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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魔王的宫殿》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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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电视,这是我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锁定综艺频道,然后把披萨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几位主播谈笑风生,他们字正腔圆地讲述世界各地正在发生的奇闻异事,仿佛是受邀而来的客人。该死,这女主播的外套和三部经理的那件实在是太像了,我不由自主地换了频道,一想到三部经理的相貌就感觉像是被检察官抓住了把柄。她可威胁不到我——暂时而已。我被这念头唬住了,与此同时,嚼劲十足的披萨在食道处滞留不前,它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我抓起水杯猛灌,但它依然堵在那里,吸收了水分的面团丝毫没有滑下去的意思。胸口传来刺痛,那块披萨,那坨面团,它变成了水泥哽在我的身体里。当然,我不会就这样死去,不是现在,开什么玩笑,这才第二章!于是乎,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利用地心引力再配合重力加速度——我可以跳,我可以跳!我用尽全力蹦跶起来,一次,两次,三次,噗咚!掉进胃里,犹如悬空的屎蛋落入马桶,噗咚!我瘫软在沙发边,ok,差点就让三部经理得逞了。

就和之前所担心的那样,我不可避免地陷入失眠,但也不是一直都保持清醒。黑夜是一座会倒塌的墙,将我埋葬在失眠的噩梦里。睁开眼睛,黢黑的四面壁将我包围,我坠入床垫,仿佛落进一个深不见底的老井。要多久不入睡才会昏迷不醒?我不知道,我很想知道。我不是极端分子,我只是睡不着。人睡不着,就会钻牛角尖,我想要钻牛角尖。最后呢,只需摁下按钮,便像打开电视那般出现在公司。

我出现在公司。

开封一盒速溶咖啡,随机取出一袋,倒进喝剩下的星巴克杯里。理论上说来,我不该如此,它影响了我晚间的睡眠;但若不这样做,白天对我来说不过是开了灯的混沌。在月底逼单冲业绩的最后一星期,我一天可以喝掉五杯咖啡,就像今天一样。我想我之所以能当上经理也得力于此,因为月底的时候我比任何人都更加兴奋,也比任何时候睡得更少,所以我有更多的时间。等等,倒进喝剩下的星巴克杯里?我已经喝过一杯了?

我迫不及待地快步走进厕所,解开裤子前方的拉链,请出我的好哥们儿,现在撒尿都是一股咖啡味儿——快瞧,我正向马桶里倒着咖啡呢。压力随之舒缓的同时,我想到了书贩子,那个神经兮兮的家伙,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四部经理抽着烟从旁边的隔间里走出来,他眨巴着自己的桃花眼,烟雾夹杂着热气腾腾的屎臭味。他猛吸一口,说:“真巧啊。”

真巧啊。难道我要回答说,是啊,原来你也在拉屎吗?

“听说又有新人要来了。”

“是吗?”

“希望多来些女孩。”他笑着说,“新鲜的,才是最好的。”

“是吗?”

四部经理就是职场里最常见的那种,在不经意间彰显自己的品味、学识、经历以及对社会的批判,仿佛早已看穿了一切。按照时尚杂志的专栏打扮自己,然后列举出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奢侈产品,以及如何辨识不同品牌间的细微差别。走在思想的前沿,摘取些小说的语句,并附上自己的见解。最后,只需要挪动一下屁股,和身边的女孩四目对视,好让她觉得自己就是女主角。你看,这招百试不爽,否则行政小妹也不会告诉他一切小道消息。

也就是现在我才知道,趁着我部门手下辞职的机会,总监劝退了好几个实习期刚满的职员。还没正式通知,已经开始对外招人,并分配掉有意向的客户。在感到意外的同时,我也知道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机构人员的更新换代。我镇定地告诉他说,这是为了公司好。四部经理对着镜子拨弄额前的发际线,他没有洗手,难道残留的尿液比发胶更好?

又撕开一袋咖啡,沸水浇灌马克杯,我的手不听使唤地颤抖。喧闹地办公室热火朝天,这里如蚂穴般忙碌。我做贼心虚似地举起电话,手指伸向按键,却拨不出一个号。咖啡杯上的绿色人鱼似乎有话要对我说,她笑地是那么的善解人意。头皮燥热难耐,耳根火燎火烧地发烫。紊乱的心跳迫使我离开座位,步履蹒跚地向外走去,我需要些新鲜空气。

“怎么了?”一部经理保持着他独有的憨笑。

“没什么?”

“你脸色不太好。”

走开!

“要帮忙么?”

滚,滚远点!

“你出了好多汗。”

关你屁事!

表面强装镇定,内心却在咆哮和嘶吼。我腿脚凌乱地走出公司,在挤进电梯的时候,他居然也跟了过来,我只能粗暴地把一部经理推出去。靠着墙,这才发现手里依然紧紧地握着咖啡杯。原谅我如此野蛮地对待自己的同事,但别介意,一部经理是个老好人,他不会介意的。在走出写字楼的一刹那,迎面而来的白色阳光几乎刺瞎我的眼睛。一阵晕眩,我被某人撞得失去平衡,杯里的咖啡溅了一身。我的衬衣,我的领带,我的外套,现在全是那尿骚味的褐色咖啡!

“你……”

本打算把对方骂得狗血淋头的,只是那双眼睛让我闭了嘴。她背着双肩包不停地鞠躬道歉,略带婴儿肥的脸颊圆润丰满。我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我的表情,我的言语,我的失魂落魄。那双清澈的眼睛折射出太阳炙热的光芒,散发出的能量将我瞬间蒸发。在广场边的阶梯上,我把杯里凉透的咖啡倒进花台,这尿骚味儿的液体只配用来施肥。

我怀着雄心壮志再次回到座位上,想着不再会有什么糟糕的事来阻止我联络客户。让我赚大钱,让我赚大钱!于是乎,我的手机响了,是短信。就那么简短地一句话,便让我再次喝上那褐色的液体:你该交房租了。

“如果这不是明日科技打来的,你最好把它塞进屁股里。”

我非常高兴能在今天结束时听到总监的这句话,总比开始时听到的要好。把银行卡插进街边的自动取款机,真希望它能把我也吞进去,再也不要吐出来。我垂头丧气地离开机器,盘算着要如何开口才能让房东多宽限几天。钱都去哪儿了?咖啡,咖啡,咖啡;袋装的,盒装的,罐装的;早上喝,下午喝,晚上喝;喝到我为马桶倒咖啡,也不至于花光我的钱吧。噢,我本来就没赚多少钱。为什么又是咖啡,为什么我会坐在星巴克?也许房东正等着我,在他家的门口。好的,我掏出了书贩子给的名片。

生活的本质就是循环。

我要打破这个死循环。

白色名片上印刷着黑色字体,除了号码外不再有其它信息,本应表明身份的物件却让人好奇它真正的主人。一边拨打电话,一边心想对方最好不要接通,毫无准备地约见陌生人可不是我的作风。庆幸的是在电话里大家都言简意赅,我告诉对方自己所在的位置,而他也只回了个嗯。

“嘿,朋友。”

他就这么出现了。

拉开椅子,解开扣子,微笑着看向对面疑惑的傻子。这不是他,他应该是一个形容枯槁的书贩子,而不是眼前这个光鲜亮丽的社会精英。

“你是……”我不得不这么问。

“我是谁?”对方展示出极富魅力的笑容,“打电话给我的人,却不知道我是谁?”

“请问你是……”我迷惑不解地环顾四周,世界依旧正常运行。

“孙之逊,我的朋友。孙之逊,你的名字,是吧?”

“是,但……”这当然我的名字,在电话里有告诉他,“但,我不明白……”

名片!

我把名片翻了出来,这的确是书贩子的。万般无奈下,我只好把总监聚会以及名片由来的事又讲述了一遍。

“他啊,”对方说,“你也遇到了?名片是我留给他的,本以为可以投资他的独立书店,不过被拒绝了。看这样子,是他给错了名片。”

“这实在是太抱歉了。”我满怀歉意。

“用不着,我的朋友。”他礼貌地说。

“我很好奇,嗯,你的名片;我的意思是说,它上面只有号码。”

“这样人们就会用脑子去记,而不是随手丢进抽屉。况且,重视你的人是不会混淆的。”

我说不出话来,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没错,客户不会重视你,你毕恭毕敬递上的名片不过是公式化流程中的一个环节,当你下次联系的时候仍旧要自报家门。

但正是因为这阴差阳错的意外,我遇见了他,我认识了他——韩承宪。不同于时尚杂志上的平面模特,他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为了传递原始的美感,兼具男性的阳刚和女性的阴柔。头发的纹理精雕细琢,深邃的双眼令人仰慕。

“你一开始就知道打错了?”我的思维跟不上他的行为,“那你完全没有必要赶过来啊。”

“我想要过来,”韩承宪整理了一下衣衫,惬意地坐在对面,“想到就去做,瞻前顾后可成不了大事。”

“呃,我还是不太明白……”

“你完全不知道我是谁,对吗?”

“呃……”

“别用‘呃’,我的朋友。”韩承宪善意地纠正道,“如果没想好就不要说话,沉默并思考,在不提高智商的情况下这能让你显得聪明。”

“这理论可真实用。”

“你应该继续问我为何还是来见面了。”

“为什么?”

“因为你听上去像个失败者,在电话里,我想知道你是否看上去也一样。”

“结果呢?”

“看上去和听上去一样吻合。”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我自嘲地笑道。

“但我觉得你很有潜力。”

“是吗?”

“我帮助过很多你这样的人,比如你的总监。”

“你认识他?”

“一开始是项目上的联系,后来给过些私人建议,不然你以为他是怎么坐上那个位置的?”

我震惊得无话可说,眼前的这个人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

“想接受些私人建议吗?”韩承宪自信地说,“免费的。”

“洗耳恭听”

“业绩不是你唯一的问题。”

“我还以为它是首要解决的……”

“不,我的朋友,那只是心态问题。”

“怎么说?”

“你没有豁出去。”

“我豁出去了。”

“你没有。”

“我已经豁出去了。”

“不,你没有。”韩承宪看着我,锐利的眼里早已显现答案,“你还留有余地。”

“留有余地?”

“对自己,对客户,你都还留有余地。”

“我尽力了。”

“尽力?”他讪笑着说,“你为什么要用尽力而为,却不用竭尽全力?”

“只是赚钱而已,又不会死。”

“你看,这就是区别。我们为什么要赚钱?你饿了,却不能直接走进一家餐馆坐下就吃;你冷了,却不能敲碎橱窗拿走一件外套;你困了,却不能闯进一个房间裹在被子里。同时,你也不具备狩猎的技巧,缝纫的技巧,建筑的技巧。你现在还活着是因为这是一个人类的社会,当制度把你逼向生存边缘的时候,道德是不会让你轻而易举的死掉。否则,我们只是穿着衣服的野兽。”

“但至少还活着……”

“所以你的人生意义仅仅是活着?”韩承宪嘲讽地笑了,“作为人类来说,早已经死了。人类能进化到今天这个样子简直就是个奇迹,我们发明创造,享受娱乐,嬉笑怒骂,你却仅仅只想活着?没有物质体验的人就算还活着,但也失去了作为人的身份,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人类进化的第一步就是利用物质。设想一下,出于某种机缘巧合,我们祖先所使用的第一个工具是同类的骨头而不是木条或石块,它会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好用的玩意儿只能从同类身上得来。于是,杀戮产生了,不是为了争夺生存的权利,而是为了建立生存的优势。”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杀死同类,是吗?”我反驳韩承宪的不可理喻,可他怡然自得的表情让人信服。

“没错,这就是每个人该干的,也是正在干的事。等榨取完他们的生存优势,就要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利。战争就是这么来的,朋友。”

我已经习惯他叫我朋友。韩承宪的思维方式与众不同,对我来说还是有些惊世骇俗。要和他建立良好的关系,还得花些时间来适应。

“同样,这就是你为什么做不好业绩的原因。你太心慈手软了,朋友。你做事不够绝,对客户、对同事、对自己,你都不够绝。”

“我不想得罪周围的人。”

“他们是不会介意的。”韩承宪的自信颠覆了我的观念,“等你建立了足够的生存优势,他们是不会介意的。这就是为什么你到目前为止都还在那头死肥猪的手下工作,心甘情愿。”

醍醐灌顶,一语戳醒梦中人。我迫不及待地追问该如何做才能挣脱出来,他却向后退去靠在椅背上,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

“怎么了?”我像个幼稚的小孩在发问。

“今天到此为止。”

“别别别,”我近乎恳求地说,“我们还可以再喝一杯。”

“咖啡么?”韩承宪高傲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在做一项测试,“你需要喝点带劲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小时,我和他在跨江大桥旁的酒吧里喝了个昏天暗地。刚开始我还有所克制,手里握着一瓶啤酒,坐在角落里聊天。后来我直接让服务员端来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酒,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不是因为喝醉了,而是谁也没听说过。迷蒙的彩光灯把颜色兑进闪烁的酒杯里,我不知道自己喝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我和韩承宪一杯接一杯地喝,大喊对方名字,每喊一次就又干下一杯。后半夜,酒吧里的人都被我们的激情所感染,大家疯狂地高喊对方的名字,接着干掉手中的酒杯。我扯掉领带怪叫着,刚把声音呐喊出喉咙便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所消灭。可是韩承宪,他又再一次地掐断了我高涨的兴致。

他得走了,在疯狂之后韩承宪依然保持着优雅的绅士风度。

我不明白,只能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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