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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很爱你》第四章 偷吻未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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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念衾放下手机,他原本是坐在餐厅的餐桌前,读书备课,现在却合上书,蹙了蹙眉头。

坐在对面,给他做伴的余小璐翻了一页杂志问:“谁给你打电话呢?”

“没有谁。”他淡淡地说。

“还没有谁?那你跟躲瘟疫似的,这么急挂电话做什么?”余小璐笑道。

苏念衾懒得和她多费口舌,右手手指微屈,指尖在书皮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

“苏念衾。”余小璐又将书翻了一页。

“嗯?”他侧了侧头。

“你走神了。”余小璐笑。

他不答话,伸手去摸手边的盲文板。

“那女孩知道你是一今了?”余小璐问。刚才那通电话,桑无焉说话的声音很大,她依稀听到几个字,猜了个大概。

“嗯。”

“真的假的?”余小璐问。她知道,虽然苏念衾应得云淡风轻,但是对他来说还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他之所以始终不对外公布隐私,一是碍于家里,二是那不愿意昭告外人的眼疾。

“我去电台专访那次,遇见过她。”

“早知道是这样,我死活都不该同意熙姐的要求啊。怎么办?”

“不管她。”

“要不要我去找找她,要是她跟媒体说,会很麻烦。”

苏念衾不置可否,沉默良久之后,才缓缓地说:“应该不会。”

他说应该不会,这个不会究竟是她不会跟媒体公布,还是公布之后不会很麻烦,余小璐并没有把这句话搞清楚,等她想再问,瞅到苏念衾的脸色已经不耐烦地沉了下去,只好噤声。

那天,余小璐按照苏念衾的电话指示去接他。当她站在车前看着苏念衾从kfc出来的时候,简直是大跌眼镜。

因为眼睛不好,苏念衾对外界的判断很大程度是依靠声音和气味。所以,他不喜欢有浓郁气味的地方以及喧哗的人声,而这种西式快餐店恰恰集这两者大成于一身。

身边的女孩朝苏念衾告别的时候,笑嘻嘻地说:“孩子他爹,下次见。”

当时的苏念衾额角的静脉血管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余小璐上车的时候不禁纳闷道:“什么孩子他爹?”

“开车!”苏念衾的脸瞬间阴云密布。

正月十五一过,学校就开学了。苏念衾还是三年级的盲文老师,桑无焉也仍旧当李老师的副班主任。

自从上次的事情以后,桑无焉开始注意起小薇。例如她的衣服干不干净,有没有破,她的鞋子保不保暖。课间操的时候,有的孩子会挤去小卖部买零食,也有的孩子从家里带了些吃的放身上。而小薇明显没有这些待遇,每到课间就一个人坐在座位上,默不作声。

那天在下雨,没有孩子们跑去操场上嬉闹,所以课间时都拿着小卖部的东西在教室里吃。整个教室的空气中充满了食物的味道。桑无焉站在窗外的走廊上,注视着角落里的小薇。

她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尴尬。小时候家教很严,她每天都是吃过早饭才准出门,除了车费桑妈妈不会给任何零花钱。第二节课后,有三十分钟休息时间,很多人在这个时刻吃早饭。看着同学拿着东西吃得津津有味,而自己坐在旁边特别尴尬。并非是饿与不饿的关系,而是孩子之间很微妙的一种自尊。

桑无焉匆匆走回办公室,打开抽屉拿了手袋,下楼去小卖部。可是小卖部前,孩子们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她好歹也算半个老师,总不能和孩子们挤一块儿吧。她一迟疑,又拿着手袋回到二楼办公室。

“小桑,我还以为你回去了呢。”李老师说。

“没,我本来想下去买点东西的,但学生太多了。”

“没吃早饭?”李老师一直挺关心她,“要是没吃早饭,我这儿有饼干。”说着就取抽屉里的饼干给她。

“不,不,不。”桑无焉摆手,“我不是自己想买。”

李老师笑道:“以后啊,你要赶在拉下课铃之前赶紧去。”

对面的苏念衾抬起头,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到桑无焉这边。

虽然自从上次以后,苏念衾一直躲着她,尽量不和她单独相处,她也想过找什么借口接近他,但是总是被他很自然地避开。他俩再也没有说过关于“一今”的这个话题,彼此心照不宣。

桑无焉也纳闷,他怎么就这么相信自己不去大嘴巴地广播呢?

第三节,桑无焉跟着去听李老师的课。走到三楼教室门口,李老师才发现忘记带水杯了。她最近嗓子发炎,杯子里一直泡着草药,一节课不喝声音就要哑。桑无焉说:“没事,您先去教室,我帮您拿。”

她取了杯子,发现没水,又急匆匆地跑到饮水机前,接了满满一杯,一边盖盖子一边转身出门。

就在她退着回头的时候,一不留神撞到对面的来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苏念衾。杯子里的开水,荡了一半出来,全部洒在苏念衾的身上。

幸好这是大冬天,苏念衾穿得厚,水没有立刻透进衣服。还没有等她庆幸完,就看到苏念衾的手。

桑无焉不禁吸了口凉气。

滚烫的开水,浇到他的手上,皮肤开始迅速地泛红。

“烫着了没?”她连忙将杯子搁下,逮住他的手问。

“没事。”他缩手说。

不知道他是真的没事,还是因为纯粹想和桑无焉保持距离。但是,事与愿违,被烫到的皮肤不但绯红而且开始迅速隆起。

桑无焉开始急了,“怎么不严重呢,是开水啊。”

慌乱间,她突然想到教学楼下面的花园里有芦荟。以前在家,桑妈妈就拿芦荟给她当烫伤药抹的。

“你坐着等我。”随即,她撒腿就跑下楼,也顾不得下雨,去花园里撕了几片芦荟的叶子,咚咚咚地又跑回来。

然后,她牵着苏念衾的手到水龙头下,冲了冲凉水,然后用芦荟叶子的断裂处轻轻地抹着他通红的手背。

“什么东西?”他侧着头问。

“芦荟。”桑无焉答。

他的食指根部似乎已经冒了一个水泡起来,芦荟汁抹过上面的时候,他的手微微地颤了下。

大概是很疼吧。

他的十指修长,隐隐看到皮肤下青色的静脉。大概由于常年弹琴的缘故,他的手显得不是那么完美,指节略粗,指尖变得有些上翘,指腹上有茧子。

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绝大部分是靠这双手,所以触感也许比普通人要敏感。

“我绝对不是故意的。”桑无焉内疚地说,“你别生气。”

“是吗?”他不经意地反问。

桑无焉急道:“我发誓!”

透明黏稠的芦荟汁水触到皮肤,立刻就有种清凉的感觉。窗户开着,带着湿润水汽的风微微拂过,两人之间那缕淡雅的植物清香便由此散在空气里。

苏念衾浅浅地吸了口气。

原来芦荟就是这么一种气味,他想。

“后来呢?”程茵问。

“有人上楼来,我也不好意思还握着他的手,就拿起杯子去教室了。”

程茵嘿嘿一笑,“你居然没有顺杆爬?!”

“去你的。”桑无焉踹了她一脚,“你少拿我开涮,赶紧陪我去趟超市。”

“干吗?”

“买吃的。”

第二天一大早,桑无焉提着一袋零食去上班。到了办公室,对面的苏念衾早到了。

桑无焉瞅了瞅他的手,脓包已经戳破,还小心地上了药。

手里拿了那么多吃的,也挺不好意思,于是桑无焉将两包糖拆开,给在座的老师的办公桌上都抓了一把。走到苏念衾面前,她迟疑了下才说:“苏老师,你吃糖。”

他淡淡地回绝道:“我不吃甜的。”

简洁的五个字,矜持地拉开了彼此的距离,仿佛昨天的事情不曾发生过。

桑无焉咬了咬嘴唇,随即又笑了下,“那……我下次请你吃咸的。”

然后,她提着东西去了教室,没想到小薇还没到。

第二节下课,小王老师回办公室,提醒桑无焉道:“小桑,你刚才不是找苏小薇吗?她现在正在教室。”

桑无焉提起东西去了教室。小薇手臂上挂了个值日生的袖标,正在讲台上擦讲桌。

“小薇。”桑无焉站在门口,叫了她一声。广播里放着广播体操的音乐,加上那孩子做什么事都很专心,所以并没有听见。

她擦得很仔细,先用干帕子擦了一遍,然后又将抹布在水盆里洗得干干净净,拧干拿去擦第二遍。左手先在前面探路,右手的抹布再一点一点地移动。

桑无焉笑了笑,“小薇。”

小薇转头,“桑老师?”

“我给你……”桑无焉的话还没有说完,身后出现的苏念衾却拉住她手中的袋子,然后摇了摇头,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了?桑老师。”孩子并没有发现教室门口还有苏念衾。

“你做值日生啊?”桑无焉转移话题。

“嗯。他们刚才在教室里面玩儿的时候,把扫帚扔到桌子上了。下一节又是苏老师的课,苏老师喜欢干净,所以我得赶在他来之前将这里擦好,免得弄脏他的衣服。”

桑无焉原本不是一个喜欢孩子的人,但是看着小薇那样认真严肃的表情,也忍不住笑了。

“你喜欢苏老师?”

小薇眯起眼睛笑,“苏老师很温柔呢。”

“是吗?”她怎么从来没发现?桑无焉一边问,一边回头看了看苏念衾。

苏念衾就像察觉了她的目光似的,微微侧过头去。

结束谈话,她随着苏念衾走到走廊的尽头。

“为什么不要我给她?”

“他们需要的并不是今天你的一包糖,或者明天谁的一盒饼干。”

“可是……”桑无焉觉得语塞,“可是,我能做的不就只能是这个吗?”

“就是因为你只能做到这些,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要做。”他的神色并不漠然,但是这么严厉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仍旧显得异常冰冷。

桑无焉也有些来气地道:“明明是你自己太敏感。我只是想让她知道,虽然无父无母,但是还是有那么多人在关心她、惦记她。”

“桑无焉,请你收起你的怜悯和施舍。他们要的不是这些,你根本不懂。”

“我不懂?你凭什么懂?”桑无焉的这一句话,语气里不无讽刺,也带着怄气的成分。

苏念衾转过身来,稍许停顿后,缓缓地说:“因为我也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桑无焉闻言,倏地一下抬起头,惊异地看着他。他背对着走廊尽头的窗户,从桑无焉这个方向瞅去,有些逆光。

就在那么一刻,晨光中的苏念衾,看不清楚脸。桑无焉的手指微微蜷起来,五个指头相互之间轻轻地摩挲了几下。昨天就是她的这只手,还触摸过他的皮肤,当时他的眉目舒缓,神色异常平和,显得是那么真实。

而当下,那逆着光线站得笔挺的身影却突然让人觉得有些虚无……

在知道苏念衾是一今之前,苏念衾的生活来源对桑无焉来说一直是一个谜。

小王老师说苏念衾来代课,学校是给了课时费的。但是要知道,在这类学校任教,就算是事业编制内的老师,薪水也很寒碜,何况他一个每周不到六节课的代课老师。

他的眼睛看不见,收入微薄,那该怎么生活?

他的穿着总是很整洁,冬天一件厚呢子大衣或者是黑色的羽绒服,有时候连续穿几天,还是很干净,衣服上面有明显的标记或者logo。

苏念衾的穿衣给人的感觉,就是桑妈妈常常教育她的那句话的鲜活样板:无论穿什么,只要干净整洁就是漂亮。

后来,她发现每次他回家都有一位年轻的女士开车来接他,车子是辆灰蓝色的轿车,在a城挺普通的车型,不算好也不算差。

为此,桑无焉还和程茵讨论过。

“是个富婆,然后这个苏念衾甘做小白脸。”程茵说。

桑无焉翻白眼,“你明星八卦看多了。”

不可能是程茵想的那样。

她见过苏念衾摆脸色给那女的看,要是那种关系,小秘能比金主还拽?

“或者是反过来的。他是老板,她是小秘。”程茵又说。

桑无焉又摇头。

还是不像。

直到得知苏念衾就是一今的时候,真相似乎就不难看透了。桑无焉不太了解他的一首歌能卖多少钱,不过从市场反应来说,应该称得上是“价格不菲”吧。

但是千猜万猜,却猜不到苏念衾居然有着这样的身世。

桑无焉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愣愣地望着车窗外的街道。她回忆起过年在福利院和她聊天的那位姓张的阿姨。

张阿姨说,被遗弃的孩子,很多是女婴,也有些是生理上有缺陷的。有的是父母觉得孩子有缺陷,农村人感觉不吉利,也怕遭乡亲笑话。有的是家里根本没有经济能力将这样的孩子养活,总觉得是种负担,即便是长大成人了,还是家里的负担,一辈子都是累赘。

想到这里,桑无焉心中微酸。

她默默地、安静地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流了泪。车上的乘客有上有下,她的脸朝着窗外,没有人注意。

晚上,桑无焉躺在床上一个人做减肥操。今天是周三,周四、周五苏念衾都没有课,不会来学校。下次见到又该下个星期去了。

桑无焉停下动作,望着天花板开始发怔。她小时候常被人欺负,那个时候保护她的是黄小燕,而到了中学她开始触底反弹,显得格外争强好胜。要是谁惹到她,她必定张牙舞爪地还回去,就像对许茜和魏昊那样。可是,独独在苏念衾面前横不起来。

他反复奚落她,一次又一次地。但是,她……

好不容易熬过四天,星期一,桑无焉到学校却得知苏念衾这几天请了假,不来上课。

桑无焉装作无意地问了问比较八卦的小王老师:“那我们班的盲文课怎么办?”

“开会时说,看苏老师的,要是耽误得久大概就只有另外请老师了。”

“什么事啊?”

“不知道。”小王耸耸肩。

桑无焉咬了咬笔杆,但愿他不是故意在躲她。

结果,苏念衾第二天准时出现,并且面对她也毫无异常,桑无焉才知道她高估了自己对苏念衾的影响力。

又下雨了。

a城气候很湿润,夸张地说,雨会从头年秋天一直下到第二年初春,所以桑无焉经常在包里放着一把折叠伞。

桑无焉临时接到电话要回a大填毕业信息表,没到第四节课就走了。走到门口正巧看到苏念衾在等车,他也没课了,比桑无焉早出来好几分钟,明显车子还没到。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说它大,又不大;说它小,但是也能淋湿衣服。苏念衾和许多男人一样,不爱带伞,能省就省,现在正好遇到下雨。

他站在人行道的树荫下,还是有那么一些雨滴从叶缝中漏下来,落到他的肩上,肩部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小片。

桑无焉走到旁边,举起伞,分了一半空间给他。

他察觉,转身。

“是我。”她说。

“没关系,雨不大。”他温婉地拒绝。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桑无焉继续磨厚脸皮。

于是,两人就这么站在女贞树下,撑着伞。他不怎么爱说话,她一个人也聊不起来,索性也闭嘴,免得再惹人讨厌。

桑无焉也学着闭起眼睛。然后,她听见雨滴落到伞上叮叮咚咚的,偶尔还有车道上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

他就是这么体会生活的?

还有……她突然就嗅到一阵花的香味。她睁眼一抬头,发现在女贞树绿叶的遮掩下,已经有些细碎的花率先开了。

a城路边人行道上总是种很多女贞树,大概因为气候的原因,这里的女贞比其他地方开花得早,而且花期也长。

细小的白花会开满整个街道,一到雨天,那香味夹在湿润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新。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春天已经来了。

“呀,女贞都开花了。”桑无焉感叹。

“女贞?”苏念衾问。

“嗯。”

“以前有人跟我说,这种树是冬青。”他喃喃地说。

“女贞和冬青不一样。”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她将伞交给苏念衾,仰头绕着树走了一圈,终于找到一株最矮的枝丫,随即跳起摘了一片叶子。

女贞树因为这种震动,倏地一下,积累在叶子上的雨水如没了线的珠帘一般掉了下来,砸到苏念衾的伞面噼噼啪啪,自然也湿了桑无焉一身。

桑无焉抹了抹额头的雨水,走回伞下。她牵起苏念衾的右手说:“最简单的就是叶子不一样,你摸摸。”

她指引着他的食指去摸树叶的边缘,“这个是光滑的。冬青的叶子边上是锯齿形的。”

“那天的芦荟也是锯齿形的。”他说。

“对。”桑无焉点头,对着眼前这个好学的孩子眯眯笑。

不一会儿,来接苏念衾的那辆车已经停在路边。

在回去的路上,余小璐连续瞅了苏念衾两三眼,终于忍不住问:“你一直捏着片叶子做什么?”

“没什么。”苏念衾淡淡地回答,然后打开车窗松开手。

女贞树的树叶,随风飞了出去。

心理学看起来热,可惜找工作很难。

家里知道桑无焉上线无望,让她不找工作直接回家,复习半年继续考研。

桑妈妈说:“四年前让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念书,这下毕了业无论如何你也得回来,大不了来考你爸那学校,回来请人给你复习。”

为此,李露露没少讽刺她道:“老爸是教授就是不一样,还能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露露也在考研,报考的学校就是桑爸爸任教的b市m师大。那里的心理学全国闻名。

可是,要是她想回b市,上回考研就认真考了,何必还费那么多周折。

“我想留在这里,电台的工作也不错,我……”桑无焉在电话里解释。

“不行!”没等她说完,桑妈妈立马否决。

这天下午,桑无焉听了课,拉着藤椅从教室出来,小薇突然勇敢地叫住她:“桑老师。”

“什么事?”桑无焉弯腰瞧她。

“明天星期六,我们福利院里有活动,要表演很多节目,我也会上台。院长说,可以邀请自己的老师参加。我想问您有没有空?”她一席话说得很流利,和平时的害羞形象不太相似,可见肯定是在心中酝酿了很久才说的。

桑无焉想想自己反正也没事,便笑嘻嘻地答应了。

“早上十点哦。”

“完全没问题。”

小薇心满意足地点头,还不忘补充道:“我会在门口等你的。”

“只有我啊?李老师呢?”

“李老师的孩子病了,不能来。”

“苏老师呢?”

“没有请苏老师,我怕苏老师忙,而且院长说是请班主任,李老师是班主任,您是副班主任,但是苏老师不是。”

“其实啊,”桑无焉脑子一转,“苏老师是老师啊,而且他一点也不忙,你要是请他,他肯定乐意着呢。”

这时,一群男孩子从教室里冲出来,带来一阵风和吵闹。

“这些男生真讨厌。”小薇嘀咕。在她这个年纪,是讨厌异性的。

“可是小薇却很喜欢苏老师呢。”

“当然了,苏老师和他们又不一样。”

桑无焉想,是啊,男人和男孩的差异,连一个十岁的小姑娘都晓得。

“小薇不想苏老师去吗?”

“想!”小薇点头,“可是苏老师今天不来学校。”

“那多简单,我帮你打电话。”桑无焉摸手机。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刚才对我说的就挺好,对着苏老师再说一遍就成。”

电话一接通,小薇果然将句那倒背如流的话重复了一次。

“好,我去。”苏念衾这么说。

桑无焉暗地里合上电话偷偷乐,她果然是个黑心的皇后,很邪恶。

星期六?不就是明天。

星期六,三月五日。

天气预报说:阴有小雨。

日历上印着:中国青年志愿者服务日、雷锋纪念日。

但是,皇历上写的是:诸事不宜。

九点五十分,桑无焉提前到福利院门口的时候,看到苏念衾已经在那儿了。今天,小薇打扮得很漂亮,眉心还点了点红痣。

苏念衾蹲在地上和她说话,好像是听小薇在唱歌,他微微点头,专心致志。听到不对处,他开口纠正她。

没想到他对孩子会那么温柔。

桑无焉抬头,看到大门口挂的标语:热烈欢迎团市委组织青年志愿者到我院慰问演出。看到这里她不禁头晕,原来是有这么一出,难怪要找人来捧场。

他们都成群众演员了。

福利院有两栋楼,一栋是办公活动用房,另一栋是宿舍食堂,中间有一块不小的空地。

现在空地已经搭起了舞台,下面摆了好几排塑料凳做观众席。第一排是贵宾席,桌子上铺了台布,摆上茶盅,还有入席人的姓名、职务。

后面坐的是福利院的孩子、老师以及“社会各界关心和支持福利事业的来宾们”。先不管符不符实,院长他老人家是这么说的。

她和苏念衾坐一块儿。

“好巧。”桑无焉说。

“是吗?”苏念衾沉默了一下,反问。

桑无焉突然觉得好像被他看穿了一般,便红了脸垂下头去。她转念又想,他又看不到她的表情,为什么要回避?

原本不到十点,观众和演员就已经准备妥当。

但是一直到十点半,领导们才如众星拱月一般到来,后面还跟着一批报社和电视台记者。

随即是团市委某书记上台讲话。

“同志们,青年朋友们,孩子们,1963年的今天毛主席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

台下的记者不停地拍照,然后摄像机也在领导跟前蹲着拍特写。

然后,领导们将带来的文具、体育用具等慰问品慈祥地一一分发给福利院的小朋友代表。

面对镜头和记者,领导们捏一捏孩子的脸,然后抱起来再合影。

在这一派其乐融融的祥和气氛中,有的记者拉着孩子做采访。

小薇刚刚摆脱记者,手里抱着一盒彩色笔,被一个同伴牵着走到后面,喊:“桑老师!苏老师!”

“我们在这儿呢。”桑无焉招手。

同伴将小薇带到他们跟前。

“哇,这么漂亮的笔呀。”桑无焉逗她。

“他们说我可以用它画五颜六色的画。”

苏念衾摸了摸她的头。

“你们不要走了哦,我要演节目的。都练了一个月了,你们一定要留下来看。”

三个人话都还没说两句,小薇就被院长叫走了。

“这是苏小薇。”院长对着媒体记者说,“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六岁,当时亲生父母带她到市医院治疗肺炎,后来因为病情严重转为住院治疗,第二天以后,父母再也没有出现过。接着才送到我们这儿的,已经确定被遗弃。”

院长语重心长地说,记者们摇头兴叹。

但是那些人丝毫没有注意到怀中那个孩子失落的表情。

院长继续说:“虽然,她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失去了父爱,失去了母爱。但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温暖让她又重新幸福了起来。现在,小薇在读三年级的盲人班。喏,你们看,”院长示意了下桑无焉的方向,“那就是她的班主任老师。”

所有人的镜头和目光,倏地移到桑无焉身上,甚至有人蠢蠢欲动地想要走来采访她。

桑无焉一时不知所措,“怎么办?他们都在看我。”

“无视。”苏念衾说。

“怎么无视法?”桑无焉欲哭无泪,她可不想上电视或者报纸什么的出风头。况且要是被人认出来还是个冒牌老师的话,想起来都不堪。

苏念衾严肃地说:“头朝前面,目不斜视,再回想下你折腾我的时候。”

“噗—”桑无焉忍不住笑了。这男人挺小心眼的,还记恨着孩子他爹的那档子事。

这么一笑,她还真的不紧张了,对着来采访那个人板着脸胡乱掰了几句,就算了事。

转头再看,记者们的焦点又集中在了小薇身上。

小薇像个小大人似的,说:“感谢所有关心我们帮助我们的人,虽然我们没有父母,但是这个社会就像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每一个阿姨都像我们的妈妈,每一个叔叔都像我们的爸爸。他们爱我们,所以我们一直都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准备长大了回报社会。”

桑无焉见小薇分了好几口气将这些话很流利地说出来,就像昨天她邀请自己一样。可见是经过精心准备,而且背过很多次的。

这一席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是……

而苏念衾的神色却是十分不悦。

过了几分钟,表演开始了。

本来全套演出都是志愿者们自编自演的。但是为了让福利院的孩子们有参与感,第一个节目是这些孩子们表演《感恩的心》手语歌。

小薇和一群胖乎乎的孩子在阿姨的带领下,走到舞台上,固定好位置,才开始放音乐。

孩子们的歌还没唱到一半,贵宾席的领导们就悄悄起身,开车离去,一同点头哈腰离开的还有福利院的院长和副院长。

怎么就走了?桑无焉纳闷,正想张望两眼,但是电视台的摄像机正好在对观众取景,镜头扫到她这边,桑无焉急忙正襟危坐,专心致志地看舞台。

几个镜头一搞定,两个电视台的人商量了几句,和一些记者一起也相继离开。

桑无焉傻眼,这台节目才开始吧。

“怎么都走了?”桑无焉喃喃地说。

第二个节目报幕前,另一位副院长上台插话说:“刚才领导们在别的地方还有重要会议,所以先退场了。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送领导。”说完,副院长率先鼓掌。

其实,领导的车早就绝尘离去,哪还听得到这掌声。苏念衾一脸平静,而桑无焉却忽然觉得连挂在舞台背景上的那些鲜红的标语都有些刺眼。

在这一阵盖过一阵的热情掌声中,她想起上次讨论关于小薇的问题的时候苏念衾的话。

当时他说:“你们根本不懂。”

是的。他们,甚至其中包括桑无焉自己,都不懂这些孩子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或者说,不是不懂,而是从来没有想去弄懂过。

活动结束的时候,有几个来迟的记者,什么也没拍到,只好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找了几个志愿者和几个孤儿采访。

其中,又有小薇。

采访过程中,记者将“遗弃、孤儿、残疾”这些敏感的词,反复在孩子们面前念叨。听到这些话,有的孩子已经坦然,有的孩子还是流露出某些和年纪不相符的哀伤。

随后,小薇又将刚才那番长长的话对着不同的采访机背了几次,更加流利。桑无焉隐约明白了它让自己不舒服的原因是什么。

临走的时候,小薇依依不舍地走到门口送他们。

“时间这么早,我们安排点什么吧。”桑无焉说出今天活动的真正目的。

“没兴趣。”苏念衾说。

“苏念衾,你应该感谢我。要不是我在,说不定人家就来采访你了。我买了两张对面游乐园的票,一起去吧,不去太可惜了。”

小薇拉了拉苏念衾的衣角,“苏老师,你答应桑老师吧。本来桑老师说带我去的,结果阿姨不同意,现在就你带她去吧。桑老师她平时对我可好了,你也对我好,那么就该对桑老师也好啊。”

桑无焉感激地看了小薇一眼,这孩子,平时没白疼她,关键时候真够意思。

桑无焉急忙附和道:“我门票都买好了,不去是不是太浪费了?真的,真心实意地邀请你。”

“我不喜欢刺激的东西。”

“也有不刺激的呀。”

比如摩天轮。

再固执的男人在固执的女人的面前也只能妥协。

这是程茵的语录,桑无焉小试了一下牛刀,果然如此。

他们两人坐在摩天轮里,一人一边面对面。圆形的玻璃盒子一点一点地远离地面。

这时,天空下起雨来,雨滴落在玻璃上然后一注一注往下流。

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了烟雾之中。

桑无焉突然想到苏念衾的一句歌。

“城市霏微,雨细清都。”很像从宋词里走出来的段子。

桑无焉顿时觉得,看不见的人也能写出这么美丽的景色,也许想象比眼见来得更浪漫些。

苏念衾好像完全陷入了一种自我的沉思中,一直未发一言。他坐在座位上,背也挺得笔直的。他的眼睛好像能看见一样,目光落在桑无焉身后那片城市的远景中。

桑无焉细细地打量他。

大概不常在户外活动的关系,他的皮肤细腻又苍白,睫毛又长又浓密,不禁让桑无焉担心,假若他不是失明的话,睫毛会不会挡住视线?

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非常的漂亮,着了墨一般的深黑色。

此刻,桑无焉竟然有点庆幸他的眼盲,正因为这样,她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

他的唇总是抿得很紧,显得一副漠然的样子。唇很薄,唇色也很浅,好像孩童般的色彩。

忽然,她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她—很想吻他。

桑无焉被自己大胆又奇特的念头吓了一跳。

她亲过爸爸妈妈的脸,亲过程茵,甚至是小时候流着鼻涕的魏昊,唯独没有吻过这样一张国色天香的成年男人的脸。

可是,下一秒,她又为这个惊悚的念头羞得无地自容,于是强迫自己拧头不再看他。

这样一个男人,连牵个手估计都会被他嫌弃,怎么会让人吻。

说起手,她想到被她烫伤过的地方,于是不禁又回过头。他的双手都在盲杖上,又白又长,指节就跟玉似的。

不经意地一抬眼,余光内还是出现了那嘴唇。

此刻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双唇微微打开一点,这样一来下唇显得比上唇丰盈了些。

不过确实是机不可失。她觉得完全可以模拟一下,反正没人看见。

这么一想,心中竟然有些欢喜。

她轻轻地伸过头去,一点一点地靠近他的脸,然后使劲屏住呼吸,怕他一察觉自己的气息便露馅了。

在两人的脸还有两寸距离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她不能再接近了,盲人的知觉是很敏锐的。

她缓缓地,轻轻地,阖上双眼,让心沉醉了一下。

不能得到他的吻,这样模拟一下也是好的,她在说服自己。

在这样一个玻璃小房子里,城市的半空中,伴着蒙蒙细雨,似乎时光都沉醉了。

哪知,就是如此静谧凝固的一刻,苏念衾却突然说道:“这种事情,似乎都是男人主动的。”

他温暖的气息随着那句话打到桑无焉的脸上,她吓得尖叫了一声,急忙跌回座位上。

一系列动作让整个车厢都摇晃了一下。

“你……”桑无焉像个被当场捉住的小偷,脸红得好似一个大番茄,“你怎么知道?”

“桑小姐,我有说过我是个盲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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