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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星光奥德修篇》C 6-B、我执之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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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Scton1;}“我在恋爱着?——是的,因为我在等待着。”——罗兰·巴特

与狂风佣兵团分别后,凡尼和天目一直往前走,她对狂风的事不置一词,他也对旅程的目的地兴致缺缺。两人极少交谈,默默行走于大黑天之下,看起来笃定、安详、满怀希望,宛如朝圣的信徒。偶尔,带头的凡尼会踩到松动的石块,在她跌倒之前,天目总会及时地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她。

寒冷的冬天,黑暗的极夜,让他难以割舍任何的温暖。走在自己前方的身影,仿佛抓不住的神谕,只要稍一分心,那纤弱的背影就可能在视线中消失。

我不保护她不行,因为这是唯一的亲人,最重要的妹妹……

暗暗立下虚幻誓言的天目,并不知道一直牵着他手持续前行的,其实不是凡尼。凡尼一直躲在灵魂深处的黑腔之中,宛如未出生的胎儿。陪在天目身边的,是雅尼拉斯。

雅尼拉斯·达尔克(nlasDrac),使用着不属于自己的名字,努力而笨拙地扮演着这副身体原本的主人。她明白凡尼的心意,少女盼望一觉醒来就能看见朝思暮想的那个人,至于中间漫长得近乎让人发狂的等待,则固执地选择用沉睡来轻轻带过。

她乐意担当这样的角色,被少女信赖、依靠的感觉使她不由自主露出平稳而温柔的表情,心中打定主意要保护她到最后,不受黑暗玷污,不被苦难折磨。不过……

这样子逃避下去,真的是正确的吗?

“凡尼……你醒一醒,再这样下去……”

她泫然欲哭,担心得不得了。

“再这样下去,你就算醒过来,也见不到他了。”

这不是假话。灵魂会改造**,尤其是雅尼拉斯这样强大的魂魄,调整的效果更是立竿见影。在最初的不适过去后,这具肉身产生着微妙的变化,逐渐与“雅尼拉斯”的形象契合起来,诱人的身材,眉梢眼角的妩媚,凡此种种都意味着这副身躯正在失去旧有的姿态。

然而无可奈何。如果凡尼不出来,雅尼拉斯就只能等待。这一次呼唤也如以往般毫无回音,她失望地远离意识深渊,回到外层的世界。

“咦?!”

眼前火光明灭,一小簇火焰就像疲倦的幼狼,无助地注视着她。走了整天的她腿脚酸软,身体倾斜,以毫无防备的姿态靠在天目肩上,头顶触到他的下巴,几缕发丝不安分地从他衣领中间钻进去。天目听见动静,拉了拉包裹着二人的厚毛毯,把雅尼拉斯抱得更紧。

“不要……”

但他没有听从,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假寐。雅尼拉斯略微抬头,只见他在毛毯中露出的侧脸有一半浸在阴影之中,一半映在火光里面,神情沉静,甚至显得有些痛苦。

这张脸,太像夜空了……跟他结束自己生命之前的样子毫无二致。他就是那样低垂着眉毛,抿紧嘴唇,让人以为只是在做恶梦,却无声无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她忽然打了个寒颤,于是只好抱紧天目,皱着眉头合上眼睛。

天目睡醒时,只觉得怀中沉甸甸,压得他连呼吸都有点不畅。

怀抱着莫名异物,他没有动。当一把刀架在脖子上时,他至少有十种反制的方法,但首要的是——不能动,不能刺激敌人,这是修玛的教导。

不过,他同时想起来了,自己抱住的并不是什么危险品,而是亲密的妹妹凡尼。一路之上,凡尼无忧无虑,用乐观的情绪不断感染着他,可是他昨晚却看见了,看见了在火光之下,她双眉紧锁,露出既温柔又悲伤的睡容。在那毫无防备的表情之下,涌动着无穷的不安。所以他用力抱紧了她,情不自禁要用暖热的胸膛去融化她心中的冰原。

这可由不得她不害怕,天这么黑,路这么远,偏偏她非得走到终点不可。而那尽头,等待她的只有……他愕然了,但接着便毫不气馁地奋力思索,却搜刮不出丁点蛛丝马迹——他不知道这趟旅程的目的,他们茫然若失地行走于极北之地,到底为了什么?

他全身发抖,仿佛目睹了巨大的不祥。这动静让凡尼一声叹息,醒转过来。她用手搓着迷蒙的眼睛,抬头就对天目展露爽朗的笑容,将他心中的疑虑一扫而空:“哥,早安!”

应该还没到早上吧,昨夜燃起的营火还在顽强挣扎着,一时半刻熄灭不了。他们也只睡了一会儿,不过,睡眠一向不喜欢他们。

天目将一切抛诸脑后,因凡尼的笑容喜不自胜,用关爱的目光凝望她从他怀中爬起。忽然,凡尼惊呼一声:“哎呀!”

她的头发居然缠在他的手臂上。

“啊~讨厌……”

雅尼拉斯叽咕着,一边伸手去解。但火光摇曳,距离感蒙昧不清,她的一番努力自然无果。头发,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长的呢?凡尼喜欢短发的爽朗,雅尼拉斯则一直信奉长发对男性的杀伤力。只不过凡尼这小丫头显然很久没保养头发。

天目见她一脸懊恼,拔出腰间短剑,一闪,割开了有点干枯的发尾。雅尼拉斯退后一步,小心地摸着头,磨蹭半天忽然鼓起脸颊,用半是埋怨半是撒娇的语气对天目说:“哥哥,削得太多啦!好难看!”

“哪有,我觉得没问题。”

“什么没问题?光用摸的都知道!左边脑袋变得好轻,走路时一定会失去重心摔倒的!”

“……那我替你修理一下右边。”

“我不要!”

雅尼拉斯抢过小刀,一边摸索一边小心地下刀,割短,切碎,最后捻起齐肩的发梢轻搔着脸,觉得很满意。

嗯,这才是凡尼的样子。她终于安心了点。

忽而一阵冷风跑过,在她脖子上绕了一圈,扬长而去。雅尼拉斯情不自禁将身体一缩,觉得很冷。北国的天空严酷得像死板的法官,恨不得亲自敲碎每个人心中的温情。她往掌心呵气,然后兜着气息捂在脖子细嫩的肌肤上。天目看见,默默扯下浅蓝色的长围巾,默默套到她颈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哥,我喘不过气……”雅尼拉斯忽然觉得脸上火烫,好似血液被围巾截住,全涨在脑袋里。可是天目并不答话,只是把围巾绑好,然后露出隐约的笑容。

“走吧。”

他带头走进及膝的深雪。

在永夜里,一个月中有一半时间看不见月亮,另一半则看得见。阴晴圆缺的过程毫无遗漏地展示在天空之中,但人类反而对此更觉迟钝。有些事情明明就在眼前,却总是视而不见。

“北方真的好神奇啊!以往在洛丹伦,一抬头要是能看见满月,总觉得很惊喜,原来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月。”

天目用怀念的口吻说。

“这里也看得见月光啊。”雅尼拉斯的脸藏在围巾下面,说起话来瓮声瓮气。

“可是看着这里的月亮,会记不起上一次满月是什么时候。”

每天都大同小异,无差别的时光不知不觉就溜走了。

“而且,动物都冬眠了。”天目的声音扩散开去,似乎是天地之间唯一的动静,“当然也不是全都冬眠……”

“不过,哥哥……”雅尼拉斯的眼睛闪烁着灵动的水光,忽然往前一扑,把天目推倒在雪地里,“这里的冬天有别的好处啊!”

天目猛吃一惊,努力抬起埋到雪里的脸,因为寒冷嗷嗷直叫,一翻身刚想爬起,雅尼拉斯再次将他压倒。她扑在他怀中,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倾听着他听不见的声音。天目还在挣扎,但很快就停了下来,他仰面朝天,才发现月亮已经消失了。

“啊……”他明白了。是那无穷无尽的星空,在黑洞洞的夜里坚强地闪烁,“跟夏天看到的好像不一样呢……”

围巾松脱了,雅尼拉斯口中吐着可爱的白气,转身倒在天目旁边,一起注视着遥远的星光。

“冬季尽管天气寒冷,可冬天的亮星要远胜过其它三个季节,显得分外壮丽哦!北斗七星已来到东北方天空,斗柄指向北方;整片星空的中心是南方天空的猎户座;猎户右肩上的红星叫参宿四,左腿上的蓝色亮星叫参宿七,在猎户宝剑的三颗星中间附近,有枣猎户座大星云;左下方有全天看起来最亮的天狼星;左上方是双子座。”

雅尼拉斯边说边指,指尖一路向西。

“金牛座在那里!中间红色的亮星叫毕宿五,它和轩辕十四、心宿二、北落师门被古人称为“四王星”;金牛座的上方是御夫座,主要的五颗亮星很像风筝咧~最亮的一颗星叫五车二——”

天目霎时记起小时候与母亲观星的情景,眼眶不由得红了,伸过手去,紧握着雅尼拉斯的左手,她马上愕然地合上了嘴。

“你知道得真多啊……我为什么没有早点跟你一起看星星呢?”

他的语气太直率了,说话里头的伤感和温柔表露无遗。雅尼拉斯也回握过去,仿佛再也不愿放开似地握紧天目的右手:“这片星空,我看了几百年了。”

“哦哦,好厉害。”

“嘻嘻!”

“……你不会以为我相信了吧?!”

“什么,没有吗?”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假的吧,但我宁愿相信是真的……”

“为什么?”

“不知道。”

他们交换着毫无章法的对话,天目却忽然觉得周身暖了起来,暖到极致时胸口像被火烧了一下。他呻吟一声,正要爬起之际,身下的积雪猝然松动!原来他们所走的雪径底下是架空的岩石,受不住二人一番扑腾,终于脱落。眨眼之间,凡尼惊叫,而天目反手一抓,将她扯到怀中,用全身护住,随后搌过冰雪,一路滑落。

天目醒过来时,星空已经躲到地平线下面去了。

凡尼还在握着他的手,让那寒冷连一瞬间都进不到他的心中。天目急切地确认着凡尼的伤势,东拍拍,西摸摸,惹得她满面通红。等他终于冷静下来,才发现周围的不妥。

“为什么这里没有雪?”

他再抬头,也望不到滚下来的山坡,环顾四周看不到半点残雪,脚下的土地瓷实平整,旁边的土墙看上去非常厚,留有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

“这是什么地方?”

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这些交错的土墙又是怎么回事呢?而且,从他醒来开始,凡尼就用一种闪缩的态度与他交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让他不禁忐忑起来,可又不敢加以探问。

有些话,他说不出来。

“这里是个迷宫,”雅尼拉斯不无担心地说,“啊,不过也不一定,我不敢走太远,所以很多路都没走过……但是这里还真荒芜呢。”

于是两人开始探索。一开始雅尼拉斯还搀扶着天目,但没走几步他就表示能自己走。他们一路摸着右边的墙壁,在每个分岔细心做上标记。如果是迷宫,早就走出去了吧?只要是迷宫,那么“沿着一面墙直走”的诀窍必然适用,无论走了多少冤枉路,总会找到出口。然而,他们一直在土墙切割开的空间里行走,反反复复地看见先前留下的标记。

他们行色匆匆,身上的黑色斗篷早被旅途磨损,扬在风里,宛如振翅的乌鸦,又像失去方向感的蝙蝠。

“环宇!”天目终于按捺不住,唤起大风,将金色的行刑剑碎片急速送出。霎时之间,整座迷宫血脉奔流,淡淡的金光扫过了每一个角落。

等碎片乘风归来,雅尼拉斯却见天目眉头深锁,知道情况不妙:“怎么了?”

天目从行囊里掏出纸笔,一边画着迷宫的路线图一边愤愤不平地说:“混账!这完全是犯规!这个迷宫没有出口,四周都被围起来了。但我们肯定是从哪里摔进来的,如果可以找到那缺口……”

“但连‘环宇’都找不到啊……而且,我没看见什么缺口。掉下来之后你晕了,可是我没有,一抬头时,我们已经在迷宫中了……”

“那也没关系,我们直接把围墙打破,也能出去。走吧!”

对,快走吧,这个地方充满不祥。没有入口和出口,没有起点和终点,于是没有距离,没有路径,也没有过去和未来,这是静止于时间之流中的一块礁石。

雅尼拉斯把手递过去,天目拖着她直往前冲!这么一拖,连她心中的海洋都激荡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方?

为什么要牵着手跑?

为什么要跑那么快?

为什么明明已经喘不过气来了,还是会感到开心?

为什么……被这“布宜诺斯艾利斯”牵着手,自己会开心?!

猛然之间,她重重撞上天目的背部,他跑得快,停下来也一样快。她从天目身后探头看出去,也登时吃了一惊。在路上有人,一个连人的形状都几乎保持不了的——人。

“……不得了了……”

她话音未落,天目已经迎了上去。这次,他放开了她的手。

那个人已经快不行了,倒在地上靠着无半点绿意的土墙,气若柔丝。在他身上没有伤口,至少在衣服上没有看见伴随着伤口的血迹;他只是瘦,难以置信地瘦,体重恐怕不到凡尼的一半。

“你还好吗?听得到我说话吗!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天目一边呼唤男人,一边从背包里掏出一点干粮,“呿!没有水吗……”

雅尼拉斯也看出来了,快要夺去男人生命的死神名叫饥饿,但目前的情况是,没有水男人就绝不可能吃得下那种硬邦邦的干粮,而他们身上从来不带水,他们渴了就当场煮雪。

但迷宫里也没有雪。

男人睁开了眼睛,就像瘦骨嶙峋的干尸突然还魂。他看向天目,又扫了雅尼拉斯一眼,可是什么都没说,连嘴唇都没动一下,显然连说话的**都离他而去了。天目又惊又喜又急,卷起袖子,拔出短刀向手臂直划过去,可是被雅尼拉斯慌忙拉住。

“你做什么?!”她双手用力,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拖住他的手。天目却没好气,又挣脱不开,只好朝她大喝:“放手!我要救他!”但雅尼拉斯抓得更紧,用同等的音量吼回去:“就算给他喝你的血也不一定救得回来呀!”但天目不理,不停发力想将她推开。

“你冷静点,如果他一直不喝水,是瘦不到这种程度的!他早就死了!”

雅尼拉斯一句话点醒了天目,他暴烈的动作马上温缓下来。人不吃东西,至少可以忍受七天;但人如果不喝水,最多只能坚持数日。看这男人的身形,显然已经饿了很久,但至少他在几天之前还喝得上水,所以才能活到现在。

“在那里!”

雅尼拉斯一指道路的拐角,那儿果然隐隐约约发出水的闪光,同时还有轻微的“滴答”声:水是流动的?!

天目非常高兴,正想抱起男人,把他带到水池边,但他又合上了眼睛,就像再也不想睁开一样,合上了眼睛。由始至终,他面部肌肉一动不动,既没有获救的喜悦,也不像要交代遗言。通常,没有遗言的人都是没有遗憾的,但如果说没有遗憾的人就是这个样子,天目无法相信。

这是完全放弃的人的样子啊!

震慑于生命之无常的二人一时呆立当场,但不容他们多想,男人身下的地面起了变异,结实的土层变成了沼泽状的泥浆,眨眼之间便将男人的躯体吸了进去。与之同时,四下筋脉纠结般的隔墙层层舒展,在他们面前开出一条通路。

他们倒吸冷气,对视一眼,疑窦再生。这男人是谁?他为什么会来到这个迷宫?这里面还有其他人吗?操纵迷宫的魔法师是谁、在哪里、他设置迷宫的目的是什么?以及——最重要的——应不应该挑战他?

天目一咬牙,“飒”地站起,斗篷如火迎风!

没有借口,他必须找到迷宫的主人。无论是将一个人活活饿死的残忍,还是杀人后让目击者离开的傲慢,对这一切、统统、全部他都无比反感。少年的心中,容不下半点不公。他大声质问:“出来!少看不起人了!你以为我看见你行凶还会逃走吗?!”

远方传来了回声,难道山峰在那么远的地方?他们不是从山上掉下来的吗?

“滋生于阴影之物,汝将死无全尸!滚出……!!”

他高声呼喝之际,凡尼忽然飞身一扑,又一次将天目重重推跌在地上,后脑撞上泥地,传来钝重的痛感。

“哥哥大笨蛋!”

雅尼拉斯用力呼喊,撑起身体,从正上方俯视他。天目直勾勾盯住凡尼的脸,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这是第二次了,自己的妹妹什么时候养成了将人推倒的坏习惯?还满嘴撒娇的句子,仿佛错的是自己。

往上看,她的脸溶入夜幕,无月无星,一片广袤又宁静的黑暗。等等,那是……

“我明明要你抬起头,一直看着天空的,为什么还发现不了?”

在那温柔的声音背后,蔓延开无边的暗夜,而在朦胧夜色的更上方,一直雕刻着更深沉的纹路。他没发现,因为他没有留心天空。他还没明白瞭望天空的理由,以及凡尼要他那样做的理由。但他终究辨认出来了,好似透过巨大的镜面,看见了浮在天际、倒置着的另一座迷宫。他们的敌人就在那里!

“……谢谢你,我以后会记住的。”

“嗯。”

他们慢慢起身,天目抓住凡尼的手圈在自己腰上,轻声嘱咐:“要去了,别松手。”

雅尼拉斯一下抱紧了他。

天目深呼吸几下,当羞涩感一压下去,那股正义感和率直的气概再度喷涌!他并不是不清楚,如果一个魔法师能自由操纵大片土地作出那么繁复的运动,自己的胜算必定很低;如果他竟然能同时维持另一片大地处于高度浮空状态,自己已经毫无胜算。他也没有忘记要保护凡尼到旅程最后的诺言,如果他死在这里就无法遵守承诺了。但他不去不行,他成为骑士的时候立下过更庄严的誓言。无论是那个,还是这个,只要是承诺,他都要遵守。天目坚信,只要誓约不灭,他就能活下去。

“飞岚之翔鹰”,展翅!

天目觉得自己一直保持头向上的姿势往浮在空中的迷宫飞过去,但着陆时却是脚尖先碰地,期间他不认为自己刻意改变过姿势。结果便是,他们正常地倒悬着走在浮空的迷宫里,简直分不清上下。

“这里果然有类似结界的东西。而且……”天目沉吟道。

“……而且,哥哥你飞得好烂!”

“啊?对不起,因为很不习惯……”

雅尼拉斯用手作梳慢慢理顺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头发,而天目的头发本来就是乱蓬蓬的。她问:“还要牵着手吗?”

“吓?”天目呆呆地把脸转过来,“哦……还是放开吧,不知什么时候会遇到危险。”

于是,他松开她的手,在前开路,雅尼拉斯紧紧贴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地往迷宫中心探去。在那里,存在着一股无法忽视的压迫感,散发出来的气息简直能让截肢者感到失去的腿在痛。

天目并不急,也不闪缩,这是对方的老巢,无地利可借。如果无法占便宜,至少要占住气势。于是,他显得气定神闲,笔直地走向对方的腹地。

“真是清澈的眼神啊,我有近百年没看到过了。”

一踏进迷宫中央的空地,天目头顶就传来了赞美的声音。那声音丁零当啷,好像有众多金属碰撞,听起来介乎悦耳和刺耳之间,使人不由得提高警觉。他抬起头,倔强地看向声音的主人,哪怕他做好了最充分的心理准备,在一瞬间还是透露了一丝愕然。

那生物上半身表现为美丽的人类女子,拥有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眼睛,代表土元素的棕色头发,以及有着金银色泽的身体。下身则是由流动的土石所组成,仿佛一缕烟般连接着足有二十英尺半径的巨大土元素池,池中浊浪翻飞,不断搅拌着泥、石和砂土。

“土之元素先知?!”雅尼拉斯发出压抑的呼叫,左手抓住围巾捂住嘴巴。

元素先知们是由元素之力组成的、将预言技巧运用到登峰造极的神秘存在。它们既是圣贤,又懂得占卜,是知晓过去未来的预言家。

可是,天目紧绷着嘴角,大咧咧问道:“元素先知是什么?”这让雅尼拉斯大摇其头,一边不耐烦却快速地解释着:“它们是世界上最好的预言者,而土先知最擅长预言的则是……死亡和毁灭。”

话说到这里,连她也不由得紧张起来。那些错综复杂的命运符号,或者会在这里提前拼凑完整:旅行的意义,终点的遭遇,最后的结局……

天目却无动于衷,双手握紧行刑剑向土先知质问:“我才不管什么预言者,喂,我有事要问你!”

“年轻的骑士,你是你所握之剑的第二代拥有者。”土先知的声音犹如紧贴在演奏迷幻的乐章,她根本不理会天目的挑衅,“你会看见火焰和光辉,上一代的悲伤,以及世界的终结。你的剑,是你前途中最大的未知。”

天目怔住了。

而先知则转向雅尼拉斯,可是话未出口,凡尼已经截住了言语的去路。雅尼拉斯只觉得胸腔中生发出一股吸力将她那轻飘飘的魂魄拉扯变形,宛如光亮的流质滑进了某个无底的孔洞。有一个更庞大的存在,有一股更急激的感情,上浮、呼吸、生长、爆炸!

凡尼睁大了圣红色的双眼,面容沉静如水,但眼中喷射着火焰!她的喉咙发出清亮的声音,以绝妙的时机将交鸣的金属声堵住:

“他呢?我能不能再见到他?”

焦灼。恋人感到前途未卜,生怕遇到不测风云,担心自己被伤害,被遗弃,害怕有什么变化——他们只能焦灼。偌大的世界,寂静中透出回籁,冷漠而又呆板;四周的土垒和天空也是那么死板板的,没有一点点人情味可让凡尼温暖一点。她愈加焦灼,觉得毒药开始在体内发作起来,黑色的液体渐渐上涌,像是带着一副漠视一切的神情,与周围的一切相呼应。

“求求你,回答我的问题,这只是个很卑微的愿望!”

她活在崩溃的边缘,一切精神疾病都是对这一崩溃的自我保护。幸运的是,她不需要靠精神病来保护自己,雅尼拉斯义不容辞地承担起那个工作了。但是……

“对未来的恐惧,实质上是对已经发生的未来的恐惧,而已经发生的只能叫做过去。”土先知如斯诉说,“你害怕着的事情,你已经体验过了。”

“什、什么意思……你们这些预言家为什么总爱说模棱两可的话?!”凡尼向先知、以及先知代表的真相发出尖叫。但升在半空的圣贤生物并不嗔怒,她用了一句话解说,声音中居然夹带着慈悲,她说:“你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别再焦灼不安了——你已经失去他了。”

唉,害怕着将要发生的悲哀,而悲哀已经发生了。从恋爱一开始,悲哀就没有中止过。

凡尼倒下去,勉力撑起身来的是雅尼拉斯。

换作平时必定会满怀关切上前照拂的天目此刻却突然沉默,他手脚僵硬,连迈一步的力气都丧失殆尽。他在那一瞬间搞不懂自己的心情,似乎想逃跑,可又动不了。为什么呢?妹妹伤心时不是应该好好安慰她吗?为什么要逃跑呢?为什么那种滋味咀嚼起来是那么苦涩、那么刺激,有点像愤怒,又有点像悲戚?无法排解的自我。

土先知却说上了瘾,话匣一开没完没了:“你不是想知道那位男性的故事吗?还真是怀念啊……威廉来到这里有五年了吧,还是十年呢?他是个地质学家,有一天忽然误打误撞闯进了上面的迷宫。不,对他来说,恐怕我这里才是‘上’吧。但是对于结界中的我们来说,上下又有什么分别呢。”

天目稍稍定了定神。土先知又说:

“他不能飞,我不能离开这个元素池,而这个迷宫结界是上一代土先知被消灭前留下来的遗迹,我还不具备瓦解它的能力。所以我无法他赶出去,事实上他也不想离开,我们只能一上一下,遥遥对望,想象着对方的存在。

“刚开始那几年,他对这里的一切充满好奇,我控制沙土形成文字,一直与他交谈。他是个好学的人,不断从我这里吸取大地的知识,我不知道那种事情为什么让他那么兴奋,我从诞生那天起就知道那些知识了。不过,我喜欢他兴奋时发亮的脸,那种纯真的笑容是我不曾懂得的东西。那时候,我会让土墙上爬上绿叶,开出白花,结下甘甜的果实,又引出了地下的泉水,满心欢喜地打算让他高高兴兴一直住在这里。但是到某一天,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金属的碰撞声忽然变得微弱了,天目抬起头直视着她,他有一种预感。

“他问,我有没有办法帮他离开这里,还说会好好运用我教给他的东西为人类造福。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答应,也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他惴惴不安,不断地呼唤我,但我变得根本不想听他的声音。我照旧会给他食物和水,等待着,等待着,也许他会回心转意,不走了。但不久之前开始他就不吃不喝,也不再对我说话。”

天目全身一震!

你的眼睛里面只容得下他,可是他的眼睛却一直眺望着彼方,就算面对死亡,也不肯看你一眼。你的存在,你的温柔,在他心头造成了何种体验?难道只是留下了叽里呱啦,老腔老调的陈腐形象?

“原来是这样,你的心中就只有那个人……”

原来是这样,他都明白了,原来如此啊。凡尼的心中就只有阿拉霍,所以无论自己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都决不会得到回复。不过这样一来,发出呼喊的自己,岂不是正在喜欢着凡尼?

原来这就叫做“喜欢”啊?!不,他并不是自大到从来看不上任何女性,因而体会不到“喜欢”的感情,而是单纯的不知道——不知道这种胸膛胀满的酸涩痛楚就是“喜欢”。

怎么办?我在喜欢着绝对不会回应自己的妹妹。那个是,妹妹啊。要怎么处理这份不应该存在的感情?

“我不认同。你……这情况等于是你杀死了他,不是么?我不明白,这就是你所谓的‘爱的形式’吗?宁可他死也不放手,为什么不能让他离开,继续活下去?!”

土先知没有回答,她只是一味微笑。微笑,就等于拒绝。

雅尼拉斯还在喘气,神智依然浸淫在凡尼留下的痛苦之中,来不及顾及天目的心情。

他忽然觉得好孤单,而且是那种充满寂寞感的孤单。

“我觉得很快乐,因为他正与我在一起,我们融为一体了。”土先知说了一句既像是开解,又像是诀别的话,让天目的眼眶都温润起来。

“这样子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啊!他已经死了!再也不能说话,再也不能大笑,再也不能哭,他什么都不是!你跟虚无在一起竟然会感到快乐吗,我绝对不相信!”

正如他陪伴在凡尼身边,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她爱着的是另一个人。但,他又怎么能够离开她?

听到天目的反驳,土先知十分冷静地指出了问题的本质:“你在否定我吗?你否定我就等于否定你自己,因为你我都在干着同样的事情。”对于这一针见血的剖析,天目无言以对。

“再见了,骑士王。”土先知用陌生的封号称呼着他,一边往土池降落,渐渐沉没其中,“我马上要回到原本的位面了,我离开之后这个迷宫会坍塌,刚才让你们离开,你们偏不走……不过,我预见到你们的未来,你们必将平安。”

这话让天目稍微清醒过来,急忙追问:“喂,等一下,回到原本位面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怎么回事!”

土先知平淡地说:“就是回到这个世界的摇篮里面,回到所有的记忆之中。不要紧,这个世界很快就会孕育出新的大地先知……”

天目呆住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土先知在他们见面之前,在威廉死去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回缩。对她来说,威廉的生命就等同于她的生存期,他不再呼吸,她也没有存在的价值。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预言毁灭的先知,本身就逃不过毁灭的结局。但是……

“等一下!给我等一下!这不是‘殉情’吗?!为什么你们都只会用死去解决问题,你明明有无限的时间,难道就不会再遇上喜欢的人吗?就不会再次得到幸福吗?为什么你不相信未来啊!”他声嘶力竭地辩解,可是土先知一味向下沉。

猛然之间,天目觉得自己被抱住了。有一双手从背后伸出,紧紧缠绕着他。雅尼拉斯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冲向天目的背影。

人类,不孤单就不会想要拥抱,不是因为某个人就不会想要谈论爱情。

“别说了,天目……”她又想起来了,想起了夜空·布宜诺斯艾利斯自尽时的可怕景象。那时她只感到绝望,连手指尖都动不了。

“你想过威廉的心情吗?他是地质学家,他爱这片大地胜过一切。他其实一直都深爱着先知小姐,因为她就是大地的化身,对威廉先生来说,绝对不会有比遇见先知小姐更幸运的事情!”

她哭泣了,只能用大叫来发泄自己的愁苦。

“但是作为人类的他是无法与她结合的,就连触碰一下彼此都做不到!你明不明白这种心情?所以他才想要离开,他只是要逃避。但是不得不留下来的他终于能够面对自己的真实感觉,所以才选择死的!尘归尘,土归土……这是唯一能够让他们在一起的办法。我们找到他时,他不是什么都不想说么,他一定觉得与其活着,还不如死去更幸福吧,所以这是一种解脱啊!哥哥你明不明白啊!!”

就算是现在,她还是不认为夜空为拉比自杀是错的。如果可以她愿意当一辈子的替代品,任由他糟蹋;但既然他认为她的存在也不足以弥补,与其**讨好他,寄望于他哪天突发善心回心转意,还不如让他就此解脱。

但是天目的话却在否定她当年的冷眼旁观。但除了冷眼旁观,她别无他法,因为她给不了他任何希望。

土先知完全沉没,元素池随之静止,仿佛一锅煮坏的粥。就在那一瞬间,天目和雅尼拉斯都感到全身一重,脚下的地面死命猛推,让他们本就沉甸甸的心情再度下坠。两个迷宫在相互吸引,在撞向对方,连它们都想要玉石俱焚地绚烂殉情吗?

可是,被抱紧的天目咬紧牙关,强忍超重的不适,从牙缝里挤出宣言:“我不认同。就算对他们来说那是最好的做法,在我看来还是毫无意义!我一定会选择另一种方式,一定会走不同的路,因为我不能死!”

两座迷宫越逼越近,它们排开空气的势头好似鲸鱼的呼吸!

“凡尼,我只说三句话。”

他猛然扳开她柔弱的手:“第一句,坚强点,放开你的手!”

他转过身来,勇猛地抱住她:“第二句,别听那什么先知的鬼话!”

巨兽的双颚离闭合只差一线!

“我会陪着你,将你平平安安送到他的身边!”

只差一线,两座迷宫却猝然停止,那不容忽视的质量瞬间消失。

“破域·风起云动!”

这就是执着。比起最终的得失,更注重过程的充实,尽管满路繁华只是最惊艳的涂彩,明明越是执着,越是徒然,但他依然故我。

地狱之路,荆棘满途,奈何?他讨厌那个天堂!因此下定决心,要将地狱都击破。

于是,第二世界,开启。

翔鹰上方生出愁牛之图腾,剑上传来了新的力量——分析并逆算一切魔导式,让所有已发动的效果回归到启动前的待机态,引发宛如时光倒流般的奇迹,对世间魔法的终极防御技能,其名为“破域”!

结界破散,迷宫在顷刻之间消失,连半点土块都没留下。结界不是“被破解”,而是“从没存在过”,或者说回归到“不存在”的状态。只见星光闪烁,无数钻石在穹窿滚动,璀璨生辉。

二人缓缓降落在苍白的雪地上,雅尼拉斯仍然揽抱双手,怔怔地挂在天目的脖子处,睁得大大的眼睛中禁不住淌下泪水。天目紧紧抱住她,小鸟轻啄般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你和阿拉霍会再见的,你的愿望就是我的使命,我必为你战斗到底!”

没错,只要留在凡尼身边,就一定不会毫无意义。快不快乐,不是天目要考虑的问题。他只是去做他决定要做的事而已。

“怎么了?——喂!凡尼!”他抚摸着雅尼拉斯的脸,竟然发现她肌肉僵硬,全身开始不停抽搐,不由大惊失色!

她嘴唇干黑,声音像断裂的琴键,拼命发声只丢下语言的碎片:“我……我不知道。”

其实她知道,这身体的反应乃是灵与肉割离的前兆——凡尼的灵魂正在枯萎!

怎么办?怎么办?你到底怎么了?

凡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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