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长老缓缓举起了右臂，只是此刻他的右手一直在颤抖。

戟奴从半空中跃下，长戟直往杨湛前胸刺去。“他”依旧身着北府军的盔甲，尽管已锈迹斑驳；“他”的面孔尽管扭曲狰狞，但依旧能让杨湛回忆起那些并肩作战的岁月，战友的笑容依旧在脑海中不断浮现。

弩机已准备好，尾焰已点燃，但是杨湛颤抖的右手却似怎么也拨不动机扣。

直到戟奴已近在咫尺，祖冲之在一旁焦急地大喊：“师傅小心！”

徒弟的声音终于把杨湛从记忆深处拉了出来。弩机发动，一枚铜球从弩机中射出，直接撞上戟奴前胸；铜球炸裂，核心处一股强大的气流向四周冲去。

杨湛左腿往后跨出一步，用力站稳脚跟。一枚铁屑从右眼下掠过，在颧骨处划出一道一寸长的伤口，鲜血顺着脸颊滴滴落下。

灰白色的长发被劲风吹起，一滴泪珠在这老人眼角清晰可见。他的眼神中有着愤恨、伤怀，更多的却是要在此地报仇雪恨的信念。

那边的戟奴在两名“帮手”的协助下，已经顺利落回地面，又携手向着前方机关武士攻了上来，尸魔们配合默契、进退有度；反倒是机关武士缺乏操控，在灵活的尸魔面前更显笨拙，要不是全身坚硬的金属壳体，早已败下阵来。

檀宇清见此情景，也顾不得此刻自己内伤未愈，手中擎住寒铁短枪，就要上前协助杨长老；祖冲之与段曦等同伴同样跃跃欲试。

那边赫连磐一直观察着这边的情势，立刻狞笑着大喊：“杨湛，就凭你这些破铜烂铁，何能与我匹敌？你们人多，倒不如一拥而上，正好让我将你们一网打尽，免得多费功夫。”

杨湛心中当然清楚，赫连磐此言激将，是想让自己顾及一派宗师的身份，不要倚多取胜。想来对手此刻虽占上风，但连日恶战再加上同时操控三只尸魔法术十分耗费心神，只怕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了。

杨湛于是微微一笑，心中释怀，反而更加冷静下来。他转过头再看一眼身后众人，除了姚洛雨伤势加重，其他人都还尚好；尤其是鲜卑段部段曦和羌人姚洛雪，都能是重要的助力。

杨湛于是吩咐道：“冲之，没有为师的吩咐你不得出手。”杨湛作为长辈，对身后一行人虽有约束力，但毕竟只有祖冲之是自己的亲传弟子。面对赫连磐与他的尸魔，此刻祖冲之的修为完全派不上用场。但其他人？杨湛也没有明说不能出手。

“赫连磐，你恐怕没有机会见到明早的日出了。”杨湛向着赫连磐大喊。此刻他面带笑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从手中取出一柄玉制短杖，杖顶是一枚湛蓝色的晶石。玉是沟通天地自然的媒介，也是正统道术用于沟通鬼神的重要材料。正统道术不伤天和，但与天魔教利用招魂幡控制冤魂的邪术相比，却少了一分霸气，进益也更加缓慢。

为了复仇，杨湛放弃了自己的武士身份和对于武技的修行，除了修习墨家玄武堂的机关术，还有墨家最为神秘的“明鬼”道术。机关武士构造再精密，身体再坚实，但若是没有如常人一般的魂灵主控，战力便难以突破，无法与一流高手相匹敌。而此刻自己要将三名机关武士组合起来操控，更是需要一个“主心骨”，需要在机关术基础上进一步借助墨家的明鬼之术。

在墨家道术的激励下，杨湛手中法杖的晶石闪烁起湛蓝色的光泽。三道光线分别射向机关武士胸腔的心脏位置，原本置放于其中的三枚晶石同样闪烁起来。

这种机关操纵法与赫连磐的邪术也有一些类似之处，机关武士体内的三枚灵石和法杖顶端的灵石同出一源，以灵石为媒介，以自身主魂爽灵为引，同时控制自身与前方的机关武士。这种道术的优势在于机关武士能够随控制者的心意活动，但却极耗心神；若是法术异常中断或是灵石被破坏，那么控制者的主魂也势必受到影响。且在操控机关武士的过程中，操控着移动不易，必须要有同伴从旁护法。

被重新整合的机关武士之间的攻守终于开始有了章法。这些机关武士的结构完全仿制自己的同伴设计，而对于同伴之间的攻守配合杨湛完全了然于心，相互配合起来自然没有问题。

面对杨湛和机关武士的变化，赫连磐操控着三只尸魔不再贸然抢上，稍作休整之后再度联手攻上前来。

尸魔与机关武士两组再度厮杀在一起。约莫小半个时辰，双方又激斗了一百余回合，依旧是势均力敌、难分胜负。

战斗异常激烈残酷，让杨长老身后一众少年看得心惊肉跳。由于父亲檀道济也是北府军出身，武艺与前方在场搏斗的尸魔与机关武士同出一源，檀宇清也从双方的拼斗中逐渐看出一些门道。

这几名“武士”各自武艺均有所长，单打独斗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作为北府军的先锋官，每一场恶斗都是冲锋在前，稍有不慎则会殒命于战场；若前锋战死，对于后方的部队也是不小的打击。

于是从第一代将祖逖、苏峻开始，便从北方南渡的各州精锐中，抽取其中的佼佼者，演练不同兵刃之间的相互配合，一招一式都需要做到进退有据，力争万无一失。持盾和锤的战士主要来自并州、剑士来自关中、戟士则来自豫州或淮南。后续又经过刘牢之与先主刘裕的继续锤炼，增加了来自荆楚的侠客（杨湛便曾是来自荆南的剑客），战斗力愈发强悍，前锋营先锋官的战斗力终于在先主北伐关中之时达到了顶峰。

这三人以盾士在前方居中守御，防御对手的长兵刃或是箭弩，重锤也足以破坏对手的工事或重甲战士；戟士一方面应对对手的骑兵，另外可以发起长距离突袭；剑士是担负团队近距离厮杀的主要角色，同时协同防御冲到近前的敌人。

后续加入的南方侠者则是在同伴的掩护下，尽可能快速接近敌方首脑，出其不意刺杀之。

同伴之间相互配合，每一招一式都前后串接起来，一人或两人发起进攻，同时必有人对身旁破绽进行补位。前方由攻转守时，必有人由守转攻，这样得以保证进攻连续不断，不给对手留下喘息之机。

檀宇清聚精会神地看着“前辈”们的拼斗，又不断与父亲传授的枪法与涂山所学相印证，原本自己在武学袖中的许多混淆不明之处也逐渐有所领悟。

又过了一些时间，再看此时场中的情势，杨湛和他的机关武士已逐渐呈现劣势。在杨湛的控制下，机关武士之间的配合更为纯熟；为了携手应敌，杨湛还在原有套路上进行了一些改良，以适应机关武士沉重但坚固的特点。

尸魔不仅不惧刀剑，比之原本血肉之躯还更为灵活，虽然配合失之默契，但随着杨湛体力下降，灵活的优势更加显现出来。

这边两名剑士长剑互击，剑奴忽地往后跃出一步，闪出空隙让盾奴冲在前方。盾奴持盾猛击，而这边持盾武士来不及补位，剑武士被撞出一丈远，又跌倒在地。

剑武士来不及起身，而此刻剑奴与戟奴分别从盾奴两侧抢上，场中呈现出短暂的三打二的局面，局势一下子变得凶险起来。

杨长老身后琴声突然响起，是鲜卑段曦见到这样的情形，立即展开了支援。

由于赫连磐的控尸术主要通过把招魂幡中依附的冤魂注入前方尸魔灵台之内，通过邪法控制这些冤魂以达到控制尸魔活动的目的；在整个控制过程中，自己不需要长时间念咒。因此普通的破魔曲式此刻已没有太大的作用。

不过突然响起的琴音，依旧提供了不少助力。赫连磐一直担心杨湛身后的小辈们会趁自己施法的时候从旁偷袭，听到琴声心中不免紧张，自然也影响了对尸魔的控制。

就趁着赫连磐这两下迟疑，机关剑士站起身来，再度上前与“同伴”们并肩作战，场上回到均势。

前方还在僵持，没有杨湛的许可，其他人也没有立即动手，不过段曦的琴声却并没有停下。她起初弹了一段破魔咒，对场上的干扰是越来越小；接下来又转了一段清心咒，倒是让杨湛长老紧张的情绪安抚了些许。

段曦轻轻地拨动着琴弦，想到前方正奋战的尸魔们曾是收复关中的北府军将士，手上不自觉转到了“西出阳关”的古曲上。

这首曲调苍凉悲壮，时而如同漫天黄沙飞扬，时而如同滚滚黄河流淌，把杨湛的记忆再度唤起。当年王镇恶率北府军先锋攻破长安，关中失陷近百年终于光复，那一天在长安城楼军民共同奏响的，正是这一曲《西出阳关》。

悲从心来，杨湛眼角终于有一滴浊泪落下。关中此刻已再度陷落，自己虽苟活于人世，只是曾经的战友却变成眼前这般模样。杨湛心中悲痛万分，更是下定决心，哪怕自己身死，也一定要在此地诛杀赫连磐这个魔头。

这古曲无法干扰赫连磐的控尸术，但是前方的三只尸魔却出现了一些异样。尸魔原本五感已退化，或许是生前这首曲调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当再度听闻此曲，神色中多了一些迷惘，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不少。

机关武士趁机把场中局势扳回一些，趁着对手短暂失神之机，一连串连贯的配合反而把占据上风的三只尸魔逼退几步。赫连磐不得不再次摇动幡旗，强化控制法力，才稳住了局势。

段曦发觉此曲有效，在弹奏时又多增添了一分内力，她又想到身旁表弟也会这曲调，于是小声对檀宇清说道：“宇清，快！咱们一同演奏此曲。”

檀宇清自然心领神会，从怀中取出玉箫，加入了合奏。

琴箫合奏，慷慨激昂中多了一些婉转与儿女情长，整曲的层次感更加丰富。身旁的同伴即使不精通音律，当听闻此曲也无不深深折服，陷于阳关城外、茫茫戈壁上依依话别的意境之中。

在《西出阳关》合奏的影响下，三只尸魔力度缩减、阵法逐渐散乱。若不是一身强横的体魄，再加上赫连磐拼命将招魂幡中贮存多年的冤魂源源引入，尸魔早已当场落败。

一曲罢，场中依旧是均势。只是杨湛自身修为略逊于对手，长时间耗损精神操控机关武士，此刻精力也接近枯竭。

赫连磐那边也好不了多少，原本只要再坚持一小会儿，凭借自身修为的优势也能够压制对手。但他心中一直忌惮杨湛身后的众人从旁偷袭，再加上幡旗中的冤魂可是自己多年耗费心力的“珍藏”，这次一下子快用了个底朝天，更是让自己万分肉疼。

想到这里，赫连磐终于决定要使出杀招，尽快解决掉这里的一切。他于是划破持旗右腕的静脉，大量暗红色血液才流出便瞬间被幡旗所尽数吸收。

这“血祭大法”让赫连磐也有些吃不消，一时间脸色煞白，头顶直冒金星。好在幡旗内为数不多的冤魂瞬间狂暴起来，霎时间阴风阵阵，鬼泣之声四起。那几条连接幡旗与尸魔头顶的暗红色光线陡然间增粗又闪亮了许多。

在听闻《西出阳关》曲后，三只尸魔残魄中存留的记忆片段部分被唤醒，但这次赫连磐召唤出的冤魂再次占满它们的灵台，把这段意识再度强行镇压下去。尸魔们无力抵抗，干枯的面孔更加扭曲痛苦，陷入更加无尽的黑暗与狂暴之中。它们挥舞着兵刃，速度和力度大幅提升。

尸魔们的进攻如同潮水一般接连不断，机关武士此刻的防御便有些相形见绌。原本有着先天速度的劣势，虽然杨湛在后方拼命努力试图保持阵型，但依旧被对手的攻势逼得且战且退。

杨湛心中焦虑，在尸魔的步步紧逼之下，忽地一口真气不继，吐出一口鲜血来。

这一时间机关武士无人操控，很快变被强悍的尸魔们撞倒在两侧，再也无法组织起有力的防御阵型。

前路已没有阻拦，尸魔向着杨湛大步冲了上来。

少年们纷纷拿起手中武器，准备上前来支援，但对手行动迅速，这一轮进攻只怕是赶不上了。

看着前方曾经兄弟们狰狞的面孔、空洞的眼眶，杨湛心中满是悲愤，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于是抛开手中的法杖，从怀中取出两只峨眉刺，这是他十余年来从未碰触的武器，代表中内心所珍藏又不愿提及的回忆。

杨湛口中喃喃地念到：“兄弟们，我来了！”竟大步向着尸魔冲了上去。

祖冲之在身后大喊：“师傅！小心！”神情满是焦虑。尽管从未见过自己的师傅的武技，但血肉之躯，又如何能与尸魔抗衡？

檀宇清持枪往前奔去；段曦拨动琴弦；甘若怡、刀凤和姚洛雪念起法咒。或许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但还是要做最后的努力。

杨湛与尸魔已近在咫尺，他的身形突然快了起来。

他跃起躲过前刺的长戟，又侧身从盾奴持盾的一侧闪过，当再度躲开横切的长剑，他已经躲闪到了尸魔们的身后。他曾经与这些“兄弟”们并肩作战，也完全熟知他们之间的进攻套路；而这名曾经的刺客，速度与灵巧似乎也不减当年。

少年们欢呼雀跃，若杨湛再往前冲刺，甩掉后方的尸魔，便能够对赫连磐实施致命的刺杀。

但杨湛毕竟不再是一名武士，之前对机关武士的操控几乎快要耗尽自己的精力，而此刻自己的体力也透支到了极限。他眼望去赫连磐所在的方向，却看到无数的重影在原地旋转。

杨湛大喝一声，试图燃烧起身体最后一丝体力，但却不足支撑自己快速冲刺到赫连磐身前了。

赫连磐毕竟不知杨湛的虚实，还是被对手这几下灵活的腾挪所唬住。他再度划破左腕，使出血祭之术。这血祭之术虽然威力强大，但是通常十日内不得重复使用，否则损伤修为，更有甚者会招致阴魂反噬。

果然赫连磐只觉天旋地转，差点站不稳身形；不过施法还算成功，幡旗中剩余的冤魂几乎尽数滚滚而出。

三只尸魔转过身向着杨湛扑了过来；哪知杨湛突然停下脚步一跃而起，那条从招魂幡射出用于连接尸魔灵台的暗红色“血线”，恰好从杨湛眉心射入。

杨湛一声惨呼，重重跌落倒地。

三只尸魔此刻也突然丢掉了手中兵刃，双手捂住头顶，双腿跪地痛苦不堪的呼嚎。

控尸者赫连磐如同被雷击一般，手中招魂幡掉落，自己被法术反冲，负伤倒地。他万万没想到眼前的对手会以这种近乎自杀的方式破掉了自己的法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