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婵心里有事，回到福寿堂后怔怔坐在那里，半天没动一下。

小丫头捧了茶进来，红绫接了，放在她手边的几上，便悄悄立于一侧。

佟鹏从书房回来，将外氅递给金儿，坐在月婵旁边，微笑问道：“你跟怀宗关到房里说什么呢，那么久。”

月婵勉强一笑，“随便聊些家常话儿，说了说他跟娥儿的亲事”。她这样说着，轻叹了口气，“娥儿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佟鹏便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得冰凉得很，便柔声道：“你也累了这两天，身子要紧，早些睡吧。”

月婵望了他一眼，微笑道：“老爷今儿去别的屋里睡吧，我想静静地想些事情。凤娇白天还说刚给老爷做了双新鞋，不如老爷过去试试。”

佟鹏顿了顿，心里微微有些不痛快。人到中年，那夫妻情份上多少会淡一些，风花雪月不再，两个人日常相处，也不过是些家常里短的琐事，那些绵绵的情话已不知有多久没说过了。

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只是，每每提到东莪，月婵便总是神情落寞。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她是多尔衮的女儿吧？想到这个，佟鹏便觉得刺心。他又想到那方帕子，她将它整整齐齐地叠了，收在那样精致的紫檀雕花匣子里，细心地放在梳妆台的抽屉中。匣子上永远一尘不染，显见地是她经常拿出来擦拭。。。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佟鹏的心紧了紧，那细细的刺痛又袭来了。他想，她和多尔衮一定曾背着他有过什么事。那诗句间，那淡淡的惆怅和失意，她后悔了，是吧？多尔衮死了，也就永远留在她心底深处了。而他，再没有机会跟一个死了的人去一决高下了。

他松开她的手，站了起来，从金儿手里复又取过外氅披上，回头说：“你好好歇着”，便走了出来。[wzdff贴吧手打团]

扑面的冷风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站在院子里茫然立了半晌，无情无绪地信步向凤娇的院子走来。走了一半，心里闷闷的，停住脚，决定还是去书房里胡乱睡下罢了。

夜已深，书房又大，走进去便觉得浑身寒浸浸的。小厮见他来了，便忙着去厨房重新生火盆，又打热水伺侯。佟鹏见他们在眼前来回穿梭个不停，心里更加烦躁。

屋子里好容易暖和起来，佟鹏命小厮们下去歇息，自己却丁点睡意也无，只得复又起身，拨亮烛光，在架上找了本《西厢》来看着。

读到《长亭送别》一章，“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佟鹏的心里越发落寞起来，便放下书，只对着那跳跃的烛光发愣。

忽然，门外遥遥地似有女子轻轻咳嗽了一声。佟鹏一惊，扬声问道：“谁在那里？”

静了片刻，有女子娇娇柔柔地低声应道：“老爷，我是二少爷房里的桐儿，从这里路过，见屋里亮着，还以为是哪个哥哥忘了熄灯，所以来瞧瞧。。。”

“唔。。。”佟鹏脑海里闪过一个俏丽女孩子的清秀面容，他的神经松驰了下来，不觉微微一笑，说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桐儿走了进来，面露浅笑，微微侧身袅袅娜娜地向佟鹏福了福，轻声叫了声“老爷”。

佟鹏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出来走动？君赐可睡下了？”

桐儿道：“二少爷早睡了。我因为屋子里火盆烤了一晚上，觉得胸闷得很，出来吹吹风。走到老爷书房这儿见还亮着灯，就停了停。。。[wzdff贴吧手打团]咦？老爷今晚为何要独宿书房呢？难道竟是被夫人赶了出来？”边说，边以手掩口而笑。

她如此地口无遮拦，简直算是放肆犯上了，若是别的女子这般说，佟鹏只当她放荡；但眼前这个小女子灵动的眸子漆黑如墨，细如脂玉的面颊脂粉不施，巧笑嫣然令人如春风拂面，如此的说话行事让人只觉得她娇憨俏皮，甚而有几分孩子气。

佟鹏听着她莺声呖呖，只觉得浑身舒畅，心情也轻松起来，便笑道：“你这丫头没上没下的，这话岂是你能随便乱说的？”

桐儿便将身子一扭，脸上露出几分惊惶恐惧，慌忙跪在佟鹏面前，可怜巴巴地说道：“桐儿放肆了，请老爷责罚奴婢。”

佟鹏低了头见她正仰着一张俏脸楚楚可怜地瞧着自己，不由心里一动，赶忙定了定神，微笑道：“你这丫头真是矫情，起来吧。我正无聊，就罚你唱个曲子吧。”

桐儿眨了眨眼睛，为难道：“又无琵琶，又无弦管，干唱多无趣。”

佟鹏呵呵而笑：“这你就不懂了，好的曲子清唱起来才别有韵味。况且这样的深夜，再弹奏起来，如何使得。”

桐儿将鼻子一皱，爱娇地吃吃笑道：“老爷分明是怕夫人听到了，吃起醋来，不好交待罢了，哪里是什么清唱有韵味呢。”

佟鹏无语以答，只呵呵笑着斥道：“越发胡说了。”

桐儿偏着头想了想，眼珠一转，“这样的清唱终没什么意思，要不然我给老爷去烫一壶酒，您喝着，我慢慢地唱两支曲子给您下酒，您觉得使得么？”

佟鹏轻轻一拍桌子，“妙啊，你这丫头很会度人心思，倒是个难得的。就是这样，你快去快回。”

桐儿答应一声，便转身飘然而去。佟鹏情绪大好，由不得自己在那里以手拍膝，轻声哼唱起来。

去不多时，桐儿复又回转，手里不但提了酒壶，另还拎着一只食盒。一进屋便笑道：“二少爷睡前有吃宵夜的习惯，我每天都在那风炉上替他热着些吃的，今天还剩了不少，想来这样的深夜，老爷也怕是饿了，空着肚子喝酒要伤身子的。我就连着把宵夜一并带来了。”

边说，边将食盒放在几上，把里面的吃食一样样端了出来，见是一碟子酱鸡翅，一碟熏鱼，一碟泡菜，一碟热气腾腾的小包子。另有一碟瘦壳盐水煮花生。

佟鹏见了，肚子里当真咕咕叫了起来，当下大喜，赞道：“难为你竟想得这样周到，真真是朵解语之花。”

桐儿假意不解，“老爷说什么？”

佟鹏便含笑不语，伸手拿了一个小包子咬了一口，顿时觉得香气扑鼻，一口气吃了两个。

桐儿抿嘴笑着，给他斟了一杯酒。佟鹏道：“你也喝一盅，润润嗓子，就好唱了。”

桐儿也不推辞，当真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笑道：“我给老爷唱一折《牡丹亭》吧。”

佟鹏大为诧异，“你竟会唱这个？其中《游园惊梦》我最喜欢，你可会唱？”

桐儿嫣然一笑，“会倒是会的，只是唱的不好，爷别笑话。”当下，便清了清嗓子，细细地唱了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这支曲子本来就婉转低回，缠绵绯恻，更兼着桐儿生就一幅如银铃般悦耳的好嗓子，在这万赖俱寂的冬夜，一径缓缓地唱来，真是令人心旷神怡。

佟鹏不禁听得呆了，慢慢地又喝了两杯下去，那酒的味道仿佛也比平日里更觉得甘醇了。

一曲既终，佟鹏轻轻鼓起掌，眼睛里闪着惊讶的光彩，笑道：“真没想到，你这小姑娘不但模样生得好，还会做菜，还会唱这样的曲子，实在是难得。我越发觉得你只做个丫头，实在是委屈了。”

桐儿莞尔一笑，娇声道：“那老爷觉得奴婢做个什么才不委屈呢？”

佟鹏一时顿住了，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两个火盆烧得极旺，屋子里很快就暖和了起来。桐儿满口里喊热，便将外面大衣服脱了，单穿里面桃红的缎子小袄，下面是葱绿洒花裤子，因早就卸罢晚妆，她那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只松松挽着，略显凌乱，加之又喝了几杯酒，脸上现出两抹红晕，更显得人娇艳妩媚无比。

佟鹏看着她，忽然心浮气躁起来，赶紧将酒杯撂下，只低了头将那盐水花生剥了壳一颗颗吃个不停。

桐儿瞧着他咯咯笑个不停，便凑了上来，坐在他身边，替他剥着，剥出十来颗放在手心里一齐倒进佟鹏的手中。一边瞧着他吃，一边托了腮，含着笑问道：“老爷，您和夫人是怎么认识的？讲来听听？我看您很疼爱夫人，真是让人羡慕呢。”

佟鹏将脸一沉，闷声道：“你又乱说话，这岂是你能随便问的。”

桐儿目光迷离，吃吃低笑道：“您刚还说当丫头是委屈了我，这么会工夫就变脸了，又冲我端起老爷的架子来了”，边说，便似不胜酒力一般，那身子渐斩软倒在佟鹏身上，头也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如呓语般轻叹了一声：“老爷。。。”，便将自己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按在了佟鹏的手心上。

佟鹏的头轰的一声，只觉血往上涌，低头望着桐儿娇弱的身躯，一时恍惚起来，竟难以自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