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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萁豆劫》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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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宋皇朝景佑元年正月的一个午后,寒风呼啸卷扬,鹅毛般的雪片迎风漫舞,翩飞翩落犹若万千蝴蝶;古城邓州的远馆近阁,街衢道巷,到处一片朦胧耀眼的洁白。

这样的日子,大凡有钱富人,或是掩门闭户,拥炉品酒,或是吟诗作赋,赏歌玩舞,于醺醺然陶陶然中,享受着一份难得的悠闲光阴。州城南门,巍峨的城墙根下,往日嘈杂繁华的市廛里巷,自是行人寥落,生意萧条,就连守门军士也是无精打采,拢袖拄枪,口内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的打个不停。

“那一夜朔风呼号,飞雪连天,太祖皇帝痰喘,躺卧万岁殿中,晋王奉旨入内侍疾;然而足足过了两个时辰,却仍旧不见出来。

“晋王进殿时候,传命值夜的二十余名太监宫女、侍卫统统退至宫门外面,唯留花蕊夫人在内陪侍,且将宫门从内牢牢拴死;又加派八名王府校尉手按佩剑,钉子似的守在殿廊柱下。万岁殿内外静寂得如同死了人一般,便连雪花飘落的簌簌声也清晰入耳。

“在这死一般的静寂中,退守宫门外面的一众侍卫太监宫女,都似预感到了今夜将有重大事情发生,胆小的吓得屏声息气,牙齿咯咯打抖;胆大的伸长脖颈,透过宫门门缝,眼珠子眨也不眨的盯着万岁殿西侧的窗纸……”

讲述者是一个背靠城墙墙根盘腿而坐的独眼乞丐,破衣如鹑,上吻尖凸,脖脸耳根皆是厚厚的不知积了多少年的陈灰旧垢,说起话来口不关风,唾沫四溅。虽然如此,围于独眼乞丐两侧的十余名老少乞丐还是一面冻得哆里哆嗦,一面听得津津有味,其中一个乞丐口角的哈喇子垂落老长也不自觉。

距离众丐数丈来远的城墙拐角处,又有一个褴褛老丐半躺半卧,胡须苍苍如草,二目乜斜着偶尔瞟向这里一眼;对于独眼乞丐故弄玄虚的讲述,他似乎正在倾心静听,又似乎半句也未入于耳中。

“后……后来呢?”一个脖脸白净的年轻乞丐颤声问道。

“别打岔,别打岔!”年轻乞丐的问话,立即招来一片喝叱之声。

“后来?……”独眼乞丐对搓了搓冻得通红萝卜般的双手,继续娓娓讲道,“不知过了多久,万岁殿内突然传出低低的争执之声,口辞语气极是严厉,便似吵架一般;退至宫门外面的侍卫太监宫女们登时一个个脸色煞白,浑身抖索不已。”

在一群乞丐粗重沉浊的喘息当中,在漫天飞花飘絮般的雪线当中,独眼乞丐的讲述字字句句便如鼓点一般,紧张而又急促:

“争执过后,又是一阵叮叮当当听来仿佛铁器碰击的声音;接着,闪闪烛光映照下,万岁殿西侧的窗纸上,忽然投射出了巨大的两个身影,一个执斧劈斫,一个挥剑格挡,果然正是太祖皇帝在和晋王厮杀。六名轮值侍卫道声‘不好,晋王图谋弑逆’,便欲拔剑出鞘,破门而入。

“然而,佩剑尚未拔出,脖颈下面便觉一阵冰凉,数十柄长剑在雪地里耀着寒光,悄无声息的由宫门东西两侧包抄进逼而来;两名侍卫长剑刚刚出鞘,就被刺穿倒地,四名侍卫嘴巴张了几张,终于乖乖的放开剑柄,束手就擒。其余的太监宫女见状,早吓得一个个瘫软在了地上。

“又不知过了多久,万岁殿内,突然传出来了太祖皇帝拼尽全力的呼喝:‘好,好,兄弟,你……你就好好的做去吧!’……

“这声音有些沉闷,有些响亮,其间又夹杂着无限的悲愤、无奈和凄凉,在雪线繁密的皇城上空传扬得很高很远,但却完全没有回音;随后,万岁殿内突然烛光熄灭,再也没了声息……”

“后……后来呢?”年轻乞丐一面擦着额角涔涔冷汗,一面迫不及待的颤声追问。

“后来?”独眼乞丐抖了抖身上落雪,语气懒懒的答道,“后来自然便是太祖皇帝龙游大海,晋王光义柩前嗣位,做了大宋皇朝继任的皇帝啦!”

2

突然,一行五骑冲出邓州府衙西偏门,沿着横贯州城南北的青石板道疾驰而来。头骑上的乃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彪形方脸大汉,一面口里嘶声叫喊:“闪开,快快闪开!”一面飞鞭狠狠的抽打着马臀马肚。那马吃疼不过,翻转碗大的四蹄拼命骤驰,每一纵跃,少说也在丈余开外,在身后腾起阵阵雪雾。后面四骑如影随形,紧紧的追随着彪形方脸大汉。

五骑刚刚驰出州城南门,奔上官道,便见一个十一二岁的清秀小童左肩掮着干柴,右手捧着书卷,口中诵声朗朗,亦于纷纷扬扬的风帘雪幕中折上官道而来。双方觌面乍逢,距离不过丈余来远,头马骤然受惊,鸣嘶一声,人立而起,两只碗大前蹄,正正的对着了小童颅门。

突临如此大变,小童顿时骇得面色煞白,干柴书卷“哗”的跌落地上,两腿更是僵如木棍,半步也不能挪开。眼见马蹄落下之际,便是小童丧命之时,一霎那间,守门军士、过往路人,连同马背上的彪形方脸大汉,一个个直惊得瞪圆眼珠,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那个一直躺卧城墙拐角处的褴褛老丐突然纵跃而起,飞蹿而去,竟如一支离弦之箭,眨眼间便已疾奔至了三十余丈开外的头马跟前。

疾奔至头马跟前的褴褛老丐身子凌空横翻,脊背贴着雪地,“唰”的从马蹄下面滑掠了过去。从纵跃、飞蹿、疾奔,再到贴地滑掠,数招一气呵成,端的电光火石,迅疾之至;众人尚未看得清楚,老丐已是右臂下面夹着小童,于一片飞扬的雪尘中滚落到了官道边侧。

老丐和小童刚刚避开,头马两只前蹄便重重的踩落在了地上,溅起一片雪雾。马上彪形方脸大汉回身恶狠狠的骂了一句,然后反手照准马臀又是狠狠一鞭。那马急驰如风,闪身而过,后面四骑依然紧紧跟随,转眼便消失在了苍茫的风雪之中。众人半天方才回过神来,发出了一阵喝彩叫好之声。

被救小童虽然衣衫破旧,满面尘灰,冰雪寒天,脚上仅穿一双粗布麻鞋,但却生得清眉秀目,高鼻阔口,端的一表人才,聪明伶俐之至。小童回头望着渐去渐远的五骑,良久方才惊魂稍定,翻身扑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口内说道:“小子多谢爷爷活命之恩!”

老丐闻言哈哈大笑,一把拉起小童,伸开蒲扇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喝道:“罢了罢了,些些小事,何足挂齿!”一面说话,一面帮助小童重新背起干柴,捡起书卷,两人迎风冒雪,径直走向城墙干燥背风的一面坐下,然后老丐便开始慢慢的打问起小童的姓名身世来。

原来小童姓贾,名黯,字直孺,乃本城姜家村人氏,十岁上父母双双染病身亡,只得跟随村中一个大户人家过活,户主要求每日里须到城南老林砍柴两担,以为衣食之资,雪雨无阻。老丐又问及所读之书,乃是《左氏春秋》。老丐抚须笑道:“春秋乱世,诸侯家臣之间相互攻伐,杀人犹如割鸡宰豚;故孔子特著《春秋》,善者褒之,恶者贬之,乱臣贼子由此而惧。小子如此痴迷此书,将来必然明达慧智,前程锦绣矣!”

贾黯不慌不忙,朗声答道:“多谢爷爷吉言。小子祖辈耕读传家,又兼身单力薄,将来恐不能象边庭军将那样,一刀一枪的博得个光宗耀祖,唯有提早悬梁锥骨日攻夜读,于书本里求取一份功名罢了!”

老丐眼见冰天雪地,贾黯衣衫单薄,有簌簌发抖之状,乃伸手握其右腕。贾黯顿觉一股暖流自腕至臂,滚滚涌来,瞬间已是通体透热,几欲淌汗;正在暗自怪讶之际,却听老丐言道:“我大宋皇朝自太祖武德皇帝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以来,扫清寰宇,荡静中原,太宗和真宗皇帝又俱偃武修文,求贤若渴,此正文人才子用武之时也。小子如此勤勉读书,则庙堂大门,正为汝开矣!”

一帮乞丐见二人说得投机,复又围拢过来。独眼乞丐双手拢袖,背靠城墙根处蹲下,嘿嘿一笑说道:“老梅,你两个说千道万,不就是读书求官的事嘛!嗨,你别说,这做官的好处还真多着呢:钟鸣鼎食,锦衣玉带,出门舆马仆从,入府华堂美女。哪象我们这些寒贱之流,整日啼饥号寒,忍饥挨饿,便是这大雪飘飞时刻,若想填饱肚皮,也须一家一家的挨门乞食,受尽白眼。唉,早知书中有黄金,夜点明灯下苦心哪!”

被称作老梅的老丐拈须冷笑一声,背靠城墙端然坐直,道:“世人都言做官好,个中滋味谁知晓。做皇帝风光不风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整日里珠围翠绕,莺歌燕舞。国之神器,唯我独执;臣民荣宠,决于一念。可是你们以为皇帝就过得非常舒心吗?尧舜汤禹,秦皇汉武,那些太远的咱便不说了,就说说本朝近事也便是大家伙儿才刚听过的吧。”

说至这里,老梅微扬脖颈,稍蹙眉额,双目茫然的盯视着千条万条雪线,仿佛在追忆往事,又仿佛在斟酌字句:“太祖武德皇帝赵匡胤,起身介胄,践位九五,务农兴学,慎罚薄敛,深得万民称扬,只因宫禁不严,一个不慎,竟致‘烛影斧声’,大雪之夜,为嫡亲兄弟赵光义所谋;赵光义弑杀赵匡胤后,假托‘金匮之盟’,自己篡登大位,便是太宗皇帝。太宗皇帝登基之后,为防他人窥伺神器,又对嫡亲子侄德昭、德芳乃至兄弟赵光美等人大开杀戒,或鸩或流,一个也不肯放过。唉,那宫廷之内,兄弟阋墙,父子反目,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有天没日头的凶险事儿多着呢!”

“再凶险的事儿俺也不怕。要是让俺做上一天皇帝,那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啧啧,就是砍头掉脑袋,把身体大卸八块,也不枉来了人世这一遭啊!”一个乞丐双目熠熠贼亮,语调极其猥亵的说道。

老梅瞧也不瞧众丐一眼,唯面露鄙夷之色,打鼻孔里“哼”出了一声,帮助贾黯背起柴捆,捧起书卷,然后两人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并肩朝向城门洞下走去。走了几步,老梅复又转身过来,隔着风帘雪幕语声严峻的说道:

“为人在世,贵在知足;我等幸逢太平盛世,虽沦落行乞,仰人衣食,却也好歹免为冻尸饿殍。如今,章献皇后薨逝,太宗皇帝嫡孙赵祯刚刚亲政,改元景佑;而太祖皇帝嫡孙赵珏受封襄阳王,专一招贤纳士,囤粮积草,其谋叛之心,早已路人皆知。等着瞧吧,一场大变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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