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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之间心动了》Chapter7 林薇达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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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深沉的爱意,隔着生死渺茫,也到不了她心上。

没有人看见春风生长

预感得逞

格林威治的黄水仙不开

你在瞬间的春风和寒冷中迷路

我静止在空中

杯口的热气蔓延成一朵花开的形状

心脏像是五角的靶子

等待着旧时光迅速地一击

保温的冰箱像是蛋糕盒

打开是一个五彩斑斓的星球

星星上的花还在开着

草原上的纸鸟折叠翅膀

石头都蒸发成水滴了

羊群都燃烧成晚霞了

你怎么还没发现你喜欢我

李望站在“夕阳红”养老院门口,深呼吸一口气,对身旁的徐丽丽说:“准备好了吗?”

徐丽丽严肃地点点头:“时刻准备着。”

“进去吧。”

故事要从那天徐丽丽同时见到李望和麦洛说起。

李望说:“我不是因为你和麦洛在一起站着才来找你的,我是来还你伞的。”

徐丽丽当时反问了一句“伞呢”,周围的空气一度凝结,仿佛冬天粘在窗上的窗花。麦洛在那个时候拍拍李望的肩,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了。

李望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慌得好像有一百万匹战马奔腾而过。

“伞……忘带了。”李望眨眨眼,面不改色。

徐丽丽抬眼看了一下李望毫无表情的脸,不敢再问“你伞都忘带了来还个什么劲儿”。

“噢。”徐丽丽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脚尖一下一下地踢着地上的积雪,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望的手机振了一下,他点开屏幕,是麦洛发来的消息:

“‘爱米’工作室每个月都会派人去‘夕阳红’养老院给老人们讲故事。这周末你去吧。”

李望看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就明白了麦洛的意思——这是在给他和徐丽丽创造机会了。

李望看着低头踢雪的徐丽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抓住麦洛的好意,他其实有些蒙。

看到徐丽丽和麦洛站在一起,在脑子做出决策前,他人已经冲了出去,说出了那句他自己都不想承认是他说的话。

他看过徐丽丽的微博,在成为他粉丝后援会会长之前,她可是专心迷恋麦洛的。

天天在微博里问“麦洛今天对我笑了吗?没有”“今天有看到麦洛吗?没有”“麦洛今天对我告白了吗?没有”……底下的评论也好玩儿,都在学着她语气说“今天麦洛看到你的微博了吗?没有”“麦洛这辈子会跟你告白吗?不会”……

他不可能吃醋,只是看到这些微博的时候,眉头皱得可以媲美西南部的横断山脉。

“周末你有没有空?”李望盯着徐丽丽的发旋,问。

“干吗?”徐丽丽听到李望的话,一下子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这是……春天来了?李望在约她?这么刺激的吗?

“没空就算了。”李望转头就走。

徐丽丽错愕,徐丽丽惊愕,徐丽丽不知所措。

徐丽丽想,这个人是不是有些太容易放弃了?好歹坚持一下啊,她问问还不行吗?

“有空!有空!”徐丽丽连忙追上李望,“有空,超级有空,我活这么大就没这么有空过。”

李望微微牵了下嘴角,难得眼底有笑意:“那咱们周末上午九点‘夕阳红’养老院见吧。”

徐丽丽不敢再多问比如为啥大周末的要去养老院了,生怕又把这祖宗激怒了直接走人,连忙点头:“好嘞,好嘞。”说完又狗腿地凑到李望身边,有商有量地说,“那咱加个微信呗?”

“没必要。”李望说,“到时候我肯定准时到,你不会找不到人。”

重点是你会不会准时到吗?重点是你加了我微信,我好在朋友圈里展示我的美丽照片和内涵修养啊!

徐丽丽想把自己的内心想法展示给李望,但又怕吓着他,于是深呼吸一口气,锲而不舍,继续装娇羞可爱:“我怕我到时候找不到地方。你也知道,小女生嘛,方向感很差的。”说完做作地撩了下头发,把前额的碎发拢到耳后。这次长记性了,没翘兰花指。

李望面不改色:“不会的。超市折扣区,步行街商场打折店,你只走了一次就把路线记清楚了。”

“……”

徐丽丽:“敢问您是怎么知道的?”

李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没提醒她不要什么都往微博上写。

徐丽丽看着他目视前方,戴着橙黄色的绒线帽,走得大步昂扬。

非常酷。

被忽视得彻彻底底的徐丽丽怒了,粉丝也是有尊严的!

她龇牙咧嘴对着李望的背影咔咔一顿揍,因为想着李望可能随时会回头,所以她打一拳就端庄一下,踢一脚就优雅一秒,费尽力气折腾得快面部神经扭曲,结果李望从头到尾就没回一次头,自顾自走着,时不时拿手机回消息什么的。

去他二大爷的三表婶儿,信了电视剧的邪。谁说男生在前面走着走着就会回头看女生的?假的!都是假的!

徐丽丽气得牙痒痒,也不折腾了,乖乖跟着李望走。

李望点开手机相册,看着刚才偷拍的张牙舞爪的徐丽丽,没憋住,笑了。淡茶色的眼眸像雾里的蝴蝶张开翅膀,扇动空气涟漪,漾开笑意。

垂头丧气跟在后面的徐丽丽,没看见李望这倏忽而逝的笑意,只暗自嘟囔着什么“今日你对我爱理不理,明日我让你高攀不起”。

雪落的时候,徐丽丽惊喜地抬头,尖叫一声:“哇!下雪了!”

李望回头,一张脸还是毫无表情,但徐丽丽可能是长期观察李望有所得,敏锐地在他眼底发现了惊讶:你还没走?

“……”

徐丽丽的心啊,就像被一锤子闷头砸了下来,砸得她头晕眼花,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笑得很尴尬:“哈哈,我走啥啊,我顺路。”

她也是脑子被驴踢了,那时候说完“九点见”就该散了的,她在那儿巴巴跟着李望走干吗?闲着没事儿干啊?六级过了吗,整天想这些风花雪月。

“噢,你顺路。”李望重复了一遍。

徐丽丽没看错,李望就是在嘲笑她!

不干了不干了,散了散了,什么偶像,什么男神,都是假的!徐丽丽出离愤怒了,她向来不会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性别为男的人类,但今日发生的事,还是让她触目惊心。

她发誓,今晚回去就辞了李望后援会会长一职!

她要崛起,要愤怒,要粉转黑,要上微博昭告天下,那些女孩子天天粉的李望其实就是个浑蛋!

“我微信和电话是同一个,186××××××××,”李望说,“加的时候写好备注。”

“好嘞!”

天底下没有化解不了的恨,徐丽丽心情很好地想,要稳重,要优雅,李望人还是很好的嘛。

加了李望的微信后,徐丽丽天天晚上十点,准时给李望说:“晚安!祝你好梦!”

李望高冷到底,一次也没回过。

要不是徐丽丽确定自己没记错李望报的那串数字,她几乎以为自己是不是加了个假号。

终于,周六晚上,徐丽丽照例发完“晚安好梦”,都没指望李望能回,结果他回了。

“明早九点,不准迟到。”

“一定的,一定的,我要是迟到了,我把拳头吞了!”

“谁要看你吞拳头。”

李望发来这七个字就又不见了,任由徐丽丽在这边费尽心思找话题。

第二天一早,徐丽丽六点就起床,收拾完七点出门,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等公交车。

学校到“夕阳红”养老院开车大概要半小时,徐丽丽怕堵车怕早高峰怕车子在路上抛锚怕车子发动机被冻坏于是只能坐另一趟,她想尽各种可能,觉得还是保险一点比较好。提前两小时出门,这怎么样都不会迟到了吧。

她考虑了各种可能,没考虑到今天是周日,没有早高峰,事实上,在冬天周日的早上七点,根本没什么人出门,大家都还在温暖的被窝里。

徐丽丽一路畅快无比地到了“夕阳红”,才7点55分。

多么令人绝望的数字。

徐丽丽跺跺脚,接下来,她要到什么地方去消耗这磨人的一小时零五分钟呢。

养老院周围别说咖啡厅了,就连个歇脚的地儿都没有。

她张望半天,寻摸到了一家早餐店,咬咬牙,端上笑脸:“叔,忙着呢?”

“可不嘛,”正在炸油条的大叔手脚麻利地把炸好了的油条夹起来,“来点儿什么啊?”

“我在想,要不我给您打个下手?”徐丽丽假装没听见大叔的后一句话。

大叔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想吃没带钱呗?”

“不是。”徐丽丽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外边太冷了,想在您这儿歇歇脚。但是我走的时候还吃了两片面包喝了一大杯麦片,现在一点也吃不进去别的,所以想着能不能给您打下手……”

“嗨,我当是什么呢。”大叔手一挥,“成,你去那儿给人打豆浆吧,盒的碗的都是一勺,额外要加糖的,你看着加点儿就成。”

“好嘞!”

徐丽丽把包一放,挽起袖子就走过去开始正式营业了。

时间慢慢过去,李望八点五十七分到“夕阳红”的时候,看见门口没人,他给徐丽丽发消息:“我到了,你抓紧。”

徐丽丽发来的是一串语音:“我早就到啦,现在在你左手边的早餐店里,你来吧。”

李望没想太多,以为徐丽丽是在那儿吃早饭,结果走进去一看,徐丽丽正精神抖擞地给人舀豆浆:“来咯!您的一碗不加糖豆浆!下一个!”

豆浆桶里热气缭绕,模糊了徐丽丽的脸,李望看不真切,但听着徐丽丽爽朗清脆的声音,觉得有些恍惚。

什么情况,怎么这个人就开始卖豆浆了。

“李望,你来了啊!”徐丽丽朝气蓬勃地冲李望招招手,“等会儿啊,我把这几个人的豆浆打完!”

一直在另一个角落炸油条、煎甜饼的大叔,抬起了头,看向李望:“你就是这姑娘等的人?小伙子做得不对啊,人家一个小时前就来了,你磨磨叽叽干吗呢,怎么这时候才来?”

李望:“……”

他没记错啊,李望迷茫地回忆,是说的九点碰面……吧。

“没事儿,是我早来了。”徐丽丽摆摆手,把豆浆吸管递给最后一名客人,“谢谢您啊,叔。下回我要还来这儿,指定吃一吃您的豆浆和甜饼。”

“好好。”大叔笑呵呵地回道,冲李望点点头,“这闺女不错,现在难得的,你得好好珍惜。”

徐丽丽娇羞地捂嘴,一掌拍上李望的肩:“哎哎,你听见了吗?”

李望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被徐丽丽拍过的地方,那里留了一个带着豆浆的湿掌印。

“……”李望掉转目光看向徐丽丽。

徐丽丽无言以对,徐丽丽羞愧难当。

“今天天儿可真好。”徐丽丽装模作样地看了眼并不存在的太阳,然后推着李望往外走,“快走快走,再不走要迟到了!”

李望被推出店门,等四下没人了,他才忍无可忍地出声:“手!”

徐丽丽:“咋了?”

“撒开!”李望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手,撒开!”

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脏“爪子”又黏到李望身上了,徐丽丽尴尬地笑了笑:“今天这天儿是真挺好啊——”

“可以了,闭嘴。”

“好的。”

李望想到接下来的一天都要和徐丽丽一起度过,然后还得加上一群并不认识的老年人,他头皮就一阵一阵地发麻。

“准备好了吗?”站在“夕阳红”门口,他问徐丽丽。

徐丽丽前脚刚被教训完,现在也不敢耍宝,严肃地点点头:“时刻准备着。”

“进去吧。”

推开门,并没有发出绚丽的光,也没有因此就掉进什么洞,开启一段奇妙的冒险。推开门,里面安静得像个坟场,阴森森的。

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地上也干干净净的,连一片落叶都没有。小平房一栋挨着一栋,像是被码得规规矩矩的货箱,颜色统一,横长竖直。石头围墙严丝合缝,像分明的界限,把这里和外面隔得清晰。迎接他们的是一张空轮椅,静静地立在门口,风呼呼地吹来,轮椅上系着的红绳——已经泛黑了——一丝一丝地飘着,像是要挣开束缚。

徐丽丽很没有架势地往李望身后缩了缩,戳戳李望的腰:“咱们是不是来错日子了?”

李望虽然满心疑窦,但很确定自己没记错,麦洛是说的周末。

“没。”

“那……”徐丽丽又往李望身后缩了缩,把自己藏得更隐秘,“现在这儿是什么情况?”

过了一会儿,她惊悚地问李望:“这儿是一个人也没有哈?你别告诉我你的眼里,这里热热闹闹人满为患的。”

李望嘴角微微翘了一下,看身后的人实在有些害怕,没有跟随心意捉弄她,而是实话实说:“这里是没人。”

徐丽丽松了口气,她拽拽李望的衣角:“那现在怎么办?”

李望也是第一次来养老院做义工,不确定地说:“再往里走?”

“走吧。”徐丽丽点点头,视死如归。

两人又往前走,走过这一排平房,终于看见一个穿浅粉色制服的女孩儿,正拎着饭盒走过。

徐丽丽连忙叫住她:“姐妹,等等!”

一声“姐妹”叫住了粉色制服女孩儿,也叫蒙了李望。他有生之年,第一次听到这么一个别开生面的称呼。

“怎么了?”粉色制服女孩儿问他们,“你们是干吗的,怎么进来的?”

徐丽丽说:“我们是志愿者,就推开门就进来了啊……”

“王姐又忘锁门了!”粉色制服女孩儿说,“你们是‘爱米’的对不对?不好意思哈,生面孔,我没认出来。这次怎么换人了?那个戴眼镜笑眯眯的人呢?”

李望说:“麦洛这周有事,我们来。”

“他叫麦洛啊……”粉色制服女孩儿慢吞吞地说,“他不来了啊……”言辞间有浓浓的失望意味,是个人都听得出来。

“怎么个意思?”徐丽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以为这就是李望献爱心,没想到他是“爱米”什么的,那是啥,志愿者协会?然后关麦洛什么事,她怎么错过那么多剧情了?“咱们再回去呗?”

“不是。”粉色制服女孩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们能来我们肯定欢迎,不是欢迎,就是说很感激那意思。我刚才那意思是说……乍一眼看见生人有些蒙,而且来得挺早。哦,对!你看我这脑子!快别在风里站着了,进屋说,进屋说。来来来……”

徐丽丽跟李望进了屋,里面围着火炉坐着的老人们,齐刷刷转过头看他俩。

小时候,徐丽丽曾经梦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做万众瞩目的明星,聚光灯“咔咔”一亮,她面对大众招手,人群欢呼沸腾。光的影子在地上交织,也许舞台下大家都被踩了脚,但那跟她没关系,她只需要享受大家的注目和喜爱。

今天,徐丽丽不得不承认,她的这个梦想破灭了。

被一群人盯着的感觉,原来这么……毛骨悚然。

她往后退了一步。

相比之下,李望则淡定得多,淡茶色的眼眸环顾了一圈,声音和往常一样,寡淡平静,如同万年不惊的死火山:“你们好。她叫徐丽丽,她来给你们讲故事。”说完伸手把躲在身后的徐丽丽一把拽到了前面。

徐丽丽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李望,这个人刚才是把她推出去当先锋部队了吗?她看着很热血很喜欢抛头露面吗?她只想稳居后线混时间好吗?

别说徐丽丽了,就是那群正在烤火的老人都愣了,实力诠释面面相觑。

是个人都能看出徐丽丽的抗拒和退缩,这个小伙子丝毫不顾队友的行为,赢得了老人们的兴趣,也赢得了徐丽丽恨得牙痒痒的目光。

她毫不犹豫地伸手,快稳准狠地掐了一把李望。这时候,他已经不是她的偶像了,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半晌,一个鼻梁上横架着圆眼镜、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才谨慎地开口:“那开始吧。”

空气又凝结在一块了。

屋里有火炉,有暖气,按理说应该挺温暖,但徐丽丽还是觉得背后的寒风一阵一阵地刮着。算了算了,指望李望良心发现放过她,就像指望南极洲能变成热带雨林气候,不是不可能,是纯属异想天开。

她侧过头看了眼李望,他还是端着那张像被风吹木了的脸。

去你的。徐丽丽暗暗骂了一声。

“1746年的时候,在英国的利物浦,有一个叫约翰?詹姆斯?j?罗塞宾姆的人。他是个修船工,他住在一艘船上,那艘船是草绿色的,上面描着金黄的边,船身上写着船的名字,叫‘吉米的太阳’。罗塞宾姆有很深的抬头纹和满下巴的络腮胡,他年轻的时候不英俊,老了却别有一番风味。当地的姑娘都喜欢他——尤其是林薇达诺——因为他年长,沉默寡言,心地善良。

“有人说见过罗塞宾姆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从英吉利海峡,用那艘草绿色的船,带回了一头受伤的鲸鱼。鲸鱼的鳍被钢叉刺伤了,血染红了来时的路。暴风雨即将来临,所有人都躲回自己的屋子,只有罗塞宾姆,一个人费劲地把鲸鱼拖上岸。

“那个叫林薇达诺的女孩儿走过来帮他,他用山一样的沉默把她赶走了。鲸鱼在罗塞宾姆的照料下,一天天恢复健康。到了离别这天,鲸鱼高歌,用水柱和浪花感谢罗塞宾姆。罗塞宾姆冲它挥手作别,心里却想着那个叫林薇达诺的女孩儿——那天暴风雨,冲垮了林薇达诺的家,带走了林薇达诺父母的性命,她跑出来帮罗塞宾姆才侥幸躲过一劫。人们都说这是海神发怒,斥责人类的贪得无厌——人们都这么说,但那又怎样?预兆和惩罚都只是摆设,人们还是一意孤行地贪得无厌。

“罗塞宾姆去找林薇达诺,林薇达诺站在高高的山上,对着草绿的树木和金黄色的野花发呆。

“罗塞宾姆说:‘我想我是爱你的。’

“但林薇达诺没有听到。她在罗塞宾姆说这句话之前,纵身跳下了山崖,当她坠入溪水的时候,鲜花落在她头顶,像为她的鲜血加冕。罗塞宾姆痛苦地哭泣,络腮胡里藏满了泪水,就像吸饱水的海绵,轻轻一碰水就滴出来。罗塞宾姆把那艘叫‘吉米的太阳’的船烧毁,无家可归的他终日惶惶,行迹疯癫,靠那头被他救的鲸鱼给他送上岸的食物活着。在25年后,他终于死去。死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吉米的太阳落下了,在25年前’。”

徐丽丽的故事讲到这儿,老人们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昏黄的枯灯蒙上水汽。

一群老人里,只有那个一开始对李望说话的,鼻梁上架着眼镜的老爷爷没哭,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徐丽丽。

“罗塞宾姆的一生,总共修了552艘船,其中387艘是白色的,162艘是黑色的,剩下3艘是别的颜色。平凡而不自知,伟大而不自知,愚蠢而不自知。他勤勉、努力地扛起责任。他不善沟通,唯一的一句情话是说给正在跳崖的人。林薇达诺的一生,总共经历了4803场暴风雨,总共见到了3次彩虹,总共爱上了1个人。平凡而不自知,伟大而不自知,愚蠢而不自知。她真诚、努力地学会爱人。她不善自我安慰,于是早早地就死去。”

寒风猎猎,北方的冬天冷到彻骨,猛烈而迅疾,快速地让人体温在一瞬间下降。

雾霾沉沉,供暖烧煤导致天空像飘移不定的混凝土,一道深灰、一道更深的灰,晦暗犹如训练有素的军马,来势汹汹盘踞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好在屋里暖和。徐丽丽跺跺脚,让自己更靠近火炉,她对自己刚才编的故事很满意。

有这种感觉的不止她一人。

“小姑娘,我喜欢你的故事。”一个戴着黑色毛呢帽子的老人,擦擦眼底的泪,“它让我想起我的一生。说实在的,一开始我以为你要讲老鼠和兔子之类的故事,我做好了无动于衷的准备,我准备用面无表情来反抗你的欺哄。但是你没有。谢谢你还把我们当有脑子的正常人来看待。”

徐丽丽大手一挥:“好说好说,老人小孩儿都应该被尊重。”

说完这句话,徐丽丽骄傲地看了一眼李望,你以为你能难倒我?我高考语文128分好吗!

李望全程没发言,现在看见徐丽丽的挑衅也没反击。但他看着徐丽丽的眼睛,多了一份探究和认真。

一开始是只想捉弄她,想欣赏徐丽丽一脸蒙地愣在那儿,然后向他求助,结果这人挺有骨气,居然讲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东西。

不得不说,他也喜欢这个故事。

但这不意味着他要对徐丽丽的挑衅视而不见。

“再说一遍开头的年份。”李望语气平淡地问徐丽丽。

“1784年。”徐丽丽面不改色。

“你还有一次机会。”李望说。

“1764年。”徐丽丽咳了一下。

“是1746年。”李望瞥了一眼徐丽丽,你高考语文可能得128分,但你高考数学肯定没上100分。

成功接收到李望嘲弄目光的徐丽丽炸了,她气得眼睛要喷出火来。

这个人怎么回事?这个李望怎么回事?怎么人性的光辉在他身上荡然无存?怎么回事?

“扑哧——”先是一个老人笑出来,然后大家都笑了。

徐丽丽眨眨眼,不明白怎么这群看着很冷很孤独的老人就笑了,但这不妨碍她心里一下子暖了,她傻乎乎地跟着乐了一会儿。

她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走的时候,徐丽丽还有些不舍,冲大爷大妈们大力地挥手,差点儿就眼含热泪了:“你们放心,我找时间一定还来,你们等着我!”

“好!等你!”

回到家,李望照常第一件事就是往床上一躺。

天花板是一块板子一块板子拼成的,电脑的键盘是一块方格一块方格组成的,街道是一家商铺一家商铺码成的,徐丽丽是块一点就着的易炸宝藏——

李望猛地睁开眼。

天际的云团像海浪,团团包围着夕阳,夕阳渐渐沉浸到云的温柔乡里,等到发现时,“轻舟已过万重山”。

夜降临了。

“你要好好珍惜那个女孩子。”鼻梁上架着圆眼镜的老人,在他走的时候拉住李望,“不要学故事里的罗塞宾姆,失去了才爱。再深沉的爱意,隔着生死渺茫,也到不了她心上。”

李望明白老人的意思,现实里未必真有人会死去,但距离并不只出现在生死两隔时。

老人的话一是提醒李望,二也是观照自己——老人也许就有个错过的爱人,也许那个爱人真的已经和他生死两隔。

时间一刻不停,总有人会死的,只是还没轮到他李望而已。

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老人的话。

他翻个身,屋里寂静如无人之地。

李望甚至听到了热水在暖气管子里奔腾的声音,还有自己心跳的声音,天花板莫名其妙响了一下,听说是压强之类的东西。

他又翻了个身,闭上眼,看见徐丽丽正对着他唱《千年等一回》。

疯魔了!李望低声骂一句,但他看起来并不生气。相反,他的嘴角甚至难得地带上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叶冬米最终还是去了部门聚餐。

麦洛给她买了个顶帽子,说这样就没人看得出来她刘海儿剪残了。叶冬米一想,有道理啊!

何况那帽子还挺好看的。

白色的鸭舌帽,帽檐边细细绣着暗线,藤蔓纠缠,蔓延到帽子后扣处,直直垂下一根细锁链。帽子正面绣着一棵桉树,挺直挺直的。

跟市面上流行的那些鸭舌帽都不同,叶冬米一看到这帽子就心动了。

喜欢却不占有,天理不容。

叶冬米不想伤天害理,她乐滋滋地戴着帽子去参加聚会了。

到了地方,她做好准备迎接大家“哇,这帽子真好看”的夸赞,但是——也不能说没有人夸,只是大家的措辞都很诡异,表情都很猥琐。

“啧啧啧,公开了啊?”

“哟哟哟,秀了噢。”

“呀呀呀,不得了,不得了。”

叶冬米一脸“搞什么”的表情进了包厢——好的,她明白为什么刚才遇到的人都一脸憋坏了的表情了。

麦洛戴了顶和她一样的帽子。

这种和穿情侣装类似的事情,难怪大家都一脸八卦又忍着八卦的表情看着她,得憋坏了吧。

她想去问麦洛这是唱的哪一出戏,但又怕他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也许他只是也喜欢这顶帽子,于是也买了,她还能规定这帽子只能她戴吗?

她也不能摘,摘了不就等于把自己的刘海儿游街示众吗?

叶冬米现在觉得自己头顶的帽子有千斤重,她算是明白孙猴子的感受了。

正胡思乱想着,那边麦洛见她进来了,冲她温柔一笑:“坐这儿。”边说边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

“哈哈,好。”

算了算了,叶冬米挠挠头,管他三七二十一,对于和麦洛戴同样的帽子,她其实心底也没觉得尴尬或者抵触,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罢了。

吃饭的时候,叶冬米见麦洛全程只喝自己碗里的粥,相比其他为了吃最后一块肉而张牙舞爪,恨不得用筷子把别人给戳死的人,他平静淡泊得接近于神佛。

他那么温和斯文的人,肯定不好意思跟别人抢菜吃。叶冬米想,但她可不是善茬儿,之前麦洛救了她好几次,这次轮到她来帮麦洛了。

说时迟那时快,叶冬米在一众纷飞的筷子里,迅猛稳准地夹住了盘子里的最后一块红豆糯米糕。在大家惋惜哀叹羡慕的目光中,叶冬米的筷子一转,大张旗鼓地把这块众人垂涎的红豆糯米糕放进麦洛面前的盘子里。

“我可会抢菜了,”叶冬米冲麦洛眨眨眼,“不用谢。”

麦洛愣了愣,他看向叶冬米,细细的金边眼镜在灯光的映照下,反射出一片明亮的镜面,严丝合缝地挡住了麦洛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想法。

麦洛却可以将其他人的表情、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见了叶冬米的小小得意,以及那点因为当众帮他而产生的羞涩。

他轻轻笑了一声。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言辞温和妥帖地拒绝叶冬米的好意,像以往任何一次聚会那样——毕竟他是有严重洁癖、不吃别人夹过的菜的麦洛。但事实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只见麦洛轻轻笑了一声,伸筷子把那块红豆糯米糕夹起来,慢条斯理地吃了。

实在是赏心悦目的画面,麦洛把那块红豆糯米糕吃得像在吃下午茶的贵族,优雅贵气,咀嚼的频率和力道都让人挑不出毛病,甚至会让人反省自己是不是吃相太粗糙。

但这画面除了叶冬米,没有人全心欣赏。

大家都忙着惊讶,忙着用眼神交流彼此的惊天大发现——麦洛不是不吃别人夹过的菜,他是分人。这是多么让人,尤其是女孩子,难过的一个发现。

如果说一开始大家起哄说两人戴情侣帽公开是开玩笑,现在则是怎么心惊了:搞不好麦洛是真对叶冬米有意思……之前的棉花糖雨就是个预兆,再往前推,其实还有预兆,但大家都想当然地排除了——那是麦洛,他怎么会真喜欢一个人,他只是心肠好顺带帮叶冬米解围或者别的,总之,他就是那种对谁都好都有礼貌,但又对谁都不会真的上心的男孩子。这么一想,其实大家内心都很平衡。

但叶冬米无疑打破了这一种暗中的平衡。

麦洛不是对谁都温和疏离,他是分人。

叶冬米没发现餐桌上刚才突然的沉默,只一心邀功:“好吃吧?”是问麦洛对于糯米糕的看法了。

“很甜。”麦洛笑着说。

“那是。”叶冬米扬起下巴,骄傲得像叼着湖里最大的鱼的小野猫,“也不看谁夹的。”

饭店厨师:臭不要脸,明明是我做得好吃!

吃完饭,按照聚会的一般流程,大家伙儿又向ktv进军了。

叶冬米在路上感叹:“真快,我第一次见你也是在ktv,时间跟奥运健儿似的咔咔往前跑,我都没反应过来这一学期都要过去了。”

“然后你还什么都没复习,你连上了什么课都不确定,居然就考试了。”旁边同学插嘴。

麦洛瞄了一眼那个男生,是跟你说话吗,多嘴。

但他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意,像是山间永远笼罩着的雾气:“你还和魏天一起唱了一首《新贵妃醉酒》。”

如果不是叶冬米确定自己和麦洛不是恋人关系,她几乎以为麦洛是在吃醋了,这语气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摇了摇头,叶冬米止住这个想法,开口扯别的:“对啊,魏天声音挺好听。你们怎么认识的啊?”

麦洛笑眯眯地回答:“魏天声音是好听。我跟他不怎么熟。”

强行被不熟了的魏天,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谢鼎听见了,伸腿踹了一脚魏天,让他赶紧洗漱滚去被窝里,穿那么薄躺沙发上迟早感冒。

魏天看一眼和自己一样穿着t恤的谢鼎,抗议:“你穿得跟我一样,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没像某人一样打喷嚏。”

“肯定是有人在骂我。”魏天揉揉鼻子,喃喃自语。

话音没落,来了一条微信,是麦洛:“最近你老打游戏,不利于咱们团队的精神文明建设,刚巧最近咱们没接什么活儿,你这个月工资就不发了。”

“……”

是人吗?麦洛是人吗?麦洛还是个人吗?麦洛请你做个人吧!

以前挺善良挺和蔼的一个青年,怎么就被社会荼毒成这样了?生气要打要骂都可以啊,怎么就上升到薪酬了呢!这可要不得啊!

魏天怒不可遏,气得摔手机,大声质问谢鼎:“我是不是从大一刚认识麦洛起就打游戏,他是不是一直都知道?咱们‘爱米’是不是就是做游戏的?我打个游戏怎么就妨碍精神文明建设了?你说麦洛是不是存心找我碴儿?”

谢鼎听着听着明白意思了,这人是又被麦洛扣工资了。不过这理由……麦洛找得实在敷衍,连魏天这个脑子缺弦的人都看出来了。

但这不妨碍谢鼎看热闹:“已录音,明天见面给麦洛听一下来自魏天的真情实感。”

“……”

魏天想骂谢鼎长个人样儿不干人事儿,想骂他蛇蝎心肠防不胜防,想让他叩问自己的良知何在,但最后魏天什么都没做。

他“扑通”一声跪在谢鼎面前,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诚心忏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发誓我热爱工作,游戏只是我的业余爱好,可有可无的消遣,为了这么个小消遣而耽误正式的工作,甚至因此而阻碍了团队的精神文明建设,我有罪,我忏悔。我真诚改正。”

谢鼎:“三个月早饭。”

魏天:“一个月。”

谢鼎:“两个月。”

魏天:“成交。”

说完,他伸手要谢鼎的手机:“把录音删了。”

谢鼎一脸惊讶:“你还真信我录音了?你说那么快,我倒是想录,来得及吗?”

魏天:“……”

他已经出离愤怒了,惨象已使他目不忍视了;欺骗,尤其让他耳不忍闻,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懂得众生之所以悄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啊,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燃烧,就在沉默中爆炸。

魏天按计划先燃后炸了。他跳起来打谢鼎,谢鼎十分熟练地蹿开,手指在手机上一顿按,一段对话在二人中间响起。

“三个月早饭。”

“一个月。”

“两个月。”

“成交。”

即使因为电流,两人的声音稍微有些改变,但也不能妨碍人轻易识别出那是魏天和谢鼎的声音。

“虽然我来不及录你前面的话,”谢鼎笑得很欠扁,“但这段话还是来得及录的。”

魏天冷笑一声:“呵,你看我会不会真给你带两个月早饭。”

“听说你这个月工资没了,唉,你可怎么活啊。”谢鼎装模作样地叹一声气,很是为魏天担忧的样子。

“……”魏天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早饭您想吃油条还是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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