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逸拉着独孤雪一路飞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放开抓着独孤雪手臂的手，慢慢蹲了下来。

这里是一条田间小路，路两边都是水稻田地，里面正有几个农人在忙着插秧。

独孤雪低头看着安小逸，忽然有些可怜起他来，不禁柔声道：“其实这不是你的过错呀。”

安小逸鼻中“哼”了一声，却未说话。

独孤雪在他旁边蹲下，道：“我是说真的。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你当时既然已经决定要覆灭聂家寨，当然就要……”

安小逸霍然站起，向前走去。

独孤雪忙起身追上去，轻声道：“我说错话了，对不起，你原谅我吧。”说着转向安小逸的前面，安小逸赶忙躲开，却未躲利落，被独孤雪看了个正着。

独孤雪愣了半响，方小声道：“你哭了。”

安小逸大声道：“我没有！”声音却哑了，两只通红的眼睛瞪着独孤雪，里面满含晶莹。

独孤雪只觉得心中某处被狠狠撞了一下，涌动起无限怜惜的情绪。她上前一步，伸开双臂安小逸搂住，一只纤手轻轻拍着安小逸的腰际，轻轻道：“没事的，没事的。”

安小逸浑身一僵，继而猛然挣脱出来，刚要呵斥，又看到独孤雪温柔满溢的眼神，不禁心头一震，说不出话了。两人就这样对视良久，安小逸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你说得没错，在江湖上做灭门之事，确实应该斩草除根，但是……”他的眼神忽然空洞起来：“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你知道吗？我每天晚上睡觉，梦中都会出现一个女人，她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孩子，她只是跪在地上求我，求我放过她，放过她的孩子……可是，每次我都是那么一剑，将她们串在一起，然后，好多血……”他说到这里，忽然认真地比划了一下。

独孤雪的心顿时砰砰跳动了两下，她忙叫道：“安大哥，你醒醒！你别这样！”

安小逸的身子抖了一下，眼神又恢复了清明，他道：“哦，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独孤雪忙道：“快不要说这个了！对了，安大哥你饿不饿？”

安小逸摇了摇头，道：“你让我说完吧，这番话已经憋在我心中三年多了。”

独孤雪听了，心中又涌起怜意，便道：“那……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安小逸静默了一会儿，方道：“其实那个钟阿四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因为这件事受到的煎熬。刚才我甚至想着，倒不如让聂远一刀把我杀了，那样反倒清净了。”他止住了想要插话的独孤雪，笑道：“不过你放心，我只是想想而已，不会真的那么做。说到底，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还没活够呢。”

他慢慢收起笑容，接着道：“刚开始时，我对于覆灭聂家寨这件事一点都不后悔，我只是不愿面对自己失去控制，杀了一对毫无抵抗之力的妇孺。”他顿了顿，又道：“当时我真是杀红眼了，我竟然觉得那种感觉很痛快！很上瘾！眼前的人就算是亲爹娘，也要一剑杀了！等我清醒过来，连我自己都怕了那时的自己，简直怕得要死！我真的不敢再杀人了，我害怕有一天自己会完全失控，再也醒不过来，成为一个只知道杀人的疯子！于是我隐居在凤仙镇，并发誓不再杀任何一个人。”

“但是当我真正平静下来，回首自己走过的路，我才发现自己错得很厉害。我对很多绿林中人下手不留情，我杀了很多山贼、强盗，我本来认为他们罪该万死，实则却未想到，很多人其实罪不至死，甚至本来可以改过自新，可他们却成为我的剑下游魂。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又凭什么这样做？难道就因为我掌握着天下第一流的剑法吗？”

“所以我后悔了，我想起那对母子，即使我放过她们又如何，她们的父亲、丈夫、兄弟都被我杀了，她们失去依靠，又如何生活下去？我真是个混蛋啊！哈哈！”

安小逸笑了起来，意甚畅快，他转头看见独孤雪担忧的眼神，不禁收住笑声，道：“你不用担心，我没有事。”他接着道：“所以我想通了一些事，我觉得任何人都不应该随便决定一个人的生死，生命应该得到一点宽容和尊重。”

独孤雪轻笑道：“你这种想法倒与那些和尚道士很像呢。”

安小逸也笑道：“也许吧，不过这确是我的真实想法，以前我立誓不再杀人，不过是对自己滥杀的惩罚。后来我却觉得，这才是我该遵守的做人准则。”

独孤雪用亮亮的眼神望着安小逸，她觉得一个江湖人如果有这种觉悟，是应该得到别人敬仰的。不过她又问道：“那钟阿四和聂远，你打算怎么办呢？”

安小逸眼神黯淡下来，道：“我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们，我想我应该向他们道歉，并作出补偿。但我又觉得他们绝不会接受，他们只想要我的命，而这又是我不能答应的。”

独孤雪闻言低下头去，眼中却闪过一道坚毅之色，好似打定了某种主意。

安小逸忙道：“我绝不允许你去伤害他们，不然我就……”他本想说几句狠话，却不知为何总是说不出来，憋了半天，才道：“总之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独孤雪闻言，不禁噗嗤一笑，歪着头，剪水双瞳中满含笑意，道：“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安小逸一皱眉，他有些不习惯这种相处的模式，于是冷冷道：“闲谈结束了，咱们走吧！”说罢向前走去。

独孤雪只是“哦”了一声，很温顺的跟在后面，就像一个体贴丈夫的小媳妇。

他们一路前行，已经到了苏州地界，再往北去，经过无锡、常州，过了长江，便是扬州城了。

安小逸远远望见城门处有很多兵丁捕快在盘查行人，便停住脚步，对独孤雪道：“咱们已经暴露了行藏，不能再经过繁华的城镇了，不然太危险。”他又向自己身上看了看，道：“这身衣服也要换，太显眼了些，容易惹人怀疑。”

独孤雪点头道：“好，我听你的。”

安小逸瞥了独孤雪一眼，心中不禁一动，他赶紧把异样的感觉压下去，令独孤雪取出之前二人穿过的粗布衣衫，然后借助附近的树木荆棘为掩体，二人依次换上粗布衣服，独孤雪则把两套富贵衣衫收了起来。

安小逸便带着独孤雪绕过苏州城，专找一些山林小路来走，所经之处，也不过是些偏远的小村镇。而到了打尖住店时，安小逸则说自己和独孤雪是两兄妹，家乡发了大水，去江北投奔亲戚的。

这一日二人正在赶路，独孤雪耳边忽然响起安小逸的声音：“照常走路，听我说就是了。”后者顿了顿，接着道：“后面有人跟踪，应该是铁拳门的爪牙。”

独孤雪努力抑制住回头看的冲动，依然目视前方行走，嘴唇却微微开合，道：“不会是六扇门的人吗？”

安小逸道：“不会，六扇门的人不会这样鬼祟行事。”两人又走了一阵，路旁出现了一间小酒棚，门前高挑着“酒”字旗。

安小逸灵机一动，当即大声道：“妹子，咱们从早上赶路到现在，还一滴水没喝哩！正好这里有间小酒棚子，咱们吃个饭，歇歇脚再走吧！”

独孤雪一愣，立即反应过来，道了声：“好！”于是两人进入酒棚，找了张桌子坐下，又要了一些吃喝，不过是麻花、蚕豆、蟹头黄之类的小餐点。因为这里开不了火，所以煎炒烹炸一律皆无。又因为安小逸和独孤雪都不要酒，所以掌柜沏了一壶茶端过来。

安小逸看看四周，发现旁边还有两桌客人，都像是行脚商人模样，并没有什么异状，于是小声对独孤雪道：“你在这里待着别动，我出去查探一下，一会儿就回来。待独孤雪答应后，他站起身来，问掌柜：“掌柜的，你们这附近有茅房没？俺这老肠老肚有点闹腾，要方便方便！”

掌柜一听乐了，道：“客人真会说笑话，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茅房？就在附近找个隐秘处解决得了。”说到这儿忽然又觉得不对，忙道：“也别太近了，咱这可是吃饭的地方，客人千万要体谅！”

安小逸不耐烦道：“知道啦，啰哩啰嗦的！”他嘟嘟囔囔地转到酒棚后面的树林中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从树林中转了出来，手中拿着一封信，来到独孤雪面前坐下。

独孤雪见安小逸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禁问道：“安大哥，你都查到什么了？”

安小逸笑道：“查到什么？哪还用我查？人家明着来叫阵了！”说罢将信递了过去。独孤雪接过信来，先看信封，上面写着：安小逸安大侠亲启。又抽出信纸展开来看，信是裘山写的，上面大致的意思是，请安小逸和自己，到长江边上西津渡口处与他相会，他已在那里准备好渡船，只求把一切恩怨讲说明白，就亲自送二人过江。信中还特地声明，他绝不带铁拳门的一兵一卒。

独孤雪将信上的内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不禁问道：“裘老贼到底安的什么心思？我才不相信事情会这样简单！”

安小逸冷笑道：“当然不简单，到时免不了一场凶杀恶斗！反正你放心，我凭着一口剑，绝不教你受伤害就是！其实这也很好，兵对兵，将对将，横竖就是这一下子！”

独孤雪紧皱眉头，她本能觉得这件事不简单，其中恐怕有大阴谋，她想劝说安小逸谨慎一些，可是看到安小逸眼中的冷芒，她到口边的话不禁改成：“可是你立誓不能杀人，与裘老贼交手太吃亏了。”

安小逸面无表情道：“就算不能杀人，我也能打败他！”

独孤雪见安小逸有些怒了，便不敢再说话了，她只好安慰自己：“也许没事呢，只要安大哥打败了裘老贼，一切事就解决了！而安大哥一定可以打败裘老贼的！”

两个人慢慢吃喝，各自想着心事，谁也不说话了。等到饭罢结完账，到了没人处，安小逸和独孤雪少了顾忌，干脆展开轻功，向着西津渡口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