的人的灵力压抑百分之三十到五十不等，而灵王以上灵力抑制器就无法抑制了。

萧遥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不对，由于自己的关系，他想要弄到一两个灵力抑制器确实不是什么难事，问题应该是，他怎么会戴着这个东西？

没有人给他答案，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萧遥已经伸出手，捏碎了自己心脏处的那个小方块。

下一秒，萧遥周身突然灵光大盛，此时他也已经几乎要落到了白虎背上。

白虎显然不会因为这突然的变故而失去反应力，它迅速做出了应对，人立而起，前爪迎了上去。

萧任绝还没来得及说话，萧遥眼中光芒一晃，伸出双手，在呼啸的爪风中，准确地握住了白虎爪子上方的关节，然后借力一游，绕着白虎粗壮的前腿一转，怒吼一声，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借着这下坠之力，白虎居然一下子被萧遥带地失去了平衡，整个被萧遥掀了起来。它在空中无声地咆哮着，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就咬向了萧遥的脑袋。但与此同时，萧遥环抱着白虎前腿的双手，十指之上，冒起了点点蓝光。

萧任绝一呆，这不是自己的……

萧遥咧嘴笑了起来，虽然由于用力，他这个笑容显得有些狰狞。

灵术·指挥。

十绸缚！

十条灵光熠熠的缎带从萧遥指尖窜出，几个来回，就已经覆盖了白虎的全身，然后狠狠地收紧。白虎寒光凛冽的铁齿眼看就要把萧遥的脑袋咬碎，但十条光带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完成了对它的捆绑，将它的头狠狠往后一扭。

然后，萧遥全身肌肉发力，一个过背摔，将白虎的神躯抛了起来，狠狠往前砸去。

“轰！”白虎落地之处，烟尘四起，这一声巨响，为双方这一回合令人的窒息的攻防，画下了句号。

萧遥喘着气，尽管只是短短的一个瞬间，但他的消耗远比想象中来的要大。但此刻，这点消耗显然已经不重要了，他看向目瞪口呆的萧任绝，露出了微笑。

萧任绝脸色露出了复杂的神情:“你是什么时候……”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不再说下去了，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什么时候带上了灵力抑制器？什么时候学会了自己的灵术·指挥？还是什么时候成长到了这样的地步？

什么似乎都有问一问的必要，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去问的意义。

但萧遥还是回答了他，尽管他这个问题没有问完，但萧遥的答案却已经在心里回荡了十余年。

“母亲死的时候。”他微笑着回答，他曾经想象过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该是如何咬牙切齿，但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他脸上却带着温柔的微笑。

“那时候起，我就发誓，我要变强，即使你不在，即使不需要你在，我也可以保护好我们自己，这就是我从那时候开始拼命修炼的初衷。”

萧任绝神情一黯，这个他和萧遥共同的心结，果然将成为永远横亘在父子关系之间的一座崇山峻岭吗？

“但是。”萧遥突然开口道，“但是，从刚才开始，我突然找到了另一个，我变强的意义。”

萧任绝一愣，抬起头，看着萧遥。

萧遥也看着他，笑容一点点收敛，露出了无比认真的神情:“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你。我曾经恨过你……我知道这句话很尖锐，但这同时也是事实，我觉得你抛弃了我们。”

“我怨恨你，怨恨作为彼岸部长的你，怨恨永远只留给我们背影的你。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父亲在灾难来临的时候会成为家庭的顶梁柱，而我的父亲在灾难来临的时候却反而要离开我们，去成为别人的顶梁柱。”

“我不甘心，尤其在母亲……之后，我真的很恨你。”

萧任绝低着头，他感觉到内心一阵绞痛，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并不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此时的沉默，并非由于词汇的不足，而是由于内心的缺失。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他狠狠咽了口唾沫，终于找到了一个接话的点:“那你现在……明白了吗？”

他用力放轻“明白了吗”这四个字的语调，以免让它听起来显得太重，而被误会为质问。

这不是质问，是询问，小心翼翼又不知所措的询问。

萧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至少今天，我觉得，我可以看清你的背影了。”

他又笑了起来:“但这还不够，不是吗，要理解我的父亲，总不能永远只是从那个遥远的背影来揣摩。所以我的变强，似乎有了新的意义——爸……“

他顺利成章地将“爸爸”变成了“爸”，也因此，这个在和他的舌头生疏了十几年的字眼，终于再一次水到渠成地冒了出来:

“这一次，将让我站在你身边，好好看清你的脸，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