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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水自知》流年似水欲说还休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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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自己权当是我自己的家长去参加家长会时,班主任周老师愕然地瞪着眼,我平静地告诉她:我的爸爸在哈尔滨,我的妈妈在广东,我一个人在家。后知后觉的班主任在教了我近半年后,才知道我总是一个人在家。

她着了急,把教室里面坐好了的和正在进教室和她打招呼的家长们晾在一边,紧拽着我的手,把我拉到走廊拐角。“你吃饭怎么办?”我告诉她自己买菜自己做饭,一天做一次吃两餐这个并不难。“那衣服呢?”“有洗衣机的,搓搓扔洗衣机了就行了。”“那晚上呢?你一个人怎么办?一个人在家睡?”她话越说越快,盯着我的小小的眼睛里失去了常有的笑意。“嗯——”

她气急败坏地带着我去德育处,太着急,手上的分数单都掉到地上,我捡起来,拿在手上,跟进德育处时,她已经开始对着家长通讯录拨电话了了。我不知她是不是生我的气,反正她没直接问我号码,非要翻她的通讯录,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用力地摁着。我转过头,天快黑了,天气很冷,操场上有不少开心的人弄得夜晚的校园热气腾腾的。哪怕家长会之后是大家心知肚明的狂风骤雨,可这一刻他们只顾着自己的快活。

“打不通!”班主任脸都急红了。我不急,这两个电话我也经常打不通,不过他们每个周日会给我来电话的,一个从北,一个从南,远远的、暖暖地给我电话,我家里什么都没有,可有部电话。班主任可笑地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她准备长谈了。“爷爷奶奶呢?怎么不跟他们一块住?”“我没奶奶,爷爷在湖南老家。”说实话,爷爷我也没见过几次。“那市里还有没亲戚!”“没有,我爸妈都是湖南人,这儿没亲戚。”“我要疯了!”可怜的班主任嘟囔着。

班长冲过来:“老师,时间到了,要开始了,还有好几个家长没来!”班主任又拉着我进教室,突然像想起什么顿住了脚,重回那个没人的拐角。她比我紧张:“别告诉人你一个人在家,晚上关好门窗,反锁!有事打110!还有记住我的电话!”老班主任生宝宝去了,她是刚接手的,不了解情况。我点点头,安慰她:“满多同学都知道我一个人在家的,和我妈蛮好的一个阿姨一个星期会来看我一次的。”“看什么?一个星期看一次有个屁用!”她居然说了脏话。

家长会时,班主任讲的话我还是拿着笔记下来,可我发现她老是看着我,那样的表情让我有点难受。

那时我只是觉得班主任估计被气坏了,可后来却越来越清晰地看到当时她眼中的怜悯。

这样一个人在家我已经三年了。

那年我刚刚十一岁。爸爸一直在外打工,具体做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春节时爸爸回了趟家,家里气氛不怎么样,妈妈不高兴,爸爸过完年就回哈尔滨了。暑假里,妈妈带我去广东玩了两个月,天天让我自己买菜做饭,自己洗衣服,她忙得很,老往外跑。带我回来,给我报了名。妈妈很严肃地跟我谈心。

“好好,妈妈也得出去打工才行了,我要去广州。好好读六年级了,能管好自己的对不?”我没反应过来,妈妈又说“妈妈不能就这样呆在家了,妈妈也要赚钱,不管怎样,我的好好都得是千好万好,不比别人差的!”“那我呢?”妈妈开始流泪了“妈妈都是为了你,要好好的,啊!刘阿姨会经常来看你。妈妈刚找到工作,还不稳,等过几年妈妈挣了钱定下来了,就接你过去,啊!”我开始哭,“那我呢,妈妈!那我呢,妈妈我怕!”

妈妈在家拖了一天,我们俩老是哭,刘阿姨来劝也没用。可我上学了,妈妈还是走了。刘阿姨撇开自己家陪了我一个星期。

后来我就天天等着妈妈的电话,我哭她也哭,后来一周一次电话我不哭了她还哭,再后来我们都不哭了。爸爸也来电话,不过我习惯了电话里的爸爸,从来不会在和他打电话时哭。

他们过年时回家,给我存一些钱,足够我用,万一有什么我可以找刘阿姨先借点。放假我也可以去东莞,反正我不去哈尔滨。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这次家长会让我郁闷了点儿。

班主任第二天又找到我,她还是跟我妈妈通了话。她找我去办公室,在门口我听到她说我的名字,我停了停。“生了又不管,还生个什么?十四五岁的女孩一个人丢在家,还说拜托人去照顾的,一周看一次,是看看还是不是正常活着的吧!”

我喊报告,班主任吞回了到了舌头上的话。她让我坐在她身边的凳子上。“万好,我和你妈妈联系过了,她说你很乖的,独立能力也强,你也那么大了,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的!爸爸妈妈那么辛苦也是为了你,要好好的!”我点头,真的很乖的样子。

放学后,我在途经的小巷里买了几串麻辣烫,边吃边荡回家。到家也就吃完了我的晚饭。做作业——我从来不差作业,真的,虽然成绩不好,且没人管我可我一次作业也没差过,所以老师更觉得我乖了。做完作业,我洗了个澡开始在衣柜里挑挑拣拣。我的衣服不少,妈妈回来过几次,每次回来她总给我带上好多衣服,都是这儿没有的款式和品牌。她也另给我买衣服的钱我自己去买。我挑了件黑色镶钻紧身毛衣,套上玫红的呢子裙,这是上周晚上在夜市上买的,还没机会穿过。配上一条黑牛仔裤,怀旧版的,我将平时束起的头发放下来,又把白天用幼稚的边卡别上的刘海放下,找了一对超级大的银色圈圈耳环戴上,轻轻松松出了门。

刚刚八点多,巷子里灯火通明很热闹,约好了哥哥九点之前来接我,我把多余的时间打发在理发店。理发店的小妹拿着电夹,把我的头发拉直拉顺。我无聊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我不漂亮,从小妈就总是说我取了他们俩的短处。我皮肤黑,鼻翼有雀斑,这点像爸爸。我眼睛不大,嘴唇又太薄,这是将我妈妈的弱点放大了。我去美容店找亚姐玩时,她给我画过妆,她说我底子还行,上了妆还过得去的,比如我眼线很长,眼角上扬,再加上眉毛长而上挑,看着很英气。现在看看镜中的自己,我也觉着还行!

哥哥来了,他是我拜的干哥。他是时代大厦里游戏厅的管理员,我们去玩时认识了他,他常常给我们买些零食,也偶尔会在下班时送我们回家,熟悉了我们几个就都叫他哥哥了。他坐在理发店门边的沙发上,抽出一本杂志随意地翻着,直到我弄好了头发。

和哥哥一起走出理发店时,巷子里人更多了,宵夜的、卖卤菜的、水果摊、饮料店、麻将馆都有生意,最热闹的还是麻辣烫店,我招摇地半倚着哥哥,我只到他的肩,他让我觉得不是那么孤独,不会有在人群里人影飞快闪过一个也留不住,而自己在纷杂混乱中寸步难行的感觉。

巷子里认识和不认识我的人,有的看看我,有的当我不存在,有的撇下嘴,我都不在乎。乐乐看到我,亲热地做个鬼脸,想跟过来,却被他奶奶拉住了,他奶奶开着裁缝店,过年时跟我妈说过我怎么样怎么样的事,妈妈问我,我不承认,也没否认,就是犟在那儿。最后妈妈带着我去了裁缝店,她说王奶奶我女儿十四岁了,她那么乖那么懂事的,您是长辈,在她做的不好时说说她是应该的,可别想多了说些没影子的话坏了我女儿的名声——

后来没人再跟我说过,估计也没人跟我妈说过什么了。刘阿姨在内衣厂上班,只有周日有空,她上午在自己家整理,下午来帮我做个大扫除之类的,那个时候我肯定在家,而周围的人和她也不熟,她还经常回去把我当榜样将给她家佳佳听,说好好姐姐有多乖,你怎么就那么疯那么不听话!

巷子里有些拥挤。地上有水渍、果皮、烂了的什么东西还有乱窜的老鼠,又满是油烟味,呛人眼睛也难受,我不喜欢这条巷子,我卧室窗户下就是这片乱糟糟的的景象,我家在二楼,嘈杂的声音,难闻的烟味都往家里钻,不用探出头,就看得见卤菜老板油腻腻的脑门和红通通的鼻子,憋气难受。我却又依赖这条巷子,因为它足够热闹,孤寂和黑暗被驱逐地远远躲着,窥视着。

终于走出巷子。哥哥拦了个面的,我们说好了今天去唱歌,冯慧慧她们估计都等在那儿了。

下车时我衣服被车门带住了,哥哥细心地帮我整理好,一抬头,便是冯慧慧惊异的眼神还有陈娟缩着脖子勾着腰想躲又没处躲的怪样,我回头心里就咯噔一下。班主任和几个学校的老师正从另一辆的士上下来,显然班主任已盯着我有一会儿了。

班主任走近了,晃晃的彩灯下看出她脸红红的,估计喝了点酒,画了淡妆,有点和平时不一样了。她不怎么客气地看了眼哥哥,问我“他是谁”,“我——哥哥——”哥哥大概快二十岁了,染了一头黄毛,一只耳朵上有两个耳钉,天啦,我还戴着大耳圈呢!“几点了?”“我,我们正准备回去的——”隔壁班的班主任走过来:“这儿不是你们小孩子玩的地方,爸妈怎么放心让你们来的?”

陈娟都快哭了,冯慧慧绞着衣角。“我们这就回去的,老师!”哥哥没做声,他好像说过他最恨老师的,因为成绩差他被逼着不准参加考试,妈妈到学校去求情也没用,他受不了妈妈低声下气的样子拖着妈妈离开学校,就再也没进过学校,十几岁就背井离乡来这儿,我觉得他可怜。可我受不了他斜着眼俯视着班主任的样子,班主任只有一米五五左右,穿着高跟鞋都比我矮一点点,我更不喜欢哥哥靠着电线杆一脸鄙夷地看着班主任,赶他出学校的又不是我的班主任。我真心地拽了拽班主任的袖子:“老师,我们真的就回去的,我真的好好的。”

班主任好像有话还要说,可她看看我又看看哥哥,犹豫了一下,并没说,只要我们快点回家。

我们真的回家了,我们三个怎么都不肯换个地方再唱歌了。任凭哥哥和他同伴怎么劝我们都不干了。我也不知是为什么,班主任看我的疑惑,哥哥看她时的不屑我都觉得不舒服。

回到家还不到十点,我不想睡,躺在床上,听得见楼下茶馆搓麻将的声音,想着以后少去那个游戏厅吧,干哥哥也就算了吧。第二天一早陈娟就来家找我,她也知道星期天我不出门的,她跟我说过她很喜欢哥哥,觉得他很高很帅,对我们又大方。可见着我她还是闷闷的。“星期一周老师一定会找我们的。”我的班主任周映,是个二十七岁结了婚还没孩子的女生,中途接手我们班好像让她头大。她不打我们不骂我们,气急了就长篇大论恨不得上下五千年全数落一遍,她还动不动找人谈心,最厉害的一招就是请家长。现在想想那天她知道我爸妈都不在家时的气急败坏估计就是无法在必要时使出这一杀手锏吧。

陈娟有些怕,她爸爸忙着五金店生意,很少管她,可要是考差了或是犯了什么事就是几巴掌,上次为了她偷拿着店里的钱请我们去游戏厅,还踹了她一脚,大腿淤青了几个星期,她妈如果劝就连她妈一起打的,陈娟怕班主任请家长。快过年了,他爸爸很忙,这个时候被请去脾气不会好的。

星期一没被请家长,只不过我们三个被分别带到办公室,我的谈话大概有三十几分钟。一半诚恳一半应付地站在办公桌前,周老师苦口婆心的,我看着她上下翻飞的嘴唇,偶尔不小心溅出的唾沫星,竟然想着她那天脸红红画了淡妆的样子,真想跟她说那样好看一些,如果把扎着的马尾放下会更好看的。

“那么大了,要懂事了万好!别让你爸妈在外地也担心!”这听着就是结束语了,我低下头盯着她的脚尖,摆出真诚认错的样子,也躲开了她的眼神,重重地点了几下头。班长和宣传委员大声喊着报告了进来,她们是所有老师的宠儿,进办公室比进教室还自在。是要准备元旦学校联欢会的节目了。我们班成绩不怎么样,除了班长等少数几人能在年级冒个头外,其他也就没什么值得班主任骄傲的事了。从初一开始我们班就是什么活动都闹哄哄的参加然后一无所获地看着别人领奖我们垫底,运动会倒数第一,想争取精神文明奖分数排在第四,可只给前三名发奖。朗诵比赛我们也参加又是纪念奖,教室总是脏兮兮乱轰轰的,任课老师都批评过。初二下时老班主任怀了宝宝,她不敢发脾气也不敢花太多的精力,对有些事就听之任之了,班上就更散漫。周老师接手后很多人并不怕她,只是受不了她盯着你不停地念叨。吴伟凯就说过她是女版唐僧,天天唱着“onlyyou”。

可我们班文艺还行,宣传委员张清长得娇滴滴的,可她从小练过舞蹈,空翻筋斗,摊一字都难不倒她,又会自己编舞,每次都靠她带着几个女生跳上一曲拿个一等奖。我们班后面的墙上可怜的几张奖状都是靠这个得的。

听着她们商量节目及人选,我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扭着了,突然插了句“我可以弹电子琴”,她们仨一起看着我,周老师立马说:“好啊,你出个节目!这样多好!”我恨不能吞下自己的舌头。

那时的我和张清,虽已同学两年半,却未曾有过任何交集,她是主流的学生,我是非主流。

我已经三年多没弹过琴了,我从六岁开始练钢琴,怎么开始的都不记得了,妈妈说是因为幼儿园老师弹琴让我觉得很美,非缠着妈妈让我去的,可我只记得经常哭着不肯去妈妈哄着我骗着我打着我去。那时家里条件不错,爸爸每个月都寄生活费过来,妈妈专心在家带我。妈妈每周陪我去上两次课,每天陪我到琴行练习,一年之后,爸爸回家我们仨一起上街买了一架我喜欢的白色钢琴。不过那都是很远很远的事了。

五年级时我们搬家到了这儿,都已经快是这个小城市的边缘了,原来的房子大概是卖啦,连着我漂亮的公主房和我白色的钢琴,爸妈并没跟我说过这些事,我猜的,妈妈为了安慰我,刚搬好家就给我买了电子琴。电子琴的手感不如钢琴,音色音质也差太多,我也就更不喜欢弹了。不过初来的那一年,妈妈每周仍会逼着我弹三次,直到妈妈去了东莞,现在电子琴扔在衣柜上面,估计早落满了灰。

班主任很期许的看着我,张清反应快得让我难受“那我们不用伴奏了,何子怡拉小提琴,你弹电子琴,我们几个跳舞。”大家又一起看着我,我只能点点头。

离开时,班主任反复嘱托,别在晚上出门,不安全的地方别去,不合适的地方也别去,还有什么天冷了用电注意安全之类的。最后加了句“节目就好好准备,加油!”

出了门,班长和张清在走廊上等我,她们雀跃着,眼睛发亮。我和她们一直淡淡的,张清在班上人缘极好,她开朗大方,可能不太习惯像我这样怎么交往也不上路的人,我也不是不喜欢她,只是觉得和她有“代沟”,真的,她像极了六年级之前的我,可是她永远不会理解孤独到极点的人会本能地排斥热情,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现在我主动参与到她们中间似乎让她很有成就感。

安排起来很简单,她们想编孙浩的《中华民谣》,班长探听到别的班上有跳《爱情鸟》、《晚秋》的,觉得大家都差不多,想别出心裁,就找了何子怡商量用小提琴伴奏,我居然主动凑上,她们当然更高兴了,觉着第一名又可以稳拿了。

班长一下就拿我当心腹了,神秘地告诉我们两个:“周老师放学了要去吴伟凯家里去家访!”张清笑了笑:“他老是惹事,以前王老师不也是常到他家去。”“不是啦,我是说去他家好恐怖的!”张清很好奇,盯着班长。“我和他住一条街的,他家的水果店离我家不远,我妈还经常到他家买水果的。”张清点头说:“这我早知道。”“可你不知道王老师为什么没到生宝宝的时间就请假了吧!”班长更神道了。“为什么?”班长很满意张清的急切,微扬了头,抿了下嘴唇“那次吴伟凯带了把大弹簧刀到学校吓唬胖子他们的事还记得吧?王老师那天送他回去的,到他爸那儿坐在小板凳上刚跟他爸说了那事,他爸就抽出一长把西瓜刀使劲往桌上一拍‘还翻了天了,等你以后砍人被判刑,还不如老子现在就把你捅了,免得害人!’我妈刚刚经过看到王老师准备去打个招呼,吓了一跳,说王老师手上的水都泼了。我妈赶快扶起王老师站到店外,劝吴伟凯爸爸消气,看在王老师大肚子的份上也别那么吓唬人的,吴伟凯爸爸忙跟王老师道歉,不过我妈说王老师脸都白了,过了一个星期就请了假。”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王老师也挺可怜的,周老师却还要去,吴伟凯是改不了了的,有些方面无可救药,和我一样,何必那么麻烦,睁只眼闭只眼不就行了。

回家把琴拿下来,刚擦干净,电话响了,是干哥,问我老师找我麻烦没,我说没,又问什么时候去游戏厅,我说这段时间我有事,不去了。挂了电话,我发了会愣,反锁了大门,关好了窗,虽然还不到六点,天都没黑透。

那个晚上我都在家练琴,《中华民谣》我弹了两遍就顺手了,忍不住把曾经学过的《忧伤》《天真烂漫》重弹了几次,很久没弹,手指却并不生涩,隐约中回到了那个满是阳光的大房间里,我跳上琴凳,短而肥的手指在崭新的琴键上蹦跳,妈妈温柔地帮我翻开乐谱,爸爸坐在沙发上,那么骄傲地看着——楼下有人吵架,是麻将馆的,估计有人算不过来帐了,我停下,小心地按了下每个琴键。没有妈妈的温暖、没有爸爸的骄傲,回不去了,我从十二岁起就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第二天张清问我:“听说你家只有你在,我们晚上到你家排练好吧!”她问得有点小心,好像怕揭了我的伤疤似的。我爽快地答应了。之后的几天便都在我家排到八点多,我们把客厅的三座木沙发搬到卧室,也就勉强够上一个小舞台了。

第一个晚上张清妈妈来接她,第二天她妈妈六点就来了,带来了一大袋菜和零食,我们排练完居然就吃上热腾腾的饭菜,她还帮我收拾了厨房和卫生间,我觉得心里扎扎的疼,她的背影和妈妈那么像,像得我都不想让她再进我家的门。可第三个晚上,看到张清妈妈进门,我才觉得我都想她来想了那么长时间了。

那段时间我家每天晚上都热热闹闹的,张清和她妈妈总是帮我收拾好所有东西才走,甚至我听到张清妈妈下楼和一楼的吴妈妈说:“万好这孩子好乖的,爸妈不在身边都那么乖,也多亏了您们这些邻居多照应!”我听得眼睛涩涩的。早上下楼,正在发煤炉的吴妈妈冲我笑了下“好好,上学呀!”我低声嘟囔了句“吴妈妈早上好”就匆匆离开楼道。

周日下午大家也在我家练习,刘阿姨来帮我洗被套床单时,发现我们正在弹琴跳舞,她很高兴,又出门买了几斤橙子帮我招待同学,她絮絮叨叨地跟张清说我从来没请同学到家里来玩过,说这几个一定是我最好的朋友。其实陈娟她们来过刘阿姨不知道,我一个好朋友也没有的事刘阿姨也不知道罢了。

元旦汇演后很长时间里我都不适应一个人回家在家的感觉,看来有人说的真是真理,热闹过后的孤独更让人难受,还不如从来都只有孤独。可是我又那么向往着热热闹闹的一群人在家的感觉。

人这一辈子,说过的话有很多,真正有用的却没有几句;听过的话也有很多,真正重要的也没有几句。人这一辈子,擦肩而过的人有很多,能走近的没有多少;而在走近的人群里,能相依相伴的也没有几个。初三那一年的冬天,张清妈妈跟吴妈妈讲的那句话虽没什么特别,却在一段时间内改变了我的生活;而张清,也在那个时候和我走近,近到之后多年我一直以为我们可以常常远远的一路走来。

那一年元旦很冷。

元旦前下了一场大雪,雪是下午开始落下的。我们刚刚放学,我、张清、何子怡、班长,还有跳舞的四个女孩一路接着落下的小雪粒一路上我家。

其实每天的排练我和何子怡最清闲,胖胖的班长虽然不表演,可她要提意见,要负责端茶送水——她比我像这间房的主人。她们还会叽叽喳喳地争论着哪个动作不好看,谁做的和别人不一致,谁的手脚不协调等等。我们往往只需要伴奏两次,剩下的时间我看着她们争,何子怡全心参与着一块儿争。

张清妈妈天天都来。那天听说张清奶奶不太舒服,她匆匆提来了几袋蛋糕,又匆匆离开。她走的时候张清追到窗口想问什么,却突然叫起来“好大的雪花”!我们全挤到窗口,昏黄的路灯下,雪花像密集的扑火的飞蛾,杂乱的毫无规律的飘洒,地上虽只是脏兮兮的添了些泥,可房顶上窗沿上都是薄薄地一层了。我们记忆中没有过这样大片的雪花,很是惊奇。

吴妈妈在门外喊着,我开了门,她端上来冒着热气与香味的银耳汤。她说给麻将馆的常客们熬了些驱寒,多的就给我们端来,让我们趁热喝。我接过没做声,张清连声说谢谢吴妈妈谢谢吴妈妈。

那天我们喝完银耳汤就散了,怕路不好走,有几个还得骑自行车回去。看着她们笑着闹着走出我的视线,我觉着那么冷。

学校的元旦汇演在29号的下午,那天干冷干冷的。太阳倒是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头顶,一点儿阴霾都没有,可就是不暖和,周老师招呼着我们拿上家里带来的小板凳,集中在篮球场上。体育老师早用白色粉末划出了每个班的一方领地,中间空着场地算是舞台,靠北摆上了五张课桌和几把椅子,就是领导席兼评委席。教导主任带着几个老师从广播室牵出了两个话筒和理不清的线卷。三个年级八百多号人乱哄哄的反倒驱走了些寒意。我坐在小板凳上,电子琴放在周老师脚边。

张清她们几个扎着麻花辫,辫尾甩着艳艳的纱巾结的大花,穿的是张清妈妈从剧团借来的像电视里丫鬟穿的红绿搭配的衣服。

张清凑到我旁边,递给我一包咪咪虾条。她化着妆,原本白皙的脸上粉粉的,本就很深的双眼皮上涂了淡淡的眼影,更精神了,她把棉衣裹在外面,问我:“口红掉了没?”我摇摇头,拆开虾条,吃了一根,又递给她,“我不吃,怕把口红吃了。”她手冻得通红,时时用嘴对着哈气,不住的搓着手。

太阳就在头顶上,我抬头,一点也不刺眼,微微的泛着一点儿嫩黄色,像是冰箱里的灯,挣扎着也挣不出一丝暖意,倒透着让人无奈的寒意。小时候听爸爸讲过东北的冬天,那里的太阳是不是连光都给冻住了?

我们是第三个节目。大家配合得还不错,排练时没有一次达到过这样默契的程度。张清早就是校园名人,她一出场,老师和学生都等着看有什么不一样的,这次她以结尾时的一个空翻让大家惊呼而满足。估计我们一等奖应该没问题了。

回到本班领地还没坐定,班长守在了身边。“周老师让你演完了去趟德育处。”我让班长看好我的电子琴,跑到德育处。

除了德育主任赵老师和周老师外,还有两个三十多岁,穿着棉衣,腋下夹着皮包的男子。周老师让我进去,那个稍胖的男子盯着我,我忍不住往周老师身边靠了靠。“你爸爸是不是叫万强?”我点点头,和爸爸有关么?“他在家吗?”我摇摇头,他仍盯着我,我小声补充:“他在哈尔滨上班。”两个人对视了一下,那人又说:“他没回来?”周老师想说什么,赵老师摇了下头。我说没有,只过年回来过。“他没跟你打电话说过什么吗?”“她还是个孩子,我刚才就说过了,爸爸的事她怎么知道。”周老师把我往她身后拉了拉,她的声音有些急也有些紧张。另一卷发略年轻的男子温和些:“您别急,我们只是想了解点情况。”“有什么事就去找大人,管孩子什么事?”周老师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却又湿漉漉的。

“我们学校至少要给学生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李警官,您这样做我们很难办的。”赵老师也开了口。胖男子抄了一个电话号码给了周老师,让她有什么事就打这个电话。我很怕,可我站在那没动,周老师拿纸条的手都在颤抖。赵老师让我回班去看节目。

我回到班上,篮球场中心正在跳霹雳舞,那是3班的一个男生,他们每年都是这个节目,从没变过。舞曲节奏很强,不少人跟着晃动着身子。我坐下来,抱紧了自己的胳膊。班长问怎么了,我笑着说没什么。

张清也过来了,我小声说了句“元旦了,我还是一个人在家”,张清毫不掩饰她的同情,看得我心里如同汤匙刮过了锅底,难受得要命,却看着她好看的眼睛,没有低下头。爸爸昨天来过电话,他和人在经济上有些小纠纷,他让我暂时别呆在家,过十天半月再说。可我没地方去,刘阿姨家太小,佳佳还和他们挤在一张床上,别人家,我就不知该怎么去了。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张清会接纳我,她妈妈会让我在她家呆一阵,可我不想告诉她们事实。

果然,张清只费了一点儿神,就欢呼了“去我家吧!”我却犹豫了一会儿,“你妈妈会不会说你?”“你知道我妈妈很喜欢你的。”

下午放学,张清和我一块回家收拾了件衣服,背好所有的课本作业本,带我去她家,她已经在小卖部给她妈妈单位打了电话。经过裁缝铺时,我停了下,跟王奶奶说我去同学家了,王奶奶应了一声,她不是很高兴,她和乐乐妈又吵架了。

张清的家在中医院宿舍区,她家房子和我家以前差不多,她有自己的卧室,粉粉的,张妈妈已经端上来饭菜,张爸爸从书房出来问了句“万好吧,就当自己家,别客气!”他们都不问我家里的事,我想张清妈妈一定和她爸爸说过。我叫了人,被张清拉到餐桌边,低头吃饭,张妈妈给我们一人舀了碗藕汤,又把一个荷包蛋夹在我碗里。藕汤的热气冲上来,我不太看得清碗里的东西了。

在张清家过了一个元旦,又呆到星期天,下着大雪,我回家了。刚到楼下,吴妈妈就大呼小叫:“哎呦好好呀,幸亏你去同学家了,前天来了好几个人,好像是北方的,说你爸爸欠了钱跑了,要撬开你家门找呢!是我拦着说你爸没回来,家里没人,他们才走了,还说要去报警。”我被她拉得放下了书包。“那些人昨天又来了的,茶馆里的人都跟他们说家里没人,劝他们回东北去,让警察找,他们问家里还有什么人,是我拦着没让大家说的,好好,你放心,那些人不会再来的,如果来了,你就喊吴妈妈帮忙啊!”打麻将的人纷纷给我描述当天热闹的场面,更多的人斥责着我爸妈的不负责任,对我表示同情,我没做声,送我回家的张清吓坏了。

我看着她怯生生的模样,心里的感激冲淡了,你毕竟不是我,我就算呆在你家不出来也成不了你呀!

可她仍坚持陪我进了家门,张清走后,我呆呆地坐在床沿,等着,等着电话或者等着刘阿姨来。

雪越下越大,由于前一晚结了冰,地上的雪居然积存下来,没人踏过的墙角已有些厚度。雪花密集,行人肩头身上头发上都生出来白的发暗的绒毛。我恨刚才张清的胆怯,她用那种乖乖女碰到太妹的眼光怯怯的看着我,我甚至让她自己离开,没和她道别。

我恨的是她只是听人说了我爸被人要账的事就当我不是同类,她若知道我这两年的种种,岂不是要立即跳开,敬而远之?王老师清楚我,可她不一定提醒过周老师。陈娟和冯慧慧了解我,可她们总是用差生的自卑仰视着像张清这样的骄子。所以,张清还曾为能和我走近而欣喜,她现在估计正悔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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