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若”

夜半，程欢躺在禅房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姚若的出现，仿佛在他短暂而艰涩的生命中，燃起了一丝火苗，微微光亮，温热着他的万古长夜。他说不清是为什么，为什么失眠，为什么高兴，为什么对这个世界开始有了那么一点好感，他知道的只是从这个晚上开始，他盼望第二个天亮。从前他没有想过，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有什么意思，自己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直到如今，他的生命里出现了两个字，希望。他从来没有交过什么朋友，街头上的小叫花子们，也只是为了一口饭凑到了一起，今天这个死了，明天那个没了，再正常不过他没什么心情去交朋友，他只是不想成为死掉的那个，没人知道人死了还有没有感觉，只是被野狗啃食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他坐立难安，望着墙上硕大的一个静字，辗转反侧，月光穿透纸窗，略过漂浮着的尘埃，一点点一块块，打在他脸上，打在斑驳的墙上，照透了小小的禅房，照不透他小小的内心。

第二日清晨，程欢起了个大早，满院子溜达寻思着找点什么活干，虽然说人家收留了咱，但是咱不能白吃白住讨人嫌，总要做点什么被让人挑理，他小小个人，想事情倒想得周到，他也不懂什么佛门慈悲普度众生的道理，他就知道这满院的和尚也都是肉体凡胎，也都是俩肩膀一个脑袋俩眼睛一张嘴，都是活脱脱的人，是人就讲究些个人情，这些年他在外面叫花子似的到处晃荡，这些事情他精着呢。绕了一圈，看见这清早上，寺院里有劈柴的有生火的，还有挑水的练功的，忙来忙去的，他左打听右打听，还真没什么让他干的，他一想这不行啊，干不干的好歹有个样子啊，最后还就走到厨房，这厨房里啊，有几个和尚生火做饭，这小姚若也在这，给打打下手，别看姚若年纪小，干活儿灵得很，厨房不大，两三个和尚已经腾转不开，可她在这中间辗转腾挪，不碍眼不妨事，利用她身材小巧的优点来回穿梭，可是帮了不少的忙，切个菜递个刀看看火候，精明可爱，几个火工头陀满脸堆笑，对这个小孩子满是喜爱。程欢一见这厨房里狭小逼仄，已经是忙的不可开交，自己若此时进去，怕是倒会碍手碍脚，于是他高声喊喝，问这几个师傅：“几位师傅，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一个和尚转头一看，门上歪着一个小脑瓜，俩眼睛扑闪扑闪的倒也有趣，和尚挠了挠头道：“这儿倒没什么你能伸上手的，你呀，先找地方一边儿玩儿去吧。”程欢一听，正好顺坡下驴：“那好吧，几位师傅，有我能帮上忙的您几位尽管吩咐。”几个火工和尚一笑：“行啦，你去吧。”姚若见状，倒是想起了杨轩那个榆木脑袋，来这寺上也算住了许多日子，一为安身立命，二为从几位高人身上学得绝艺以报父仇，可这杨轩死脑筋，整日里求静远禅师得空传授一二，这静远呢，也不说教也不说不教，就一直让他歇息调养，晾在一边，求方丈呢，方丈师傅管着寺里上上下下也总是忙得很，除此之外杨轩便不敢开口求到别人身上。眼下瞧着程欢四处交际，相比之下，这杨轩可说是不大懂事儿了，虽然说也不过是个娃娃，可是你有求于人，更何况寄人篱下，怎能不想尽法子讨人欢心呢？

姚若想的有道理么？有，放到咱们一般人来看，谁不喜欢聪明懂事能言会道的孩子，但也不全对，那寺里的几名高僧，静远也好方丈也罢，多大的年龄多高的身份？他们能跟孩子计较这些么？之所以这么长一段时间没人教他，一是这孩子现在的确，需要静静心好好调养，佛门功夫在那时，是刚刚传到我神州浩土来，杨轩心魔不灭，急于求成，稍有不慎，恐怕走火入魔，到时候小命都不保何谈报仇之事呢？二是，现在这寺庙上确实比较忙，忙什么呢？由于那个时候佛教，刚到大汉不久，此天台山方丈的师傅就是海外身毒国的法师了，为了宣扬佛法，名山大寺要联合举办妙法莲花盛会，一方面，各寺高僧要讲经说法，互相之间还要辩论，这是佛家内部的事儿，为了宣扬佛法，招揽信徒，还要以俗讲变文为世俗百姓排忧解难，另一方面，各家还要派出武学上的得意门生，大家还要切磋切磋，互相学习。这些寺庙之中，有南北之分，北方是从西域而来入关中，到洛阳，南方是从海上来，散播于交趾、闽越。北方以东都洛阳城望京门内白马寺为宗，南方以交趾郡光孝寺为宗。这次盛会要在来年四月初八在洛阳白马寺举办，天台山虽然不比那般名山古刹，可是这方丈清空大师是有名的当世大师，人送绰号妙法无双东海老活佛，本家姓氏杨轩暂且不知，武艺高强不说，尤其是精通佛法。他师弟，那天下山来教训道显大和尚的老师傅，也是江湖上武林中声名在外一等一的高手，人称七尺伏魔塔清寂禅师，他虽为师弟，但是武功高强，比他师兄清空方丈要强上三分，一套救苦救难地藏伏魔功出神入化无人能及，真元之强悍内力之深厚更是当世罕见。说实话，杨轩小小年纪流落江湖，一开始就能遇见如此的高人，不得不说造化不浅啊。这天台山名义上在南宗光孝寺管辖之内，但实际上由于这两位高僧的存在，此山颇受尊崇，有些游离于二宗之外的意思。清远不在的这些日子，以及杨轩姚若到来之后的这一段日子，山上正在忙这些事，当时全国共有名寺一十八所北方十一所南方七所，交趾郡光孝寺，蜀中峨眉山万佛金顶药农蒲公所建普光殿，长沙郡岳麓山岳麓寺，会稽郡灵隐寺、天台山天台寺，以及东海普陀山和南海普陀寺，后面这四座佛刹并称为东海四佛山，寺上所忙的，也就是和其他几大名寺相互交流商量，筹备明年的法事。

不过这些事小小姚若还不知道，甚至寺庙上其他的一些和尚也不懂，都是老法师们在操心，到时候晚辈们听从安排就是了。她就以为是杨轩不会讨人欢心，只知道死缠烂打，最近几日死缠烂打也不会了，干脆一个人去后山练把式去了。晚上姚若在小柴房里也埋怨这傻哥哥不懂的人情，杨轩自己砸吧砸吧嘴心道，我也不是不懂，我就是觉得静远师傅好像不大愿意，方丈也不搭理自己。废话么，这天台寺虽然破败落寞，人丁不旺，好歹也算名山一座，事儿也多着呢，一寺之主难不成整天围着你转？不还是不会来事儿么？姚若也不跟他拌嘴，把他晾在一边。可今天一见这程欢这俏皮劲儿，心道不好，那傻哥哥怕是没有人家心眼儿多，若真的学不来绝艺，报什么父仇啊，干脆一并出了家做和尚算了。

这一日来程欢上蹿下跳四处闲逛把寺里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别无他话。到了傍晚间，吃过晚饭打扫完毕姚若回到小柴房，就对杨轩把这事儿说开了。“哥，你这几日有去求师傅们传授你武艺么？”杨轩小嘴一咧，嘿嘿一笑：“妹妹，这几天师傅们都忙得很，我也不好打扰，我白天自己在后山练武呢，功夫丢不了，你放心。”姚若一听眉头一皱：“哥，你是不是因为前些时日刚来的时候，师傅们不肯教你，你有点脸皮薄抹不开啊？”杨轩脸一红，挠了挠头，还没等他言语，姚若又道：“哥，你这毛病得改，在周家庄你就不合群，如今家破人亡，你我二人流落在外相依为命，好在有静远师傅和方丈的天高地厚之恩，将你我暂且收留在此。可眼下毕竟是别人的一亩三分地，寄人篱下，这些暂且不说，你想想你跟着静远师傅投奔到此是图什么？是图安身立命么？那岂不是要再此剃发为僧？你是奔着跟高人学能耐来的啊我的好哥哥，他们一次不应两次不应，你就泄了气了？似你这般你要几时能为父报仇？为周家庄几百口人命讨回公道？”杨轩一听心道我这妹妹心思真多，想的真对，她一个小小的丫头尚且明白道理，我虽然现今岁数不大，可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我怕个什么呢，心一横，明个儿开始就没皮没脸死缠烂打，纠缠到几位师傅肯教我武艺为止。姚若见杨轩腮帮子鼓鼓着，咬着牙关，又劝道：“哥哥，你可不能使蛮劲啊，多说好话，多办点讨人喜欢的事儿，眼睛里有活儿，也是给寺里上上下下瞧瞧，咱不是白吃他的。要脸，骄傲，这股劲儿也不是错，可是要用对地方，碰个钉子就泄了气了，算什么男子汉啊。”杨轩把头狠狠一点，“妹子你说的太对了，为兄我怎么就没转过来这个弯儿呢，哎，榆木脑袋。”小姚若抿嘴一笑：“好了哥，好好歇着吧。”杨轩嘴一努眼一瞪，定定的说道：“你放心吧妹子，报仇的日子不会远的，你今天这一番话说醒了我，什么事儿都没有报仇重要，要报仇就要学好本事，等学成了，我就算跑遍天下我也要找到这卢崇的下落，上天追到凌霄殿，下海撵到鬼门关，绝没有他的好，不杀他全家九族，我誓不为人。”说到这，杨轩头上青筋暴起，眼睛都红了，姚若急忙过来抱住杨轩的臂膀安慰道：“哥哥，我相信你，不用太急，一步一个脚印，皇天不负有心人，不会错的，只不过，他家人又没有杀人，冤有头债有主，如若滥杀无辜，你与他有有何区别呢。”杨轩把胳膊一甩口打唉声：“养这么个畜生，也绝不是些好东西，一样该死。睡吧妹子。”姚若一叹气一摇头，转回身去也睡下了。

闲言少叙，第二日清晨，姚若刚一起身就发觉杨轩的床铺是空的，杨轩气的比她还要早真是少见。姚若起床梳洗完毕，到院子里一看，这杨轩忙上忙下一会儿劈柴一会儿打水，忙了个不亦乐乎，有早起练功的师兄弟见了也是暗自称奇，正当这杨轩要跑到洗衣房浆洗衣物被姚若拦下了，说哥哥你差不多得了，你又不会洗衣服，洗不干净我还要重来，你该干嘛干嘛去吧。杨轩眨巴眨巴眼睛心说也对，于是屁颠屁颠的跑到静远房前，俩腿一弯咕咚跪下了。有心说喊两声吧，又一想老师傅这会儿八成睡觉呢，把他老人家喊醒了怕是惹人不高兴，就悄没声的一直跪着，打算等老师傅出门便拜。

不过实际上啊，静远没睡着，人啊，一上了年纪就没什么觉睡了，他早早的就醒来了，只不过老和尚洗漱完毕后一门心思看书，也没顾得上外面有什么事，再加上杨轩怕把老和尚吵醒，一直蹑手蹑脚的没敢出声，老和尚也就没在意。正巧这时新来的程欢早起遛弯儿走到这来了，照理来说小孩子正是爱睡懒觉的时候，可是这程欢啊，咱们前文书说道过，他自幼流浪，饥一顿饱一顿从来没睡过什么安生觉，睡不实，一时也改不过来这毛病，起来也没事干，禅房里越呆越没意思，无奈这才乐意起早遛弯儿，跟八十岁大爷似地，就差手里拎着个鸟笼子了。他一瞧杨轩一早跟这跪着，感觉到比较稀奇，就喊喝到：“哎，我说你犯了什么错了一大早就在这跪着，地多凉啊。”程欢这孩子咱也看出来了，自来熟还好打听，杨轩闻声急忙扭转头来眉头一锁怒目圆睁，示意程欢禁声：“你干什么，喊什么喊，把师父吵醒了怎么办？”程欢一看杨轩凶神恶煞没好脸色，讨了个没趣只好点头示意知道了知道了。要说这程欢长得模样还真是挺俊俏的，小孩儿长得跟银娃娃似地，就是稍稍埋汰点儿，流浪惯了嘛，可这杨轩也不知道怎么，瞧见程欢他就不舒服，再加上他这脾气他藏不住，头一天二人相见杨轩就冷言冷语的，今天这倒好，自己悄悄地跪在这等着跟静远师傅说情，想快点学武，没成想让程欢一嗓子给搅合了，他这个气啊，俩眼睛死死瞪着程欢，心说我今天要是拜不成这个师肯定都赖你，把静远师傅给惹不高兴了，要真这样我非回柴房拎刀回来宰了你个兔崽子。杨轩脾气就这么暴，原来在周家庄就这样，除了姚若跟他好，牛娃儿跟他好，剩下的一般大的孩子哪个没挨过他的揍，要不然他怎么人缘不好，今天这是在老师傅面前他不敢造次，这要没别人，惹着他就别想好，整个一驴，牲口霸道的，为这事儿他爹杨狄没少揍他。

屋里头静远听见了，老和尚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信什么玩意儿谁跪着呢怎么着，一开门就看见台阶底下杨轩跪着呢，旁边儿程欢一看一开门出来个老和尚，再一瞅杨轩在那跪的这个瓷实，他心里头犯嘀咕，怎么回事儿到底，难不成真让我把老和尚吵醒了，他没敢迟疑心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姓杨的跪着我也跪下吧，这老头都能当我太爷爷了，跪下肯定不吃亏，他也股东跪着了。杨轩扭脸一看，嘿，心说话你凑哪门子热闹啊。老静远一愣，嘴张了张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孩子，你们俩这干嘛呢？”杨轩就不愿意当着程欢说这些事儿，他倒问起程欢了：“我说你跪下干什么。”程欢一听他这么一问他也一愣：“嗯？我看你跪着说话，我一想咱俩差不多大我也不应该站着啊，再说不是我把老师傅吵醒了么？”杨轩一听什么玩意儿哪跟哪啊驴唇不对马嘴乱七八糟的。其实啊，就是程欢不明就里他有点蒙了。不过程欢蒙了，静远也蒙了。静远赶紧把俩孩子搀扶起来，就要听杨轩的解释，杨轩就把姚若对他说的话，跟老师傅讲述了一遍，又把他这一早上干了什么活儿，以后还可以干什么活儿跟静远发誓赌咒的说了一遍。静远一听乐了，左手摆了个佛印右手一捋须髯仰面笑道：“孩子，你多心了，方丈师傅不是对你说过了么，叫你要学文要学武自己找找师傅就行了，寺里师傅都会答应你的，之所以你几次三番找我我没答应我是有考虑的，佛门武学中的内功需要静心，一着急容易走火入魔，想着让你调理调理再说，再一个，俗话讲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我这手底下的功夫稀松平常，叫你怕是要误人子弟。至于方丈没理你是因为最近有事忙。”杨轩把原因道理听了个清楚，可还是不依不饶，说我现在耽误不得，我练功人家也练功，如若不能学成一身好本领如何有脸面对九泉之下死去的爹爹和全村父老。静远拗他不过，叹道：“这样吧，吃过早饭，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杨轩急道：“不要了师傅，我就觉得您这一身本领十分高强，我能学得您一半儿的本事就成。”老和尚一笑：“傻孩子，要学，就得学那最好的，学得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游成了个二五眼，那算什么呢。听话，咱们一会儿先用早斋，用完了我领你去见高人。”程欢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哦，原来这姓杨的是要学武啊，哎？我能不能也跟着学学，在这寺上待着绝非长久之计，我若能有一身本事嘛，不用多高，二五眼也行啊，也比我要饭强多了。”他打定主意，怯怯的开口问静远道：“老师傅，我能不能也跟着学学啊。”静远反问：“你也想学武？”程欢咧嘴一笑点点头：“啊，是啊。”静远俩眼睛一闭沉吟半晌：“好吧，把你也带着，若是高人不嫌弃，愿意教你就拜师学艺。”程欢一听乐的一蹦上三尺高，心说这和尚真好说话。

正在这时，姚若到处找杨轩找不着，最后摸到这来了，一看，正好人都在，就道：“静远师傅，哥，我正找你们呢，早斋已经做好了，再不吃可凉了。”于是这一老三少便回到正堂之上，吃完了饭老和尚就起身带杨轩和程欢出门，这才要让二人拜师学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