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正浓，似要将人淹没在这天地间。

茫茫无尽的白色笼罩着一切，却有一株梅花不在其中，它兀然默立，在这白色的天地间孤独着。

站在梅树旁的男子一身黑衣飘摇，白发在风中散乱，与漫天的雪相拥着融为一体。

自他穿越伊始，差不多……竟也有四十年了吧？

顾苍默默地想着，风吹开他的白发，露出了一张清隽的面孔，这面孔白皙如雪，漆黑的眼眸中不含一物，甚至这天地，这风雪，皆不在其中。

将枝头的红梅轻轻折下，他将这枝梅花放在手中，眼眸低垂，似在细细端详。

黑褐色的枝条并不平直，反而有些扭曲，延伸出来的细枝更是杂乱，没有一丝美感，唯有其上那一朵血梅，重重花瓣娇艳欲滴，显出妖异。

顾苍的手亦如雪般苍白，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轻轻拂过花瓣，停在了梅花花萼处，绯红掩映下，一丝白色若隐若现。

这原是一朵白梅，一朵被鲜血纠缠而失去本身模样的白梅。

四十年啊，委实是有些漫长的时光，漫长到能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呢。

顾苍放下手，随意持着梅花，缓步向前走去。

风更大了。

他一步步朝着风雪更深处走去，每踏出一步，地上的积雪就被无形的力量猛然推开，震散在半空中，被寒风裹挟，化为了风雪的一部分，围绕在顾苍身侧。

积雪下，赫然是层层叠叠的尸首！

堆积在一起，拥抱在一起，互相粘黏在一起，下层残破腐烂的尸体，上方鲜活滚烫的尸体，刀伤，剑伤，钝击伤，撕咬伤，洒落的鲜血皆被冻结，失去的头颅不得瞑目，宝剑化作铁锈，疯狂变成恐惧。

宛如地狱般的画卷在顾苍的步伐中展开，风雪呜咽，带着冲天的煞气与血腥。

黑色的镜石地面冰冷地倒映着这惨烈的景象，它默然无声，冷眼旁观，也许它也早已习惯，因为这场旷世之战，已经持续了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前，罗生天悄无声息吞并碧落府，号称第一魔教，进攻中原，数十万教众从南疆汹汹而来，只一月，朝廷十方军无故退散，中原五峰四楼十二派全数沦陷，三大门派挺身而出，整合天下势力，组建正道盟，可惜的是再一月，玉虚道门溃败，陟岵寺低头，浩浩正道盟只剩下归水阁与无足轻重的一些小门派苦苦支撑。

又一月，魔教攻入归水阁，九天九夜，不死不休。

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

顾苍停下脚步，周围的尸体越来越少，走到这里，已经几乎没有了。

因为这里是已经归水阁最深处，前方是埋葬着历代归水阁主的百川池，亦称——归墟池。

那里，有个人在等着他。

顾苍低头，轻轻拂去梅花上的鲜血，如白玉般晶莹剔透的花瓣在风中颤颤巍巍地露出了原貌，纤细美丽，却有一身钉进骨子里的傲雪凌霜。

他持梅走入这个归水阁禁地，没人阻拦，亦没有人敢阻拦。

顾苍随意瞥了一眼四周阴影中隐藏的几个身影，他们是归墟池的守护者，归水阁仅存的几个先天高手，此刻却如同平凡的老者，在大雪中微微发抖。

既然如此识相，那就不杀了吧。

雪还在继续，落入平静的池水中，不见了踪影。

巨大的池子用十胜石打造，漆黑光滑的砖石上带着一些暗红色的纹路，边沿处是几个凸起的麒麟首，正汩汩吐出流水。

女子面色平静，跪坐在池边，只着了一袭白色单衣，优美的曲线若隐若现，漆黑的长发披散下来，流泻于地，绝美的容颜宛如妖异。

她身边的地上，放着一刀一剑。

刀为对鳞，剑为鹿鸣。

风雪中，女子忽地抬起头，果然见顾苍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顾苍注视着她，轻声说：“宁与尘，送给你如何？”

女子看向他手中的白梅，眼中流露出复杂，“事到如今，你何必还要如此？不觉得可笑吗？”

顾苍摇了摇头，道：“于我而言，这是一个必须完成的承诺。”

宁与尘轻轻伸出手划过水面，沉默半晌，突然问道：“就算迟到了十年？”

“就算迟到了十年。”

宁与尘露出了笑容，极美极冷，极素极艳，漫天飞雪倒映在她眼中，天地黯然失色。

她侧过头无声地笑着，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压抑着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就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一样，只从指缝间漏出一两声如同抽泣般的笑声，直到再也忍不住，终于放下手，大声笑起来。

“哈哈哈哈……”

她笑得如此开怀，却令人感到脊背发寒。

半晌，宁与尘笑声渐轻，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最后一丝笑意消散之后，她冷声道：“顾苍，你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来？连那所谓的罗生天教主吕天一，也不过是你的一介傀儡，你居然在对正道盟盟主……吟诗送花？你可真是童心未泯啊！”

宁与尘缓缓站了起来，说道：“还是说你打算用这样的手段来侮辱敌人？然后再将我杀了，就像你杀我师父一般？”

顾苍不言不语。

宁与尘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刀剑，缓缓举起，刀锋剑芒对准了对面的人。

她是“归水天光”，刀剑同修，刀剑双绝，如今天下闻名的正道盟盟主宁与尘。

曾二十年入先天，遮掩天下武道奇才光芒的千年之才宁与尘。

曾力敌八位先天高手，一刀一剑斩尽天下豪杰威风的宁与尘。

曾在北境截杀上万蛮族，保全天下，力挽狂澜的碧血候宁与尘。

一骑当千，一夫当关。

她亦是当代归水阁主，此刻她的身后，是百川池，归水阁历代阁主的归墟之所，三天前，她的师父，便死在顾苍手中，葬在此处。

天下苍生，生灵涂炭，皆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为忠为孝为仁为义为情……杀了他！

宁与尘闭了闭眼，感受着体内的真气奔流如海，刹那间再次睁开，目光沉凝坚定，缓缓摆开“百川归海”的起手式。

风雪刹那间为之一滞。

飕！

宁与尘踏雪而来，身影瞬间模糊，刀剑劈开风雪，带着两痕动人心魄的银光，以极快的速度直取顾苍咽喉！

顾苍面色不变，抬起右手。

下一刻，鹿鸣剑的剑锋猛然出现在距离在他脖颈不足一寸之处，而顾苍的右手在此刻恰好升至颔下，五指竟恰好将剑锋拢在其内，轻轻一捏。

噌——

轻轻的嗡鸣声在耳畔响起，一道微不可查的白色剑气被挤压成扭曲的形状，在两人真气的碰撞中被甩出！

轰！

那剑气一瞬间荡散开来，将四周的雪幕撕开一个大口子，重重积雪轰然而起，又在空中被搅碎，变成了更细密的小雪粒，被搅动着围绕在两人四周。

被强行停止的剑锋后，紧随而来的是宁与尘那张绝美的面孔，两人的脸此刻离得极近，几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交缠的真气在猛烈撕扯着两人的衣物，猎猎作响。

宁与尘眼眸低垂，低声道：“你当年……”

顾苍歪过头，将视线从剑锋上移开，看向她的脸，却看到一抹极其锋利的笑容。

那双明亮的眼睛当中升腾起凌冽的杀气，她的右臂倏地从下方窜起，宛如一条灵蛇，扭动间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了森森獠牙！

刀身上两排如鳞片般的纹路此时好似活了过来，微微翕动着，边缘处竟闪过锋利的光芒，在空气中摩擦而过，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仿佛真的是一条银鳞之蛇。

顾苍没有来得及回过头，而高手间对决，往往一招半式的失误，就注定了结局。

本来他还有左手可用，但手上却还有一株梅花。

顾苍看着宁与尘苍白的脸庞上冷汗滴落，衣袍上慢慢晕开更深沉的颜色。

宁与尘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握着刀柄的手一时之间动摇了。

而后便是眼前一花，只来及看到顾苍搭在鹿鸣剑上苍白的手掌和那一株梅花，剧痛就猛然从左手传来，令她发出一声闷哼，紧接着是胸腹间猛烈的撞击！

轰轰轰！

宁与尘被顾苍打飞出去，一路翻滚着撞碎了百川池四周的几重墙壁，蜿蜒的痕迹断断续续，露出下面黑色的地砖，配上洒落在雪中的鲜血，恰如一幅血梅图。

她趴在地上喘息着，眼前一阵阵发黑。

“唔……咳——”

宁与尘再次吐出一口鲜血，挣扎着看到自己软绵绵耷拉下来的胳膊，毫无疑问，左臂的经脉已经全数断裂。

鹿鸣剑脱手飞到了三丈外，直直插在地上，四周的地面已然碎裂。

对鳞刀被顾苍运功用血肉骨骼死死夹住，她在被打飞之前没能拔出来。

只是一击，她的内脏几乎全部碎裂，左臂已废，刀剑皆失。

视线模糊中，她看见了顾苍缓步走来的身影，他一边走，一边握着刀柄，将胸口的对鳞刀缓缓取了出来，轻轻一甩，刀上的鲜血落于地上，散落出一个圆弧。

宁与尘趴在地上看着他，再次露出了笑容，只是这一次隐约有几分释然，她笑着，道：

“顾苍，你赢了。”

“恭喜你啊，从此无敌于江湖了。”

“三大门派从此江湖除名，你姐姐的仇……还有你的仇终于报了。”

“你不高兴吗？”

“你怎么不笑啊……”

顾苍确实没有笑，但他亦没有悲伤，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风雪中，就像来时那样。

他的眼中，没有这天地，没有这风雪，唯有一朵白梅。

他蹲下身，将手中那株梅花递上前，轻声道：“送给你的。”

宁与尘怔住了，沉默了一会儿，她缓缓伸出颤抖的沾满了鲜血的手，接过了这朵白梅，方才并未注意到的清香萦绕鼻尖，令她微微失神。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露出过杀意。

他说，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送给你如何。

原来他还真是来送花的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傻。

原来他只是看出，选择在归墟池旁迎战的宁与尘已经心存死志罢了。

原来我，还是放不下。

顾苍将她慢慢扶起，抱在怀中，梳理着她的黑发，第一次流露出情绪，有些无奈地叹道：“宁与尘，你怎么又哭了。”

宁与尘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这一生，从六岁开始，她只流过四次眼泪，一次为父母，一次为师父，两次为了他。

大雪仍在下，纷纷扬扬洒落人间，点在女子的眉间，她安安静静闭着双眼，尚余一抹温热在唇齿。

顾苍认真地用目光描摹这个曾在年少时，告诉他世间应有道义的女子，静静抱起她走向百川池中央。

那一身黑衣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中。

……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第十七代归水阁阁主宁与尘，于归水危亡大难之时，为天下苍生挺身而出，与人间大恶，魔头顾苍战于百川池旁。

不敌，殁。

情义难，无人懂，恩怨了，是非去。

后人题碑铭：

行仁蹈义，岳峙渊渟。

……

归水阁内，厮杀声渐渐变少，一场旷世正魔之战即将结束。

吕天一猛然间抬起头，浑身颤抖望向天空。

旁边的人有所察觉，顺着其视线看过去，疑惑地询问：“教主，您怎么……”

而后也没了声响。

所有人呆呆地看向天空。

风雪肃杀如刀，天空昏沉黯淡，厚重的云层中，一个巨大的漩涡缓缓形成。

正在搏杀的人们停止了动作，武器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接连不断。

那个漩涡并未酝酿出风暴，反而渐渐流泻出一缕天光，光芒破开云层，照耀向人间，下方战场，不断有人战栗着伏跪在地。

吕天一目露震惊之色，喃喃着：“他……是他么……”

“这是……抚顶……”

“先天之上，天人合一，传说中的……抚顶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