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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啓录》第九回 山月不知心里事 节一:木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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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山月不知心里事

煮酒煎茶,说当年,千树梨花。

笛里风月,梦里他,又换一生牵挂。

节一:木叶

白衣人见赶跑了御子胤,这才松一口气,心中暗叹:“原以为这四五个月来,我武功大进,此人已不是我之对手。岂料他亦有机遇,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今番取胜纯属侥幸,若非赖着鱼肠之利,只怕还是个两败俱伤。”

这白衣人不是别人,正是佛宗云栖莲池之徒,曾北上抗金的大侠杨凌。宁远之战时,他为狙杀后金大汗努尔哈赤,以身为饵,虽身受重伤,但终是幸存了下来。他方才以袖击剑,袖中所藏正是鱼肠神剑,他不愿以之示人,所以并不取出。

莫君言上前拱手道:“多谢兄台出手相救,在下姊弟感激不尽。”虞梦也说了感谢的话,四人各自通了姓名,便至附近的茶馆坐了下来叙话。

“杨大哥,你和那个贼眼道是怎么认识的?”虞梦问道。

“贼眼道?”杨凌哑然失笑道:“这事说来,话就长了。去年杨某曾在扬州城郊的一处碾坊中与他相遇,那夜与他第一次动手,只交了三招,他便先行离去。当时杨某并不知他是采花贼,也未在意。之后在登封,我曾与人一同设计缉拿此人,奈何此獠武功甚高,终至功败垂成。”

说到这时,凝儿拎着茶壶,为三人倒上茶水。路经杨凌一侧时,他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凝儿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急忙低下了头。

杨凌随即问道:“莫少侠和虞姑娘想必便是昆仑剑圣阳慕云老前辈的弟子吧,咱们理应不是外人,那么这位姑娘又是?”

莫君言道:“我与师姊路过此地,见凝儿姑娘‘卖身葬父’身世可怜,又被此地恶霸欺辱,心内不平,便助她赶跑恶人,葬了父亲。凝儿姑娘既不见容于此地,又兼感激我二人,于是便与我们结伴而行了。”

他说得委婉,但亦将来龙去脉说清。杨凌凝眉静听,抬起的茶杯放在唇边,似乎在品味着那淡淡茶香,又似乎是在思虑着什么。

莫君言问道:“杨兄?可是想到什么?”“啊,没什么。”杨凌抿一口茶,放下茶盏,微微一笑道。他坐在最南面,背对着街口,这时有意无意地斜瞥了自己的后方一眼。莫君言顺着他的方向望去,什么人也没有,但杨凌好像看到了什么,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哈,三位,真不巧,杨某忽然有点急事,这就告辞,咱们有缘再见吧。”杨凌说完就站了起来,朝莫君言等人拱了拱手,随即出了茶寮。

虞梦奇道:“怎么突然就有事?只怕是他刚刚看到了什么吧。”莫君言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他心中暗想:“他听到凝儿身世时的表情,莫非是在怀疑凝儿?”

他们各自聊了一会儿,看看时间将晚,便寻了一家客栈住下。用过晚饭,莫君言一人一房,虞梦与凝儿一房。她们要了双人间,凝儿先自服侍虞梦躺下,这才睡下。

虞梦日间力斗御子胤,本是疲累,理应十分好睡。可她卧床良久,却始终睡不下去。她于人前谈笑风生,于杨、莫、凝等人前嬉笑怒骂,不露半分忧愁,此时人后,却又寂寞挂眉梢。

她脑中反复着的,仍是崇霄日间的无情举动,心中反复呢喃着的,无非还是那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想不通,为什么人心的变幻,竟可以这般地快。三天前,他们才刚说好;三天前,他们还是花前树下,座谈风月的好友。可仅仅三天后,他对她疾言厉色,他对她嫌恶至极。

“你对我凶,我不怪你。可是、可是你竟用那样厌恶的眼神……你、你真的是那样的讨厌我么……”她想不明白,甚至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苦恼。

“我又为什么要拔剑刺他呢?可他武功那么高,怎么会看不出我那一剑毫不着力呢?”她一时间自怨自艾,一时间恼恨崇霄,一时间又情不自禁为他辩解:“他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可就算有什么隐情,他又怎能如此对我呢?”往日里潇洒自若的她,此刻竟也百转愁结,难以入眠。

“早知道这江湖并不好玩,我和小君就一直待在昆仑山上了,无忧无虑,该有多好。可若不是这江湖,也许我一辈子都见不到那怪人……”她翻了个身,咬着唇又想:“他有什么好的,他若是不给我赔罪,我一辈子都不再见他了。”

她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既然放不下,又能如何?唯有长叹一口气,默默闭上眼罢了。帘外凝儿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熟睡。

她不觉又睁开眼,叹道:“凝儿虽然不美,但至少不像我这样,有这么多烦恼。嘿,对了,看凝儿对那杨公子甚是害羞,莫不是喜欢上他了?也是,那姓杨的生得确实俊,武功也帅得紧,就是有些眼熟,不知在哪见过。还有,他如何会使我昆仑派剑法呢,今日他走得急,来不及问他,下次可得问个清楚才对。”

虞梦左思右想,不觉躺到中夜,稍稍有了些睡意。她正欲闭眼,忽听窗外传来细细的笛音,登时又清醒过来。

她暗思道:“这三更天,怎么还有人吹笛?”忽然想起一人:“莫不是那个曾经在清风楼上出现的巽惊天?师父说过:‘夜间有声,必然有事!’”想罢急忙披衣起身,拿起放在床边的霜华。她不欲经过外间,吵醒凝儿,因此也不去叫醒莫君言,悄悄打开窗户,轻轻一纵就跳了出去。

虞梦三月来勤修苦练,又兼崇霄的箫声迷人心魄之余,也有精益内力之功。她内力既强,又听多了崇霄箫声,听音辨位之能,已不输于当世一流的暗器名家。她穿过长街往西,只觉声音愈发清脆,显非笛声,竟是她从未听过的乐器所发出的声响。

又行了数十余步,见不远处有座六角亭,亭中隐约人影。

虞梦蹑手蹑足,缓缓走近。亭中那人一身白衣,腰间别着一把折扇,长身玉立,体态优美。但见他双手放于唇边,双目似闭,声响于他唇边发出,却看不清他吹的是什么。

虞梦静静听着。她昔年常听何恕弹琴,近来又听崇霄奏曲无数,于古风乐府几乎无所不闻。况她记心奇好,听过后便即不忘,更可谓博而不疏。此时听了几声,便知他吹的是一曲《西洲曲》,心想:“这首乐府古曲原是表相思之意,莫非这人正在思念他的情人?”

她听着听着,不觉吟道:“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那人正吹到末节,突闻人声,微愕之下停了吹奏,急忙转身。

两人相视,不觉一笑。原来这亭中不是别人,正是日间仗义出手的杨凌。

“原来是虞姑娘。”杨凌见礼,虞梦道:“杨兄好有兴致呀,这么大半夜的,还在吹《西洲曲》,莫不是有心事?”她狡黠一笑,斜睨着他,想从他的神情中窥探他的秘密。

女孩子永远是这样的好奇,那是天性,并不因年岁而有所改变。

杨凌面不改色,微笑道:“哪里,就是睡不着罢了。信步所至,见此亭俯而向西南,一时兴发,便胡乱吹奏一曲,让姑娘见笑了。只不知姑娘之来,所为何事?”

虞梦道:“哪有什么事,只是躺在床上睡不着,刚有些睡意时,便听到你这笛声,于是出来看看啦。”杨凌忙道:“原来是在下扰了姑娘清梦,实在抱歉。”

虞梦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确是扰了我,赔罪也是应该。本来刚想睡的,就因听了你这《西洲曲》,此刻说什么也睡不下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暗想:“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倒也真是符合我现在的心境呢。只是,他又在愁些什么呢?”

她见杨凌肃然,有心逗弄道:“现在我半分睡意也没了,你倒说说看,该如何赔我这一宿好梦?”

杨凌一愣,心道:“好梦如何赔得?何况就算现下让你睡着了,做的也未必便是好梦。”他不知她要出什么难题,但原是自己理亏,只得硬着头皮道:“未知姑娘有何示下?”

虞梦伸出右手,手掌摊开。杨凌不解,凝视了她一眼。

虞梦道:“怎么,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瞧瞧也不成么?”

杨凌如释重负,尴尬一笑,把手中物事轻交她掌心,两人双手一触,面上都是一红。

虞梦急忙缩回手,她虽大方,但终究是女子,此刻夜深人静,与一名英俊男子一起,难免害羞。她鼓了鼓腮帮子,见杨凌交给自己的是一枚普通的杨树树叶,心下奇怪:“他竟是用这玩意儿吹出了如此动听悦耳的《西洲曲》?真是不可思议。”

杨凌见虞梦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叶片,不觉微笑道:“这片杨叶便是从虞姑娘身后那株杨树枝上取下的,硬要说稀奇的话,就只是较其他树叶匀称、光滑了些。吹奏木叶,桔、杨、枫、冬青等叶均可,但需选择柔韧适度的叶子。太嫩的叶子软,不易发音;老的叶子又太硬了,音色便不柔美;叶子太大或是太小,都会使发出的音调不集中。”

“你懂的倒是不少嘛。”虞梦秀眉一挑,将木叶放在唇边,问道:“是这样吹?”杨凌微微点头,虞梦轻轻吹了吹,却是无声。

杨凌道:“虞姑娘若是有兴趣,可否容在下觍颜,指点姑娘吹奏?”

“文绉绉地做什么,你想当我师父就直说呗?”虞梦揶揄道。

杨凌尴尬一笑道:“在下岂敢,尊师阳慕云乃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杨某不过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如何敢妄想做阳前辈高徒的师父?”

虞梦本想说:此杨亦彼阳,但见他如此持重,且这句话未免对恩师不敬,于是笑着哼唧道:“你可真不好玩。好啦,就请你教我吹奏之法吧!”

杨凌从虞梦手中接回叶片,轻轻擦拭了一下。虞梦见他用右手食指、中指稍微岔开,轻轻贴住叶片背面,拇指反向托住叶片下缘,使食指、中指按住的叶片上缘稍稍高于下唇,而后吹颤叶片,果然发出清脆之声。

杨凌吹了一节,随即将叶片递给虞梦,解释道:“这木叶吹奏,便是通过嘴劲、口形、舌尖的控制,手指绷紧或放松叶片等各种技巧,改变叶片的振动频率,来吹奏出高低、强弱不同的音响。若要使它发出不同的音色,需运用不同的气量,唇部也随之忽松忽紧,控制气流的送出……”

虞梦听他娓娓道来,已大致明了。当下将叶子放在唇边,果然吹出宫调来。接着她在杨凌的指点下,不到片刻功夫,便已掌握宫商角徵羽的吹法。

杨凌心道:“这姑娘当真灵悟,资质只怕还在我之上。”他不动声色,一面指点,一面跃上杨树,挑选了几片树叶,攥在手中,这才跳了下来。

虞梦依他所教吹了几节小调,那树叶便已变软,声音也变成难听的“卟卟卟”了。杨凌道:“这叶子已经不能用了,木叶吹奏出的气流对叶子的损伤很大,吹奏几次后便要更换叶片。呐,这些树叶给你,正可更替。”他说完,把手中的叶子递给了虞梦。

虞梦心道:“这人倒是细心得紧,他早料到这叶子快要不能用了,提前备好叶片,以便不时之需。”她颔首致谢,从他手中接过,怔忡了片刻,心中若有所思,便即吹了一曲《有所思》。杨凌顺着她的节拍,缓缓吟道: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悲歔欷!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一曲即毕,两声长叹,四目相对,随即分开。

他两心中均是在想:“为何这一曲《有所思》,竟如此撩动肝肠?”

杨凌生性沉慎默,惯于深思而不欲与人共语。虞梦较之,反更豪爽。终是她打破沉寂,问道:“杨兄为何如此感慨?”

杨凌微微迟疑,他毕竟与虞梦初交未深,不敢推心置腹,只一笑道:“姑娘初学木叶,竟然奏得如此精彩,虽然技巧上仍有些滞涩,但曲中情发自心,并发于声,实令杨某赞叹不已。”

虞梦知他是敷衍之词,但听他句句赞美,也不免心为之喜。她随即扯开话题,问道:“据我所知,这木叶吹奏于中原并不多见,不知杨兄是从何处学来?”

杨凌道:“虞姑娘说的是,木叶原是胡乐,多发于黔、滇、湘、桂等地,东北一线亦不乏此类。杨某曾在北地数月,得一位友人传授了木叶演奏之法。”

虞梦颔首笑道:“原来如此。你定是思念你那北地友人,所以这才在夜深人静之际,情不自禁地吹起来吧。”

杨凌尴尬一笑,不便解释,只点了点头。

虞梦的心思虽算不上细腻,但却颖悟,她见对方眼神闪烁后方才点头,立时就明白了自己猜错了,且对方并不欲告知自己实情。

她是豁达之人,随即笑笑,正要说话时,忽见杨凌神色一冷,凛然说道:“既然来了,又何必鬼鬼祟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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