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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无老死》第七十二章 又见参军 终遇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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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侯勉英指的方向,谢迁安一行继续往前走。越往前行,路边倒毙的难民越多,但却见不到活人。

申齐羽满脸不忍:“真是造孽,也没人掩埋,都被野兽糟蹋了!”

丁三儿沙哑着嗓子低声说了句:“未必都是野兽!”

申齐羽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是野兽是什么?”

没人再接话,但申齐羽忽然自己领悟了,也不再开口说话。虽然刚刚看到侯勉英吃人肉,可在申齐羽心中,总以为这是个别现象。其他几人经历的事多,就没有这么天真。他们本能地觉得,象侯勉英这种行为,恐怕不是个别现象。

说白了,所谓的人性,其实就是从兽性进化来的。有人类社会的基本制约在、有维持生存的基本条件在,人性还是人性,一旦这些制约和条件消失,人性就会褪化还原为兽性。

在一片沉寂中,五人又顺着山沟里的小路走了一截,终于遇到了一个活着的难民。

这是一个头发干枯苍白如同乱草、满脸皱纹如同沟壑纵横的老妇,斜靠在一棵大树上。如果不是她那干瘪的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谢迁安都以为这也是死人。

申齐羽快步抢上去,拿出水袋给老妇灌了两口,又取了块干粮给她。老妇双手捧着干粮就往嘴里塞,差点没把手给咬了。吞完干粮之后,老妇才疑惑地抬起头来,擦了把眼角的眼屎:“你们是谁?”

谢迁安道:“我们是山里的猎户!”

老妇的思维很迟钝,呆了半天才听懂:“猎户?哦,那你们住哪?”

谢迁安:“本来住在这附近,狼族进来后,我们就躲到大山深处去了。因为好久没回家,所以偷偷溜出来探查情况,看狼族走了没。没想到这里一看,居然到处都是我们南人的尸体。”

老妇努力睁大眼睛,在她浑浊的眼珠子里,映衬着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以及后面更为模糊的天空背景:“你们身上有吃的,可千万要小心,有些人饿急了,偷偷割尸体上的肉吃!有的人丧尽天良,还偷别人的小孩杀来吃。我是人老肉糙,否则没准已经被人吃了!”

尽管前面已经见到侯勉英吃人肉,可听到老妇这么说,谢迁安等人心中还是很不舒服。个例和普遍现象是两回事,推测与有人证实也是两回事,想象与亲身经历则完全是两回事。更重要的是,谢迁安、司午衡支持驱逐难民,主要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可这孩子还没出生,就间接造成了人吃人的惨剧,将来又要面对怎样的命运?

依道理说,难民才被赶出来两天,不应该这么快发展到吃人肉的地步。可别忘了,李定国老早就控制了难民的口粮,他们已经饿了一个多月,只是没有饿死罢了。

此外,钓鱼城地处边境,在历史上的战乱时期,多次出现过吃人肉的情况。这些故事一直在民间流传,对当地人就是一种特殊的心理暗示。有侯勉英这样的人带头,其他人有样学样,到现在,偷吃人肉已经不是个别现象。

谢迁安摇摇头,摆脱开心底那片阴郁的黑云,低声问道:“老人家,难民都往哪里走了?”

大概是吃了点东西,老人的思维比刚才清晰很多,她有点费劲地扭头看了看旁边:“他们害怕狼族追上来,也害怕被有力气的人杀来吃了,因此都结队往山里去了。有人对山里的情况熟,说里面有个避风向阳的山谷。我没力气,却是走不动了。你们还有吃的没,能不能再给我点?”

又给老人留下两块干粮之后,谢迁安等人继续顺着山谷前进。一路上,他们遇到过几次单独行动的难民。这些人见了他们就跑,谢迁安追上去一看,中间果然有人带着人肉,甚至人肉上面还有血迹,搞不好就是杀的活人。申齐羽气得想杀人,却被谢迁安拦住了。

又走了一阵,却遇上了三个熟人,刘知机刘参军和护卫他的两个斥候。

自从被司午衡说过后,对于这位足智多谋的参军,谢迁安内心深处总有点忌惮。再在这里遇到此人,谢迁安意外之余,又有些说不出的疑惑:“刘参军,你怎么在这里,不怕被难民认出来吗?”

刘知机苦笑一声:“我也是傻了,我之所以出城,只是为了给城中的军民一个交代。那时难民都在城外,谁又知道这是我的主意?所以我也用不着刻意回避他们,注意保持点距离就是。对了,谢都尉,你们这又是做什么来了?”

谢迁安便把来意说了,却故意没说这是司午衡的计谋。可他不说,刘知机却紧追着问:“利用难民扰乱狼族的粮道,这可真是绝妙好计!谢都尉,却不知是哪位高人献的计?”

谢迁安还在犹豫,丁三儿抢着就说了:“这是司队正的计谋!”

刘知机一竖大拇指:“真是惭愧!我自诩机变,与司队正比起来,差的却不是一星半点。嗯,此计虽妙,但还有改进的地方,谢都尉,你看我们不如如此这般……”

大概是受到了司午衡计谋的启发,刘知机的思路忽然打开,一连提了几条看似匪夷所思、实则言之成理的建议。谢迁安听了,一边点头,一边心中更加忌惮这位参军。

跋涉一天之后,谢迁安一行终于找到了大队难民。这是一个朝南开口的山谷,本来水草丰美,不过现在只是横七竖八或坐或躺着无数难民。除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和小儿的哭声,几乎再没有别的动静。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十分复杂的骚臭味。

“两位大人,这些人站都站不起来,还能帮着去拦截狼族的粮道吗?”李瘸子轻轻吸了一下鼻子,他久经沙场,闻到了复杂味道中尸体腐烂的气息。这些人虽然不吃人肉,可也疲累到了极点,有人死去,就抛在附近,连扔远点都不乐意,掩埋就更不可能了。

谢迁安看了刘知机一眼,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才开口说道:“丁三儿,你去问问,看这里有没有管事的人!”

丁三儿找到了一个正在挖草根、看着还有几分力气的老头:“老人家,这里谁负责?”

老人眼皮都没抬:“负什么责?就是各顾各罢了!还有些力气的,都跑到别处找吃的去了。留在这里的,都只是等死,又用得着谁负责?”

谢迁安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想差了。要找人拦截狼族,自然要找还有点力气的。有力气的人,就不会留在原地等死,肯定散到山里找活路去了。自己只顾找大股难民,却是忽略了这个细节。

“丁三儿,别耽搁了。你嗓门大,在这里喊喊看,看是否有人愿意随我们去抢粮食。然后我们再一边走一边招呼,尽量多招揽些人!参军,你意下如何?”

刘知机点头:“谢都尉,你才是此行的指挥,你安排就是!”

这就是此行的又一个困难了,如何说服难民。带着丁三儿,就是为了这个。在满山谷难民之中,丁三儿找了块凸起的石头,把这当成了临时演讲台。

“各位父老乡亲,大家看这边!”

丁三儿的嗓门确实大,这么一声喊,好比山谷中响起了一阵炸雷。可惜的是,除了个别难民有气无力地抬头瞟了一眼,别人根本没搭理他。

李瘸子在下面提醒他:“丁三儿,说粮食,南面有粮食!”

丁三儿会意:“粮食,那边有粮食!”

这下山谷中有了点生气,有些神智还清醒的难民,都挣扎着爬了起来。离丁三儿比较近的地方,有个蓬头垢面的农妇攀到了石头上:“小哥,哪有粮食?行行好,给我点,我孩子都快饿死了!”

丁三儿朝南面一指:“那边!狼族运送粮食的队伍,每隔几天就要经过一次。他们不过几百人,我们就算是咬,也把他们咬死了!不想饿死的,就跟我抢粮去!”

丁三儿声嘶力竭地喊了一阵,却没有几个人响应他。围过来的,只有几十名中年妇女,并且还带着孩子。这也正常,青壮男子都被狼族抓走了,个别侥幸逃脱的,此刻也自行谋生去了。这几十名中年妇女虽然还有些体力,却被孩子拖累,也不敢单独行动。既然有人吃人肉,孩子就是最大的目标,她们不得不防。

李瘸子附到了谢迁安的耳边:“头儿,这些人没什么可带的!”

谢迁安摇头:“还是带着吧!虽然都是妇女,但为了孩子,她们未必不如男人!”

就在这时,刘知机附到丁三儿耳边说了几句。丁三儿迟疑一下,然后拉着谢迁安也上了石头:“各位乡亲,我是李将军的传令兵丁三儿,这位就是击杀了狼族王子的谢英雄!”

丁三儿这么一说,周围的妇女产生了一阵躁动。

谢迁安和丁三儿的名气都够大,尤其是谢迁安,简直是名动西北,可钓鱼城中,认识他们的人却不多。这些难民都是钓鱼城以外过来的,认识他们的人就更少了。听说眼前就是谢英雄,难民们终于有了些反应。当难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谢迁安身上时,谁也没有留意到,刘知机带着两个护卫,悄悄离开中心位置。

一个老妪从后面挤了过来:“你真是谢迁安?”

谢迁安点头:“没错,我就是谢迁安!”

老妪却没有向谢迁安表达什么崇拜之情,反而手一扬,朝谢迁安扔过来一块石头。不过她年老体衰,加上饥饿过度,这石头还差得老远就落了地。

没砸到谢迁安,老妪也不再动手,而是瘫坐在地上哭诉起来:“你这个杀千刀的孽障,没事杀什么狼族的王子?要不是你,狼族就不会南下,我们也不会遭这些罪!你可知道,我一家六口,死的死、散的散,现在就剩下我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子!”

按照先前的计划,谢迁安等人并不准备暴露身份。不过他们担心的是难民迁怒于李定国,不肯配合他们的行动。想不到的是,这老妪没有埋怨李定国的亲随丁三儿,却把矛头指向了谢迁安。其他的难民听了老妪的话,也或仇视或疑惑地看着谢迁安。

既然谢迁安受到指责,丁三儿就很自然地站出来解释:“老人家,谢英雄没有击杀赤温之前,千年以来,狼族入侵的次数难道还少吗?”

老妪虽然年老体衰、风烛残年,词锋却很利:“至少这十年中,我们没有遭受战乱!如果不是这位谢英雄贪功,我们何至于遭受此种浩劫?”丁三儿还待反驳,老妪却又把矛头对准了他,“丁三儿,你别冒充好人!你和那个什么丧尽天良的李将军都是一路人,硬是把我们从钓鱼城骗出来等死……”

临来之前,谢迁安等人预想过这种局面。面对这些高层决策的牺牲品,那些为了国家、民族、集体要勇于奉献、甘于牺牲之类的大道理,实际根本落不了地。他们要敢这样说,难民们能扑上来把他们撕成碎片。

老妪尖利的哭诉声在山谷回荡,慢慢地,又有更多的难民集结过来,不少人手中都拿着石头。这就是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只待火星落下来。

就在谢迁安等人束手无策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喊:“我是刘知机,此事是我瞒着将军做的,你们千万别找错了人!”

谢迁安抬头一看,旁边的山坡上,站着三个人。中间那人一袭青衫,正是被司午衡高度怀疑的刘知机。

难民们本来把敌意集中在招惹狼族的谢迁安以及驱逐自己的李定国身上,此刻刘知机这么一说,难民们就又把疑惑的眼光投向了他。

“各位乡亲都知道,钓鱼城中存粮不足,已经维持不了几天。如果大家都困在钓鱼城中,无非是守在一起饿死罢了!钓鱼城将军的第一职责,乃是守住本朝的西北大门,庇护后面的亿万子民。当初李将军能够开城放粮收容大家,已经超出了职守本份。如果因此导致钓鱼城沦陷,不单李将军变成千古罪人,也会殃及更多的百姓。将心比心,你们又于心何忍呢?”

这时一个老者高声喊道:“刘参军,谁的命不是命,难道我们就活该被牺牲吗?”

刘知机满脸悲痛:“老人家,正因为谁的命都是命,将军才不得不这样做啊!难道说为了让你们能够多活几天,就要牺牲本朝的亿万百姓?此外,困在钓鱼城,一旦城破,大家都会变成狼族的刀下亡魂。进入北山之后,反而可能觅得一线生机。正因为将军带人守在钓鱼城,牢牢吸引住了狼族,你们才有机会逃到这里来。并且将军也没有抛弃大家的意思,这不是派我和谢都尉来解救大家了吗?”

“解救?就凭这几个人,又能救得了谁?”

谢迁安这才知道,所谓“李将军的刀子、刘参军的脑子、丁三儿的嗓子”,其实刘参军只是嗓门不如丁三儿洪亮,若论口才,刘知机远在丁三儿之上。比如今天刘知机的说词,就打死丁三儿也说不出来。

“所谓求人不如求己!钓鱼城已经被狼族团团围困,自保都很困难,李将军也不能指望别人,只能靠钓鱼城守军。狼族的注意力都在钓鱼城,只要我们能够抢到足够的粮食,然后散开到北山之中,自然还有逃生的机会!”

“你说得容易,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弱,如何可能从狼族那里抢来粮食?”

刘知机有个口头禅,那就是“所谓”:“所谓事在人为!我们探查过了,狼族押运粮草不过几百人,我们却有几万人。就算我们站在那里任由狼族砍杀,也把他们累死了!再说了,饿死是死,打死也是死,干嘛不拼一把?大家应该相信,有谢英雄带领,我们肯定可以取得成功!”

刘知机的口才确实好,很快就把难民的情绪调动了起来。谢迁安站在难民中间,一方面是佩服,另一方面却又有点不寒而栗。这个刘知机,故意让丁三儿袒露自己的身份,到底有何居心?若说要害人,他又主动把责任揽了去,若说不害人,他直接承认不就得了,干嘛非得先把自己卖出来?还有,这厮借机避到山坡上,是不是害怕难民报复,好提前占据有利地形逃跑?

谢迁安的想法有对有不对。刘知机往山坡上站,确实是以防不测,害怕袒露真相后难民围攻自己。不过他让丁三儿表露谢迁安的身份,还是为了后面行事方便。

按照之前的计划,谢迁安等人只是以山中猎户的身份出现,煽动难民去抢劫狼族的运输队伍。可刘知机担心难民不肯追随无名猎户,又担心谢迁安不同意公开身份,所以故意找时机让丁三儿说实话。丁三儿被刘知机吩咐惯了,一时也不知道要拒绝。

“如果大家不想死,那就听我们安排。你们先按属地集结,村并村、乡并乡、县并县,有村长的村长负责,没村长的自行推举……”

在刘知机的鼓动下,难民逐渐恢复了一点生气,逐渐按地域行政区划组织了起来。

人都有从众心理,只要有人牵头,就会有人跟从,跟从的人越多,就会带动更多的人。到最后,那些本来放弃了生存希望,坐在原地等死的难民,只要还能走得动路的,也都纷纷起身,在村长、乡老的组织下,拉成了一支稀疏而漫长的队伍,跟随着谢迁安等人,在山谷之间艰难地行进。

队伍大了,吸引力就强。行进过程中,又有许多零散的难民加入进来。这些人还具备野外单独求生的能力,体力就要好很多。有意思的是,那个侯勉英也突然出现,并且主动要求加入。

谢迁安现在是夹到碗里都是菜,自然照单全收。他把体力最好的难民集结到前面,带头朝南方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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