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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行》风起寂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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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陌生的大雪,片片白花让天地银装素裹,正所谓瑞雪兆丰年,可这兆头已经三年未曾出现过了,他是多么期盼能有这么一场雪啊。

不过这寒冷好熟悉。

普通人家的庭院之中,几株寒梅都已经干枯死了,院子左侧有一口早已干涸的水井,上面坐着一个少年,大概有十一二岁的样子,长得也是眉清目秀,少年十分脸的棱角已然分明,特别是一双纯真的黑眼,珠仿佛能倒印出自己的影子,大冬天不见太阳,不在屋里待着,反而跑出来发呆自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此时赤裸着上身,下身光着脚丫只套了一根短鼻裤,明明已经冷得浑身都在打颤了,还是紧咬着牙关,故作没事人一样。

这是落霞城城主居一鸣的府邸,一代英豪居住得还不如城中的乡绅土豪,今年他三十有六正值壮年,可是连年城中大旱早将他磨成了一个苦人,鬓角也在这三年中完全白完了,看起来活像六七十岁的老人,身上穿着也是土里土气,内里衣服还有打着补丁。此时他正派完借来的五百旦粮食回到府上,一进后院便看到了自己的小儿子居柏还在死撑,一时间又气又笑,但毕竟护子心切,还是走上前去给他披上了自己的外套,轻声细语地说道:“柏儿进屋去吧,别感冒了”

“不去,只要撑过这一天一夜姐姐就输了,那我就可以去凉城帮您再借他们一万旦粮食回来,她就不能再我没用了。”居柏气哼哼地说道。

其实这三年来父亲艰难,他们为人子女的又何尝不知道,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上面有一个姐姐,如今年已十八正值出嫁年龄,外面多少的王公贵族争着抢着要,可是她没有答应,她这三年来一直在帮她的父亲四处筹措借粮,女孩子家尚未嫁人便抛头露面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可是周围相邻的九城,除开和他们相似的瓮城都已经借过了,正所谓亲兄弟明算账,大家看他们居家借了说好的第二年连本带利还的,可开年了要播种了,连一个子儿都拿不出来,都不再相信他们,如今周围的诸城几乎已经把话说开了,就算是把粮食拿来喂猪都不会再施舍给他们一粒。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亓官牧之率领文武百官前来巡视民情,说成落井下石也不为过,这最后一根稻草还是将居家这只骆驼给压垮了。

他不知道是姐姐提出来的还是父亲撮合的,只听说只要姐姐肯嫁给凉城的城主谷安石,做他的九十八房的姨太太,他们就肯给落霞城三万担粮食,还有布匹百匹黄金千两。具体过程他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姐姐同意了,他质问父亲,质问姐姐,得到的回复是:‘在凉城吃得饱穿得暖,每天睡了就吃吃了就睡,难道就该你潇洒,就不能让你姐姐活得轻松点?’

居柏年纪虽不大,但是心里已经对世事人情有了基本的了解,凉城不主粮食栽种,但是城中镖局马帮甚多,即便这样的天灾之年,一年到头还是能收得盆满钵满,三万担粮食是随便拿得出的,此次娶妻不过只是乘火打劫,谁都知道旱灾早晚会过去,到时候落霞城恢复生机百废待兴,谁能说了算便能赚得最多,只要能拿下居家的女子,那就不用担心到时候自己出面捡金子名不正言不顺。

哪里来的轻松可言,只是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罢了。

“明天你姐姐就出嫁了,你这样可让她不开心啊,”居一鸣拗不过他,只能站在一旁望着屋檐发呆。

“她如果明天嫁出去了才会不开心一辈子!她是不是觉得自己这样做很伟大,不,那是蠢,愚不可及!”居柏越说越怒,可是说到最后声音中已经带着哭腔,“我不想让她不开心一辈子,父亲你告诉她不要嫁了好不好,我可以借到粮食的,我已经想好办法了,真的。”

“是爹不好,都是爹的错,”居一鸣深呼吸一口气,吐出白雾朦胧了双眼,他将居柏环抱着搂在怀里,像是相互借着对方的体温取暖,脑海中明明有很多想说的,可是最后挤出喉咙的只有这么几个字:“要恨就恨爹吧。”

“爹爹你不是和亓官是拜过把子的生死兄弟吗,只要你写一封信告诉他我们这里的情况,我愿意为你送信。”

“孩子,你要记住啊,就算是亲兄弟,就算是骨肉相连,一旦有一个人做了大官,那两人便只剩下官与民,君与臣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若是他一定要来,我也没有办法,就算我把自己的头颅装进匣子,放到他的桌上,他也会毫不犹豫拿起来装酒喝的。我和他只是单纯的利益关系罢了,狡兔死走狗烹,现在我能做的便只剩下。。。”居一鸣面容尽是苦涩,双手颤抖不停地抚摸着居柏的黑发,剩下的不愿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父亲,我们举家离开落霞城好不好,让那些愿意跟着我们的人一起离开,树挪死人挪活,东陆这么大一定能找到我们的新家的。”

“我们身上都背负着百姓册,是离不开的。天下之大,可是只要我们一日还是百姓册中的一员,那其他城便不会接纳我们,自己死了便罢了,若是连累家人,连累全城百姓,我居一鸣若下得九泉如何面对居家的列祖列宗。”居一鸣感觉胃中的苦水,在不停地往喉咙倒流,若不是居柏在旁边,恐怕就要当即吐出来了。

居柏两只小拳头紧紧握着,面容也不知是冷还是恨直抽搐,他咬着牙说道:“姐姐和我打赌,说只要我能在这里不吃不喝也不穿衣服站上一天一夜,她就不再嫁。我一定会赢的,我不让她嫁给那个落井下石的混蛋。”

他没能站一天一夜,他在半夜的时候晕倒了,还好居一鸣一直都在他的身旁,赶紧将他背进屋中,叫来城中的大夫医治,等他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了,姐姐的大婚早已结束,人也在去往凉城的路上了。

这是他第一次食言。

下一刻他出现在岭南的茶马道上,他身后是一百多精兵压着两百多匹马,拖着一百多车的粮食,这就是他的计划,你不仁我不义,直接出手打劫凉城的马帮!虽然中间略有波折损伤但相较于收获,是完全值得的,他很开心身后的众人也都喜笑颜开。他的脸上挂满了笑容,心里盘算着,只需要回去应付完亓官牧之便可以将姐姐接回来,就算谷安石再怎么无耻,也应该不会出兵攻打他们落霞城,毕竟现在的落霞城拿着还不如扔掉,除了居家谁还会勉强扛着这块烂摊子呢?

小小的官衙里,居一鸣他们一家三人正方桌上在吃饭,桌上只有一盘水煮青菜,饭是几乎全是米汤的粥,因为穷困旁边连佣人也没有一个。

“哼,混账!你这不孝孽子,简直愧对我们居家列祖列宗!你。你。你。。。”居一鸣听居柏竟然抢劫凉城马帮,顿时勃然大怒,将面前的碗筷全扔在了居柏的脸上。盛怒之下急火攻心,正想伸手打居柏的当口,却感觉心脏像是停止跳动了,面容扭曲地捂着心跌倒在地上,桌子也被打翻了。

“不想吃就别吃,装模作样的把菜打翻了算什么,你看城中哪个当官的不是大鱼大肉,一顿吃得嘴里流油,只有你自己穷得叮当响,今天柏儿帮你要来了一百多车的粮食,就算是借的今后还给他们不就好了!你倒好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打人,来啊打死我们娘两啊,我跟你简直到了八辈子的血霉了。”旁边居柏的母亲,一个容貌依旧还有韵味的徐老半娘,也不管居一鸣气都喘不上了,伸手指着他破口大骂。

“你滚,你们。。。全都给我滚!”居一鸣捂着心口,无力地对两人骂道。

“谁稀罕你这破屋子了,要不是两个孩子帮衬着你你能神气多久?现在芷蓉嫁人了,你还剩下什么,出去卖力气吗?早给你说要解决四大财主你不敢,现在呢城中所有当官的全巴结着他们,他们才是衣食父母。现在你还想要你的这张脸,那只能抱着它进棺材了。”母亲咆哮了起来,声音在空寂的屋子里不停地盘旋,时不时便往心口上刺上一刀。

居一鸣将心口捂得更紧了,反手推开了上前来扶他的居柏,面容上没有一丝的愧色。是的,三年前大旱初现苗头,他当时是可以采取一些软硬手段,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不是不能,只是他相信到全城饥荒的时候,是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的,他相信只要众志成城,经过这次历练的落霞城的晚霞将更加美丽。

只是他没想到,没有他以绝对权力要挟,那些手握全城财富的人早溜得不见人影了,剩下的都有背景有势力,就算身为城主的他也不敢轻易得罪。

可是到最后,他还是坚持着自己的人生信念,作为城主,他从未用过铁权要挟强迫自己的百姓!

居柏也记不得他是以怎样的表情离开的,只记得当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孤身一人来到了凉城的城门口了。

抬头看着巨大的城门,仿佛整个凉城张大了嘴正在嘲笑他,他再不迟疑挺身进了凉城。

凉城后宫大火,是居柏放的,他用了七天时间便制定了这么个计划,救他的姐姐于水火。

顺着他手中简陋的地图标记,不难发现他的姐姐的居所,一座不大甚至有些破旧的木屋,她正坐在椅子上拿着画笔描眉,她头顶上还戴着一朵绒花,身着凤衣绣着凤龙图案,直到今日她还穿着当日的嫁衣!那是唯一一件从落霞城带来的衣服。

居柏拉着姐姐的手在迷宫般的宫殿里面乱窜,闻讯而来的护城军打乱了他的计划,大火让他迷失了方向,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七天做出来的计划,实在太过冒险,太过粗糙。所以他们还是被抓住了,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的谷安石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最后是姐姐以性命相要挟才让居柏得以脱身。

被众人押着的居柏拼着脖子被掰断的疼痛,回头望着那张果敢坚毅的面孔,自始至终她面无表情,眼中没有失望,没有欢喜,哀莫大于心死。

第二次他还是没能办到。

再回落霞城,城门已然紧闭,居一鸣抗旨不尊,已被诛杀,全家上下老小无一幸免。有一件事居一鸣说得没错,当他死后,他的头颅确实被放在了亓官牧之的桌案前。没人知道亓官牧之的想法,他摒退了下人,留他与居一鸣头颅单独相处了一个夜晚。而第二天头颅便被再次插上枪杆高悬城楼。

就在当日,谷安石通告天下,叛贼居一鸣之女居芷蓉已然畏罪自杀,尸身不日便被送往亓官牧之军营。

落霞城城门之外,居柏竭力咬着牙不让自己崩溃,可能太过用力,嘴角都流出了血来。到最后他一直都未曾能实现自己的诺言,竭尽一生再也没有让他实现诺言的机会了。

城楼上的头颅高悬,眼神似乎在向他看来,有风吹来卷起一地黄土,隔绝了两人的视线,也分隔了生死。

他想他就要死了,落霞城中所有人都疯了,他是最该疯掉的,却偏偏是最清醒的那个。他现在蜷缩在一间破屋的墙角,身上只穿着一件贴身的薄衣,鞋子也不知去向。原本的大衣,他送给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大,过来抢他银子的孩童,鞋子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不翼而飞的,对方心底不错,要知道这样的环境下,其实直接切掉他的双腿做菜的人可不少。

曾经一城之主未来的接班人,用家人的性命才得以苟全,如今沦落到饥寒交迫冻死街头,想来真是讽刺,九泉之下恐怕只能求阎王爷开恩,先将自己的脸皮割掉,免得遇见祖先如何交代。

“喂,臭小子死透了没有啊?”旁边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但是语气却格外老成,“死透了就只能被那些疯狗分了吃了。”

“哼,”居柏挤出一个笑脸,看着来人只有一只眼他便知道对方是谁了。这人原本这条街上的混混,曾经以偷窃为生,落霞城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他反而成了这条街的守护神,规矩的捍卫者,一个年纪刚满十四的二毛子,封城第三天便当街捅死了收保护费的恶霸,只用了六天便聚集了零零散散百十来号人,人称独眼黄鼠狼,手下都叫他阿狗。“死了给你们当开胃菜不好吗?”

对方不止一人,除了阿狗还有三个人像是贴身保镖,四人面面相觑都有点不可思议,毕竟不惜命只是性命无忧时的面子说辞,真正生死关头真有几人能坦然面对呢?

“你姓什么?”阿狗问道。

“嗯。。。吃之前要说名字吗,哈哈哈有趣,我。。。我姓白,一穷二白的白。”

阿狗没等他说完已经转身离开了,“老子大字不识一个,只知道一加二等于三,我就叫你白三好了,要是你喜欢就加入我们,不喜欢晚上就来吃你。”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放慢了脚步在怀里掏了一阵,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被他捏在手里,似乎还有些恋恋不舍,但最后还是转身将那块东西扔在了白三的跟前,四人自顾自地离开了。

白三瞪大了眼睛,纵使如他一般都忍不住暗自吞了口口水,那是一块黑面馒头,或许是白面馒头只是被泥涂黑了,如今城中一块馒头就能引发一场血战,又有谁能不动心呢?

周围的旁观的人都很动心,只是那是阿狗扔的,就算阿狗扔给狗吃,那他们也不敢去和狗争,争便是死。

白三笑了笑,伸手将馒头捡了起来,他笑得好开心,一口便咬了半截馒头进去,一边嚼着一边流泪,旁观的人也在偷偷咽着口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群人手里拿的是皇城庙的观音土,吃起来还有点糯米的味道,只是不消化吃多了会胀,胀凶了便死了。

剩下的半截馒头他没有再吃,随手扔给了旁边不知名的一对母女,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或许下一刻那对母女便会被周围饿疯了的人给撕成碎片,但至少给了那对母女去争取的理由,白三站起身来,顶着肆掠的饥寒再不回头迈出了坚定的一步。

好美的雪搭配上天空中破云而出的朝霞,那曾经只属于落霞城的美景,美得让人不愿醒来。浑身的冰冻让白三感到了彻骨的寒冷,连柔柳是美的,她的峨眉刺也是有一种冰冷的美,似乎天地间只有他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丑陋肮脏的废物。

手上的刀好重,所以放下了,感觉到了钢铁刺破肌肤致命的痛楚,心里却在隐隐期待着这个的到来。

可是是什么在灵魂深处嘶吼,是什么在燃烧像是要燃尽身体每一寸肌肤,是什么能让心再次经受这样的痛楚。

白三仰天哀啸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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