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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很爱你》第八章 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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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想起一个老掉牙的爱情哲理:相爱简单,相处太难。

一下飞机,她直奔医院而去。桑爸爸还在特护病房,鼻子插着输氧管。

桑妈妈说是那天看电视的时候,桑爸爸突然说脑子疼,然后就开始昏迷。送到医院,医生说是脑干出血,要不是抢救及时就根本没希望了。

桑爸爸至少要一个星期才算过危险期,现在看起来似乎恢复得很好,已经清醒可以说话了。桑妈妈是个很能干的人,里里外外一个人操持着,有条不紊。

医生说:“幸好送得及时。如果晚几分钟就迟了。”

“会有后遗症吗?”桑无焉问。

“如果是左脑或者右脑出血,都可能造成半身瘫痪,但是病人是脑干出血,当时呼吸停止,也是脑出血最严重的情况,但是也是最幸运的。目前看来还没什么。但是如果再犯,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我们遇见一些病人发病的时候年纪大,身边没有人,往往送来已经迟了。”

桑无焉回到病房,看着熟睡中桑爸爸的鬓角,有些斑白了。她长得像妈妈,身材都和妈妈年轻的时候一样,小小巧巧很有精力的样子。但是头发却遗传自爸爸,又黑又密。以前,爸爸把她架在肩上嬉闹,她看到白头发就会帮他拔去。可是,后来念高中念大学,每一次回家就会发现那些白头发越来越多,已经不是拔一两根就能解决的。

爸爸总是很慈爱,和妈妈完全不同。

爸爸以前是单位的骨干,单位好几次派他去国外公费深造,他都谢绝了,因为舍不得这个女儿和这个家。儿时的她不太懂,就知道拽着爸爸的衣角,抹着眼泪说:“爸爸不许去,不许去,不许去。”

“焉焉,不是有妈妈在吗?”桑爸爸说。

“我不要妈妈,要爸爸。就要爸爸。”小小的桑无焉哭。

“好,好。爸爸不去。”

后来,长大了自己开始考大学才明白,这种机会对于父亲来说是多么难得。

夜深了,桑妈妈硬要桑无焉回家,“还是我来守夜。”

“妈,我守着吧,你回去休息。”

“去去去,你一个孩子懂什么?赶紧回家睡觉。”

“妈—我真的不是孩子了。我能出我的力,我会干这些。这个家有我的一份。”

本以为桑妈妈听了这些话,又会恼她,但是妈妈看了看她,静静地问:“你爸要两小时翻一次身,你会吗?晚上输液要输到两三点,每袋快输完要叫护士,你肯定自己不会打瞌睡吗?床下的便盆你会使吗?会不会不是嘴皮子来说的?你唯一的任务是来看看你爸,图他见你心里高兴,有个念想就行了。要是躺在这里的是我,你回不回来都可以,爱去谁那儿都行。人家养儿防老,我们都有退休金倒不用你来养,就求你以后能养活自己就行。”

“妈—”桑无焉的眼眶湿润了。

“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和你生气,也不想让你爸在里面听见。好话歹话都跟你说了,说多了你觉得我们是妨碍你的人生。那天你爸躺在重症病房,缓过气来第一席话就是念叨你,放不下你。他怨我不该说不管你的那些话。无焉,他都要死了,还想着你,可你呢?父母的爱就这么不值钱,就该天经地义?”桑妈妈叹了口气。

桑无焉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心里疼痛难忍。她看了下时间,已经过了凌晨。苏念衾一直没有来电话找她,也许还在和她怄气。

他比她大三岁,可是发脾气的时候比她还像个孩子。

因为夜深了,三环路上没有多少车辆,出租车开得有些快。她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想起在做梦的年纪,曾经幻想过以后自己爱的那个人高大英俊,要爱她、疼她、宠她,包容她的一切,从来不会对她生气,只要是她要的,就算是月亮也要摘下来,完美得不似凡人。

这些准则都是泡在言情小说里的许茜教她的。

可是,现实呢?

第二天,桑无焉一早就去医院。

趁着桑妈妈不在,桑爸爸拉着她的手说:“无焉,昨天,你和你妈的话我都听见了。”

桑无焉不自然地点点头,继续削苹果皮。

“你妈,我还不了解她?她这人就是嘴硬心软。其实她早想通了。还跟我说人生是你自己的,女儿大了总是要飞走,不能她觉得正确的路强加到你身上也是正确的。以后啊,要是你结婚了,带着一家人偶尔回来看我们就行。”

“才不要呢。”桑无焉说,“什么偶尔回来看看你们,我要天天烦着你。让你巴不得撵我走。”

桑爸爸呵呵地笑。

就在那一两天,寸步不离地守着妈妈照顾爸爸的时候,桑无焉慢慢地领悟到,原来,人也是要老的。无论是父母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是会在自己不知不觉间渐渐老去。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好像肩上有了担子。

特别是对于他们这种从小被两代人呵护长大的独生子女,在泡着蜜糖的同时,恍然发现原来帮自己撑着天空的父母都已经老了。

走到医院的花园,她拨了苏念衾的电话,没有通。

晚上又打,还是忙音。转念想到联系余小璐,在通讯录里翻到号码以后,桑无焉想想又作罢。

在医院陪着桑爸爸吃晚饭的时候,突然接到a城来的电话。

余小璐焦急地说:“无焉,你回来吧,念衾他爸爸快不行了。我怕念衾受不住。”

“小璐,你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苏老先生一个月前发现患了肝癌,本来一直在保守治疗,结果昨天突然恶化了。念衾他……念衾他……”一向做事有条不紊的余小璐也开始哽咽。

桑无焉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以至于打翻了自己的碗,里面的饭菜洒了自己一身,筷子落到地上。

“他怎么了?”

“他坐在病房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任谁说什么他都不理,我们不知道怎么应付他。所以……无焉……你可不可以回来一趟?我求你了。”余小璐说。

桑无焉迟疑着。

桑爸爸笑笑,“你有事情就走吧,我好着呢。”

“可是,爸,我不想离开你。”

“你爸叫你去,你就去。反正你在这儿也是碍事。”桑妈妈说。

“我……可是……”

“别可是可是的,想干吗就干吗去。”桑妈妈继续说,“你以前可不是个这么别扭的孩子。”

桑爸爸一哂道:“你妈对你就是忒凶了点,好话都能说成这样。”

早上她才替他刮了胡子,桑爸爸下巴干干净净的显得特精神,爸爸以前一到家就喜欢用胡子扎她嫩嫩的脸蛋。

“无焉,”桑爸爸叫住她,“路上小心。”

桑无焉回头看了一眼。桑爸爸冲她笑笑,皱纹因为笑都皱了起来。谁也不知道,这一眼竟是诀别。

后来,桑无焉想,要是她当时没有为了苏念衾就这么走掉,结局是不是就不一样?

得知已经没有航班了,桑无焉又飞速地赶到高速车站,那个时候天色已暗,正好拦到最快一趟开往a城的客车。车要在高速上行驶十一个小时,第二天一早才能到。

车子并不是正规的车站的营运车辆。空调是坏的,高速上又不敢开窗户,还有很多人抽烟,车里闷热而且乌烟瘴气。

桑无焉却全然顾不得这些,只是心里祈祷,不要耽误了才好。

千里之外的苏念衾躺在病床上。

原本不常晒太阳的脸更加没有血色。他眉头蹙得很紧,好像在做梦,手指紧紧地揪住白色的床单。呼吸却很均匀,起起伏伏,药物让他睡得很沉。

病房里的冷气开得很足,于是余小璐上前给他掖好被子。她想:但愿明天他醒之前,桑无焉可以出现,否则没有人拿他有办法。两天不吃不喝不睡,一个健康人也受不了,完全一副慢性自杀者的模样。

余小璐轻轻关上门,回到三楼的特护无菌病房。

她从特护病房的透明玻璃里看到寸步不离苏怀杉的余微澜。还有一个不要命的在这儿,余小璐想。

她敲了敲窗户。

余微澜回头,余小璐提起保温瓶,朝她做了个手势。

余微澜才走出病房。

“我熬的粥。”余小璐打开盖子,想让她吃一点。

“小璐,我不想他死。”

“他是我们余家的恩人,谁也不想他死。”

“不,你不知道,我曾经这么想过。”

余小璐看了看自己的姐姐,没有说话。

“在爸爸要我嫁给他的那一天,他说苏先生喜欢我,不管我同意不同意,都希望我能替他报答苏家的恩情。”

“为了我,你一直很委屈。”余小璐垂下脸。

“我曾经告诉过你,以前我喜欢过一个男孩。”

“我好像记得。”

“那孩子比我小几岁,他当时刚刚失去母亲万分无助,我很想帮他。于是怜惜演变成一种淡淡的喜欢。”

余小璐沉默着,她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个故事。

“后来我才发现我只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影子,而我真正爱的是苏怀杉。小璐……”

“等姐夫醒了,你再告诉他,你现在得闭着眼睛打会儿盹。”余小璐一边听着余微澜回忆,一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休息下。

“小璐,不要像姐姐一样糊涂,爱了很久连谁是影子、谁是正主都没有搞清楚。”

“小璐,你说如果把我的寿命减一半他会不会好起来?”

“以前,爸爸穷到养不起我们的时候,总以为钱是最好的。可是如今有钱却很多事情一样不能如愿。你说是不是?”

“小璐,你有男朋友一定要先带给姐姐看……”

余小璐任她一个人自言自语,最后终于等到她睡着了。

除了视障和偶尔被称古怪的神经质,无论从形容、气质还是家世上来说,苏念衾都是受人注目的。有时候连那让他心怀芥蒂的残疾都是别人注目的目标。

他从不去商场买衣服,也就是说他从不逛街。每一季的东西,都是由余小璐操办。余小璐时间也不多,只是按照尺码让人送来。色调无非是灰、白、浅蓝,穿在一起即使他分不出颜色胡乱地搭配,也总不会出大错。家里的钟点工每次打扫完房子,都会将干净的衣服按照白、灰、浅蓝的顺序将衣服分类,然后从右至左,颜色由浅到深。除非破旧,不然即使洗得泛白,苏念衾也毫不介意。

都是些很舒适随意的样式。

桑无焉和王岚她们逛街时,曾经留意了一下苏念衾穿的牌子。她的个性很随意,平时不太关注时尚杂志,目睹后才知道它们的价格有多让人瞠目。而苏念衾的衣服便出自于此。

她开始对自己常在他身上抹鼻涕与眼泪等动作后悔。上次拿了一张他的驼色方格子手绢来擦桌子,桑无焉祈祷那只是值两块钱的平民用品。

而苏念衾好像对自己外面皮囊的昂贵毫无自知。

她问余小璐。

余小璐说:“看到他穿起那些衣服比宣传杂志上走秀的模特还迷人,不是件很让人兴奋的事情吗?而且,”余小璐笑,“而且他挣了那些钱,却一点业余爱好都没有,不使劲帮他奢侈一下,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桑无焉想:难怪叶丽她们说他有贵族气息,原来是奢侈品给堆砌出来的。

她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有趣。

她换了个坐姿,觉得腿有些麻,弯腰挽起牛仔裤的裤脚来看,好像有些肿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长期维持一个姿势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后面一个小孩好不容易停止了哭泣,耳边又传来男人的鼾声。车厢里的气味差到让她受不了,衣服像黏膜一样贴在身上,早就被汗水浸湿了又干,然后又湿。她企图将车窗开一点,却用力过猛,拉了个大缝。呼啸的空气灌进来,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后座位别人的东西也被吹翻,立刻引来抱怨。桑无焉急忙将窗户合上,留了一点点缝隙。

她像找到甘泉一样将鼻子凑到这微弱的缝隙前面如饥似渴地呼吸,享受着那一点凉风。她来不及拿任何东西,除了身上揣了足够的钱。桑无焉想看时间,于是去摸表。那是盲人专用的,可以翻开盖子摸出时间的机械表,她找了很久才买到一只和苏念衾手上戴的很相似的。她把苏念衾的取下来,戴在自己手上,新表送给他。

“现在你的宝贝表归我了。”桑无焉笑着戴在自己手上,那只表表面很光鲜,但是表带已经有了刮痕,“以旧换新,你赚到了。”

苏念衾有些留恋地摸着桑无焉手腕上的旧表,“戴在你手上有点大,不秀气。”

“现在很时兴女生戴男表,何况还是这么有个性的。”

苏念衾浅浅微笑,“只要你喜欢就行。”

桑无焉一边回忆一边将头靠在前座的背靠上,伸出手腕,脸蛋贴着表面,好像就能感觉苏念衾的体温。她一直都不是这么坚强的人,可是为了他,她好像必须坚强。

半夜里,突然另一间特护病房传来警铃。

医务人员急急忙忙地推着仪器和药物过去,余微澜被惊醒。

“不是姐夫。”余小璐说,长长地呼了口气。

余微澜站起来从窗户口看了看安静地躺在床上的男人,他头发有些灰白,微弱的呼吸在氧气罩里成了一阵一阵的白雾,各种仪器各自发出细小的声响。

“什么时候了?”余微澜揉了揉脸颊。

“天还没亮。”余小璐突然想到熬的八宝粥,端来还一个人都没吃,不过,好在凉了也可以吃。

她盛了一些给余微澜。

余微澜接过,看到另外一个盒子,问:“你姐夫他也不能吃东西,做这么多干吗?”

“有念衾一份啊。”

余微澜一怔,“对了,念衾呢?”

走去另一间病房,看见苏念衾的睡脸,余微澜的鼻子有点酸。

他瘦了许多,胡茬冒了出来,显得轮廓更深,人更憔悴。

苏念衾连续两晚上通宵守在走廊里,着了凉发高烧,不吃药也不吃东西,医生怕他体力不支,所以趁着他昏睡,打些点滴。

余微澜坐在床边,抚摩着他的脸,念念叨叨地说:“念衾,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你母亲的葬礼上,而我爸爸还是怀杉的司机,那个时候你好小,个子还没有小璐高,也是这么瘦。跌倒在地上,我要扶你,你也不肯……”

苏念衾醒来时,已经是天蒙蒙发白的时候。他一抬手发现手上有异物,摸了摸发现是输液的针管,顿时有些恼怒,正想叫人来,忽然觉得另一侧的被子有点沉,听见一个人浅浅的呼吸。

“无焉?”他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复杂极了。

对方没有回应他,似乎睡得很沉。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指尖一震—是余微澜。

苏念衾嘴角苦笑,桑无焉已经再也不想与他有任何关系,怎么还幻想她能像个天使一样突然出现在跟前,拯救自己?

苏念衾不敢乱动,怕惊扰了余微澜的好眠,只能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但是余微澜仍然惊觉,直起身唤了一句:“念衾。”

苏念衾并不答她,掀开被子,想从床上起来。

余微澜立刻制止他。她看了看输液管里的液体,轻轻的哄他说:“你别动,这药还有一会儿才滴完,你再忍忍。”

“什么时候开始输的?”苏念衾皱皱眉。

“昨天半夜,你都不知道你烧得多厉害。怎么那么不听话?”说完这句,余微澜的手将他的五指拢在手心里。

苏念衾别开脸,生硬地将手收了回来。

“我们真的要继续这样吗?”她叹气。

他没有搭理她。

她又说:“念衾,我爱你父亲,很爱很爱,我发誓,虽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直到现在我都很爱他。所以,我没有半点委屈,怀杉也没有对我不好,我现在很幸福,我希望你也是。”

他听着这席话,缄默不语,抿着嘴,眼睛盯着窗外,那目光空荡荡的,让人看着揪心,整个人半晌也没动。

过了一会儿,余小璐进病房来送早餐,又过了一会儿,她叫来护士拔针。其间,余微澜和苏念衾一直对峙着,一动不动。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床头的矮柜上,渐渐有了热度。

余小璐偷偷地从门缝里瞄了几眼,叹气离开。半晌后,她又回来,还故意清了清嗓子说:“姐夫他……”

余微澜一下子站起来,问道:“怎么?”

与此同时,苏念衾面色一白,也紧张地等着余小璐后面的话。

“姐夫他的护士刚才告诉我,她们医院的粥可难吃了。对了,念衾,你这么挑食,要不要我回家给你重新做?”

余微澜听完,知道妹妹是来拆擂台的,心中微微一哂。

“我哪有挑食?”苏念衾反问。

“那这几天我给你做的东西,你都不吃?以前你不是这样的,我做什么你就吃什么,你是不是被桑小姐给带坏了?”

“你说吃饭就说吃饭,无缘无故提她做什么?”苏念衾道。

“念衾,你可真护短。”

“好啦,”余微澜笑,“大清早的,他还病着,你和他抬什么杠。”

“姐,你也够护短的。”

待余小璐离开时,房间里的气氛已经大有不同。

昨夜,苏念衾是和衣躺下,所以一觉起来,衣服皱巴巴的。余微澜坐在床边,不禁伸手,替他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以及翘起来的衣领。

这一回他没有避开。

“以前也常忘记翻衣领。”余微澜笑。

“谁让我从来看不到镜子。”

“长得不好的人才时常在镜子前面摆弄,对于我们的念衾,根本不需要。”

“我从没有见过自己的样子,不知道长得怎么样,都是听你们说的。”

“这还需要有疑惑吗?你难道一直没发现,好多年轻女孩第一次看到你的脸都吃惊得吸口冷气。”

“不是因为长得太丑了?”

余微澜莞尔。

“你想不想知道自己哪里最好看?”

苏念衾摇头,“我一个男人,问这些做什么?”

“那你知不知道你哪一点最让人受不了?”

“不想。”他没表现出任何兴趣。

余微澜被他的样子逗笑了。

“念衾,”余微澜的手停滞在他的肩上,“你很久没有这么平静地和我说话了。”

“心情好了许多。”

“他一定会熬过去的,因为有你在,所以你不必因为自责而不爱护自己。没有人责怪你。”

“我没有尽过做儿子的责任,直到我看到他的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才明白这一点。”

“念衾,”余微澜又轻轻地叫他的名字,“其实我们俩都觉得是他比较重要。你爱他甚于爱我,我也是。”

“嗯。”苏念衾点头。

“等你父亲好转了,就去找桑小姐回来,向她认错。”

“我没有错,在她家看来我的出现就是个笑话、累赘,觉得我配不上她,拖累了她……”

话到后面被余微澜止住,“念衾,永远不要妄自菲薄。”然后余微澜轻轻地抱住苏念衾。虽然她的动作很轻柔,却也让苏念衾有点意外,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

“念衾,这本来是继母要给你的拥抱,但是迟了十年。”余微澜闭眼微笑着,笑容格外坦然。

苏念衾怔了一怔才将手环住她。

“你别妄想我改口叫你。”苏念衾窘迫地说。

“我也不想变得那么老。”

苏念衾背对着窗户,清晨的阳光从后面的窗帘里钻进来,加湿器一下一下地喷出水雾,传出有节奏的响声。

怀里的余微澜虽然憔悴却有安心的表情。

戳在门口的桑无焉满目愕然,看着房间里相拥的两个人。这个女人她见过,在苏念衾撕成碎片的那张照片上,和余小璐牵着手的女人。

桑无焉抬头,敲了敲门。

余微澜离开苏念衾的怀抱,透过苏念衾的肩膀,望向门口,她远远地看见过桑无焉,所以开口道:“桑小姐?”

苏念衾听见这三个字,身体一震,缓缓地回身。

“我……”桑无焉手足无措,“我……接到小璐的电话。”

余微澜拍拍苏念衾的背,“你们好好谈,我出去看看。”随即将他俩单独留在病房里。

“你不是说你对我已经厌倦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苏念衾冷笑地说。

“小璐说你不吃不喝,什么人的话都不听,叫我来看看。”

“哦?那你可真有本事。你怎么知道我铁定要听你的话?”

“我……”桑无焉咬了咬唇,半天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

她心里乱极了。

是啊,她真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对于苏念衾来说是那么的不同,是唯一能够征服他的公主。

她从没看到苏念衾用那种温柔的表情和自己说过话。她也没有心思去研究他们嘴里喃喃道出的是什么甜言蜜语。

她以为他是爱她的,她一直这么以为,所以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忍受他的神经质。她还以为只有自己会救赎痛苦中的苏念衾。她仅仅离开几天,就有人代替她来安抚他。

两人各自站在房间的一端,沉默许久。

“你看完了吗?”苏念衾淡淡地问。

“呃?”

“看完了,你可以走了。”他说。

桑无焉开始一愣,接着心中不禁自嘲了起来,枉她还傻乎乎地跑来,一心想拯救一个并没有当自己是回事的男人,然后再去自取其辱。

“你笑什么?”苏念衾薄恼。

“没什么。”她摇摇头,随后转身飞速地离开。

到一楼,她在电梯口撞到了一个端着东西的实习医生。

盘子被打翻,药片散了一地。

“喂,你怎么走路的?”年轻的实习医生一边捡东西一边抱怨。他一抬头,才发现桑无焉挂了满脸的眼泪。

“你别哭啊,我没有要骂你的意思。都是我不好,走路没看见你。”他急忙解释。

桑无焉却缓缓地蹲在地上,埋着头大哭起来。

这时,手机响了。

她拿起来,看到来电之前,心中还存有那么一点希冀,隐隐盼望着是苏念衾打的。

结果却是桑妈妈。她抹掉眼泪,走到门口候诊的排椅上,深呼吸很久,等嗓音恢复正常了才给妈妈回了电话。

“无焉,到了吗?”桑妈妈关切地问。

“刚到。”

“他父亲还好吧?”

“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关心我爸。”桑无焉轻松地敷衍了妈妈几句,就挂了电话。

“你当时没给他一巴掌真是他的运气。”程茵感叹,“姓苏的,良心被狗吃了。”

“我没扇过人,下不了手。”桑无焉说。

“没事儿,以后多练习练习就熟练了。”

中午,她接到聂熙的电话,问了些关于工作上的事情,还意外地又叫她出来吃饭。

“这家馆子味道最正。我以前经常来,老早就说请你吃饭,择日不如撞日。”聂熙笑道。

“你父亲的情况怎么样了?请假请得那么急,怪让人担心的。”聂熙关切地问。

“还好,就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苏念衾没陪你回去?”

“没有。”

两个人坐在一起,见桑无焉神色不定地埋头吃饭,聂熙又问:“心情不好?”

“没有。”

“和苏念衾吵架了?”

“没有。”

“你俩感情那么好,肯定不会吵架的,估计好日子也近了吧。”

桑无焉没说话。

“就是……不知道要是看见余微澜会不会尴尬?”

“余微澜?”

“余小璐的姐姐呀,你居然不知道?!”聂熙补充道。

听到这句,桑无焉才想起余小璐说过,她和苏念衾一起长大,还有一层关系,她也是苏念衾继母的妹妹。

继母的妹妹?余小璐的姐姐?

“他继母?”桑无焉问。

“是啊,差点成了a城头版的丑闻。余微澜是苏家下人的女儿,家境不好。但是却和这位苏家少爷合得来。虽说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是两人相处亲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苏念衾喜欢她。可惜,余微澜后来竟然嫁给苏怀杉。”

桑无焉一脸错愕,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知道?”

“我和余微澜是同学。当时她放弃学业嫁进豪门,真的是轰动全校的大新闻……”

桑无焉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吃完那顿饭再话别聂熙的,只是茫然地走进超市买东西,超市里正放着徐关崞的《梁间燕》。

桃叶复桃叶,春风无限。

王家子弟去渡头,

有桃叶一笑,殷勤语嫣。

两乐事,感郎独采,

但渡无所苦,丝丝蜜甜。

迁延。

千百年后,有乌衣巷,有渡叶渡,有梁间燕。

风流。

纸上云烟,有诗上情,有画中意,有心中煎。

蹁跹。

年年来此,有屋上瓦,有檐下巢,新泥旧衔。

她呆立在货架前,听着听着不禁眼泪汹涌,到头来才晓得,原来她不是他的桃叶。

桑无焉一边流泪一边在超市里买了好几罐啤酒。收银员用一种怪异的眼光偷偷瞄了她几眼,她也丝毫不介意。

她上顶楼的天台坐着灌了一口又一口的酒。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手机在自己的裤兜里呜呜呜地闷响,她摸出来一看屏幕,是余小璐。

桑无焉眯着醉眼苦笑了一下,也不接,就将手机搁在放啤酒的凳子上。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开始震。她拿起来看还是余小璐的来电,便放回去,任它继续动。那屏幕一次又一次地亮起来,然后又暗下去。最后手机振到桌边,哐啷一声掉到地上,滚到凳子底下。

她便不再搭理它。

桑无焉双目茫然地看着夜空,脑子里反复想着聂熙的最后那句话。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的声音和余微澜很像?”

她终于明白苏念衾的古怪,原来并不单单是因为他像个孤儿一样被父亲抛弃,继而在外沦落了七年,或者他的视障或者是他母亲早年去世,还出在余微澜身上。

她流着泪醉在那里,都不记得自己怎么窝在天台的椅子上睡着的。

早上,她头痛欲裂地起来找手机,找了半天才发现手机落在凉椅下面,已经没了电。她回到楼下屋里,给手机充电。待手机开机才发现有几十个未接电话,其中大部分是桑妈妈的。

桑无焉颤抖着手,迅速拨了回去。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无焉。”接电话的居然是魏昊。

“你怎么在?”

“我和我妈他们接到通知过来的。”

“什么通知?我妈呢,我爸呢?”她颤声问。

魏昊顿了一下,缓缓地说:“无焉,你好好听我说。”

“我爸呢?”她急了,手腕抖得厉害。

“你爸爸……他……昨天半夜去世了。”

短短的一句话犹如一柄锯齿状的利剑,狠狠地刺进了桑无焉的心里,然后再缓缓地抽出来,剑刃上带着鲜血还有她的肉。

“不可能。”她说。

“你是一个人吗?你不要一个人待着。”

“不可能。”她又说了一遍。

“苏念衾呢?叫他一定陪着你。”魏昊急了。

“我要我爸接电话。”她说。

念幼儿园的时候,桑妈妈曾经有一段时间调到外地去上班,没时间照顾她。特别是早上没人给她梳头,妈妈就想带她去剪成短发。没想到爸爸不同意,说女孩子长头发可爱。于是他学着给女儿梳小辫儿,笨笨的,学了好些天。

还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去看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看了回来桑无焉就喜欢哼那首歌,但是她一直五音不全,哼出来全变调,被同学笑。爸爸知道以后找了乐谱回来教她唱歌,一遍又一遍的。结果桑妈妈回来看到直摇头,“说你俩唱歌真是半斤八两,得了得了,别唱了。旁人听着受罪。”她唱歌走音全遗传自父亲。后来这首歌被桑无焉改成“世上只有爸爸好”。

这样的父亲,怎么会这么早就舍得离开她?

“无焉,听我说,伯父去世了。”

“你瞎说!”她朝着电话喊,“昊子,你瞎说!”

她摔了手机,拿起包噔噔噔地下楼,眼泪模糊了视线,几乎看不清楚路,看见出租车就招手。

此刻正是上班高峰期,几乎没有空车。她是越着急就越打不上,越打不上就越着急。后来过去十几二十分钟,她渐渐地冷静下来,才想起其实小区的那条街穿过去,对面的十字路口就有去机场的公交。

于是她折返而回,正好瞧见余小璐从她住的那个小楼里面拐出来,后面拄着盲杖的是苏念衾。

余小璐提醒了一下苏念衾,苏念衾便朝她走来。

“好巧,苏念衾。”她说。

“不是巧,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他淡淡地说。

“找我?”桑无焉冷笑,“来看我的笑话?继续奚落嘲讽我?或者来看我如何为你痴狂心碎?”

“在你心中我就一直是这样?”他垂目,紧紧地捏着手中的盲杖。

“你觉得你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

“或者没有了?”

“我真的讨厌你,讨厌听见你的声音,讨厌你的脸,讨厌你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现在一想起来都特别特别厌恶。”

他闻言,脸色霎时一白,几乎像一张白纸,然后别过头去,须臾后冷冷地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她怆然一笑,“是啊,都怪我。我妈说得对,一个人啊,无论做出多懊恼的事情,都找不到后悔药吃。所以都怪我。”

要不是她回来找他,也许父亲不会有事;要不是她为了他喝醉,她不会连最后一句话也没跟父亲说上。

老天肯定在冥冥中惩罚她,她没有做一个好女儿。

为了一个不爱她不珍视她的男人,她那么轻易地就放弃了父亲的爱。

“你后悔了。”他的怒意被绝望包裹着,沉沉的,让人无法喘息。

“是的,恨不得从没认识过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几乎让他绝望得落泪。他拼命地让自己平静地立在原地,手中握着盲杖一头,却不敢再使劲,怕它折在自己手里。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跳似乎都没了,可是他却执拗地昂着头,带着他一贯的骄傲,神色如常,甚至还张开嘴问她:“还有什么话,你可以一起说了。”

桑无焉看着他的脸,淡淡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念衾,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愿意再见到你了。再见。”

她不喜欢穿高跟鞋,所以走路的声音很轻,离开的时候,周遭都是大街上的喧闹,所以他连她离去的脚步声也没有听清。

一直以来,她都是连名带姓地叫他,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都叫他“念衾”,而她却喜欢连名带姓地喊他。

她的声音特别悦耳动听,所以每次主持节目都那么有人气。

如此平淡无奇的三个字都会被她念出别样的韵味,气息轻轻地从舌上唇间吐出来,带着暖意,妙若春风。

可是,他从没想过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第一次听见她这么亲密地叫他“念衾”,然后说“再见”。

她说:再见。

她说:你我永不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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