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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喃》第五章 五百二十英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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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的相逢别离,就像天上的浮云,聚散无常。}

夜已经很深了。

飞机在云层中穿梭,机舱内灯光暗淡,旅客们大多都睡了,一片寂静。

霓喃戴着眼罩陷入沉睡,嘴角弧度微微上翘,大概是做了什么美梦吧。睡着了的她,神色放松,脸部线条都柔和了几分,不似醒着时,她脸上总挂着股劲儿,一点儿野性,一点儿倔强,一点儿狡黠,一点儿戒备,给人不好靠近相与的感觉。

分明还是个小丫头啊,活得这么坚强,该有多累。

傅清时收回目光,将从她身上滑下来的毛毯拉上去,把一角掖到她背后固定住。

他毫无睡意,头顶的阅读灯开着,手中一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书已看到了三分之二处。继续往下读,翻页时,一张机票静静躺在那里,他望着那上面写着的目的地,眼神微怔。

他推开窗板,舷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暗。再等五个小时,他们就会降落在岛城,那个他整整七年没有回去过的城市,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仍旧无法重返的故乡。

——你这个杀人凶手!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呢?

——你答应过我,会将她完好无损地带回来的,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那些愤怒的、绝望的、悲伤的话,字字诛心,言犹在耳。

他闭眼,伸手按住太阳穴,很久没有犯过的头痛忽然袭来,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他的神经,他下意识想拿药,又想起来,自己的行李全丢在了佛罗伦萨的酒店里。

好在那疼痛没有持续太久。

他深深呼吸,觉得十分疲累。

手臂忽然一沉,侧目,发现霓喃换了个姿势,身体一歪,头便倒在了他的身上。

这些动作,是她在睡梦中的潜意识中做出的,她丝毫没有察觉到。

他低头久久凝视她。

霓喃不知道,是因为她在安检口的那个回眸,总是以坚强示人的人,那瞬间眼底的柔弱,让他心里一软,才做出了令自己都诧异的举动——临时买了张机票,陪她一起,重返故里。

有些情愫能令人涌起莫大的勇气。

傅清时调整了坐姿,将肩膀放得更低些,轻轻移了移她的脑袋,让她以最舒服的姿势安睡。

他们抵达岛城时,天刚刚亮。霓喃睡了漫长的一觉,精神奕奕。傅清时一夜未合眼,脸色略微有些憔悴,右手臂微微发麻。

霓喃见他不停在活动手臂,便问:“不舒服?”

“没事。”

她根本没察觉到自己将他的手臂当成枕头睡了一路。

他送她去医院,出租车上两人一路沉默,各怀心事。霓喃是担忧阿婆的状况,而傅清时,心里忽然涌起了浓浓的近乡情怯之感。踏上回国的飞机时,那只是一个楔子,而此刻,才感觉到自己是真正地回来了。

他沉默地望着窗外,夏末初秋的岛城,空气中已有了一丝凉意,窗户打开着,风迎面吹来,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吹向身后。七年倏忽而过,这城市日新月异,新的高楼林立,新的商圈更显繁华,就连司机的乡音他听着都觉得格外陌生。唯一不变的是,七年过去了,离开这座城市时曾信誓旦旦地说要找出“知远号”事件真相的自己,仍旧没能履行诺言。

医院住院部。

电梯下来,门打开,谢斐看见门外的霓喃,愣住:“霓喃,你刚回国?怎么没让我去机场接你?脚怎么了?”他说完,才发现站在霓喃身后帮她推轮椅的傅清时,眼中诧异更浓。

本打算去买早点的谢斐又同他们折返病房,老太太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吃了药打了针后沉入了深眠。

谢斐此刻才告诉霓喃阿婆的具体情况。

黄昏,阿婆在自家楼顶天台收拾晾晒的东西,下楼梯时一脚踩空,摔得一头一脸的血,人陷入昏迷。阿婆家周围邻居的房子离得稍远,那会儿天色已晚,没有人经过。谢斐那天正好在小渔村办事,回程时临时起意去探望老太太,才发现了躺在屋外一侧楼梯口已昏迷过去的她。医生说,如果再晚来十分钟,命就没了。

谢斐说:“老太太年纪大了,手术风险极大,医生让家属签手术风险单,霓喃,当时情况太危急,时间紧迫,抱歉,我没有联络你,就替你签字了。幸好手术成功了。”

霓喃紧咬嘴唇,听他简短几句陈述过程时袭来的恐惧仍旧萦绕在心,她摇头:“没关系。谢谢你,非常谢谢你。我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如果不是他恰好赶去,那……霓喃不敢再想下去。

“我们之间,不必这么客气。”谢斐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柔声说,“你也别太担心,医生说阿婆虽然年事已高,但身体底子很好,不会有大碍的。”

傅清时看见那双交握在一起的手,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下。

霓喃点点头,抽出被他握着的手。

阿婆情况稳定下来,霓喃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地。她见谢斐神色憔悴,想必是这两天在医院没怎么好好休息,也知道他工作有多忙,便对他说:“谢……斐哥,你去忙吧,辛苦你了。”

以往不管是在公司还是在外面遇见,霓喃总是客气地叫他“谢总”,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叫他“谢斐哥”。谢斐觉得,这两天在医院亲力亲为地为老太太忙碌的那些疲惫瞬间就消散了。

他心情愉悦极了,点点头:“我上午还有个会议,不能在医院陪你了,回头我派个人过来帮你。你现在连自己都需要人照顾。”

霓喃还没接话,反而是傅清时先开口了:“我留在医院吧,不用派人过来了。”

谢斐说:“清时,你这么多年没回国,不用先回家看望伯父伯母吗?”

傅清时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多年没回国了?”

谢斐反应极快,非常自然地答道:“我关心老朋友啊。”他微微笑着,语气亲昵随意,好像两人真的是多年老友。

两人的音量语气分明都不重,但霓喃感觉到空气中火花四溅。她赶紧开口:“谢斐哥,你不用派人过来,我会为阿婆找个护工。傅先生,你也回家吧。这一路多谢你照顾。”

听听她这亲疏有别的称呼!傅清时眸色微沉,没再开口。

谢斐微笑着伸手朝门口示意:“一起走吧,老朋友。”

两人一同离开病房,乘电梯下楼。

谢斐直截了当地问出心中疑问:“你怎么会跟霓喃在一块?”

傅清时回问:“你以什么身份问这个问题?”

“你刚才没有听见吗,她叫我哥。”

“她姓霓,你姓谢。”

谢斐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清时,我挺想知道的,嫌疑人面对受害者女儿时,心里是什么感受?”

话音刚落,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傅清时走出去,然后回望着谢斐,神色淡淡,但目光极冷:“那是什么感受,你不是最清楚吗?”说完转身,他走了两步又回头,“谢斐,你有句话说错了,不管是从前,现在,还是将来,我们都不是朋友。”

从来就不是朋友。

当年两人一起在“知远号”共事,霓知远把他们分在同一个小组,年龄相当,又同是岛城人,霓知远以为他们能成为好搭档,然而两人却不怎么合得来。谢斐仗着是霓知远的关门弟子,总把自己当主人,发号施令,可偏偏他那会才入海洋考古这个领域没多久,理论知识远远大于实际操作,只会纸上谈兵。而傅清时,年纪轻轻已是西方海洋考古界的一颗新星,他是德克萨斯am大学海洋考古专业科班出身,有天赋又努力,是导师的得意门生,才念到大二就被导师破格拉进了自己创办的“航海考古研究所”。念书那几年被导师带在身边,参与了好几个海域的古沉船勘探发掘工作,可谓经验丰富。

年轻气盛,难免恃才傲物,尤其又是在他非常看重的专业领域里,他工作时极度挑剔,对自己是,对工作搭档同样。

抛开这点不谈,最让傅清时觉得自己与谢斐不是一路人的原因,是在那次考古作业中,当他们最终确认那艘宋代沉船上所载的物品后,谢斐的眼中只有那批价值连城的瓷器,而他更关心这艘古沉船的来龙去脉,它的具体年代,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船主人是什么身份,船上当时有多少人,生活习俗是怎样的,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沉没……透过船上的痕迹,去触摸被深海淹没的历史与岁月烟云,这是一名考古工作者的初心。

傅清时回到家,一觉昏睡到傍晚。他睁开眼时,被坐在床头,双眼散发着浓浓母爱,正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人吓了一大跳!

他坐起来,无奈地笑着说:“妈,你别这样啊。”

王韵嗔道:“我都七年没见我儿子了,多看两眼怎么啦?”她声线本就温柔,再加上这样撒娇的语气,更是让人毫无抵抗力。

傅清时戏谑道:“王教授,你这么温柔似水,我严重怀疑你在课堂上的威严。”

“你又不是我学生。”王韵哼道,“我可没你这么没良心的学生,一走七年!”

王韵是一名大学老师,在海大执教海洋地质专业。她年近六十了,看起来却像四五十岁的人,保养得当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她性格开朗,心态好。傅清时觉得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就是她有个超级宠她的老公!他父亲傅宁是个特别温柔体贴的人,一生最爱两样——历史与王韵。父母亲的感情也是他见过的最美好最温馨的,从学生时代相恋到结婚,携手走过了几十年岁月,母亲在父亲面前仍旧像个小女孩,因为有爱滋养着她。

“我饿了。”傅清时见母亲又开始算旧账,赶紧转移话题。

“就是来叫你吃饭的,见我儿子睡颜都这么帅,忍不住多欣赏了几眼。”王韵上下打量儿子,“啧啧,像我老公。”

真受不了!傅清时抗议:“妈,够了啊!你这甜言蜜语留着跟我爸悄悄讲去。”

王韵笑着起身:“你赶紧下来,我去看看你爸爸菜都做好了没有。”

傅清时看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有点儿恍惚,仿佛回到了中学时代,母亲总是在夜里为熬夜学习的他送来水果与点心,她不像别的母亲那样让孩子抓住一切机会学习,反而让他注意劳逸结合,送水果时总爱坐在书桌边陪他讲几句闲话,让他放松。而这间卧室,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他高中毕业,出国念书,中途回国,之后又离开了七年,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他刚走下楼,便听到门口传来电子锁开门的声音,他站在楼梯口没动,与进来的人眼神相撞。

来人脚步顿住,俊容上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成惯常的冷。

“哥……”这个称呼,太久太久没有叫过了,傅清时觉得自己的声音又干又涩。

傅清平没有应声,仍旧站在那里,望着傅清时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清平回来啦!”王韵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像是没有看见门口兄弟两人的僵持,笑着招呼,“快洗手来吃饭,你爸可是今年头一次这么花心思做大餐,把拿手菜全都贡献出来了呢!”

“妈,我忽然想起律师事务所那边还有点事要处理,我不吃了。”傅清平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傅清平,你给我站住!”从厨房出来的傅宁厉声喝道。

傅清时还是第二次听父亲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第一次是七年前,也是对哥哥。

傅清平停了停,几秒后,他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分明被关得很轻,傅清时却觉得那一声有千斤重,重重地压着他的心。

最后,那顿丰盛的接风宴,每个人都吃得寡淡无味。

傅清时勉强吃了些,就离席上楼了。

王韵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她隐瞒了清时回来的消息,只在电话里再三叮嘱傅清平回家吃晚餐,试图缓和兄弟俩降到冰点的关系,结果却适得其反。

傅宁拍拍妻子的手,却找不到安慰她的话。有些心结,旁人帮不了,唯有自己去打开。

傅清时坐在书桌前,良久。他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拨开层层叠叠的文件袋,取出最下面倒扣着的一只相框。台灯暖黄的光线,赫然映照出三张青春洋溢的脸庞来。照片中的三个人都穿着白色衬衫,中间个子高一点的男生一只手揽着身边的人,他高高举起的右手里握着一只印刻着“最佳辩手”的奖杯,笑得眉眼飞扬。他左边的女生,圆圆的脸,大眼睛,正对着镜头做鬼脸,非常俏皮可爱。右边的男生,难得地配合他们做出了搞怪的表情与夸张的笑容。

那是十八岁的傅清平,十六岁的景色,以及十六岁的他。

当时年少轻狂,鲜衣怒马,天蓝风轻,云像棉花糖一样洁白柔软,深秋午后的阳光那样暖,真正是人生好时节。他以为他们会像这张照片定格的笑容与时光一样,永恒不变。

殊不知,人世间的相逢别离,就像天上的浮云,聚散无常。

霓喃从窗口取了药,滑动着轮椅往电梯口走,这个住院部已经很多年了,走廊比较窄,来来往往的人一多,轮椅动起来便感觉阻碍重重,一会儿又被卡住了。这时候多怀念健步如飞的快意啊。

忽然轮椅动起来变得轻松了,有人在帮她推,她一句“谢谢”还没来得及说,身后的人先开口了:“你请的看护呢?”

霓喃讶异:“你怎么来了?”

傅清时说:“来探望一位老朋友,你也认识,胡蝶。”

“胡警官怎么了?”

“出任务时受了点伤。”

霓喃问了病房号,打算回头去看看她。

傅清时又问:“看护呢,怎么自己跑下来取药?”

霓喃说:“哦,问了两个价格都挺贵,我打算再找找看。”

傅清时:“……”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竟然还在货比三家!

“我介绍个阿姨给你吧,做事挺细致的。”

霓喃立即说:“好啊,但是不能太贵啊!”

傅清时失笑:“霓喃,你真是……”

傅清时先将她送回病房,然后给王韵打了个电话。

“王教授,家里的阿姨借用几天呗。”

王韵奇道:“你借阿姨做什么?”

“一个朋友伤了脚,行动不便,借阿姨照顾几天。”他尽量简单点解释。

“朋友?什么朋友?女的?”母亲这热情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迟疑了一下,坦白道:“是霓喃。”

听到这个名字,王韵八卦的火焰立即熄灭了,她对这个女孩一点都不陌生。七年前,“知远号”事件中的九名遇难者尸骨无存,连场葬礼都办不了,后来赞助那次考古的单位为九人在殡仪馆办了一场衣冠冢告别仪式。王韵去了,见到了那些遇难者的家属。她对那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印象深刻,她形单影只,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神色肃穆悲戚,却没有掉一滴眼泪。又过了一年,她接到儿子的电话,说有个叫霓喃的女生,考上了海大,念海洋地质专业,请她照顾一下。

霓喃虽然爱钱,也很能精打细算,却从不喜欢占便宜。她接受傅清时的好意,但坚决不同意让阿姨免费帮忙。

傅清时没跟她坚持,等阿姨过来,打好招呼才离开病房,去另一个科室看望胡蝶。

真是巧了,胡蝶伤的也是腿,比霓喃更严重点,小腿骨折,已经在医院住了半个月,都快要闷出痱子来了,见了傅清时,简直两眼泪汪汪。

“哥,什么都别说,先推我出去找个火锅店胡吃海喝一顿成吗,天天在医院食堂,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傅清时:“……”

几年不见,这丫头女汉子的气魄真是一点都没变。

推着胡蝶出去时,傅清时忍不住笑了,这一个个的,都把他当推轮椅的护工了啊!

胡蝶选了个重庆火锅店,正是晚饭点,用餐的人特别多,热火朝天闹腾腾的,傅清时觉得耳边全是“嗡嗡嗡”的声音,头发晕,但见胡蝶点火锅配菜时双眼发光的样子,好笑又无奈地摇摇头。

点的是个鸳鸯锅,傅清时看着服务员端上来的红艳艳的红油汤,胃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下,他以前也能吃点辣,但这几年在国外没辣吃,胃习惯了清淡料理。

他皱眉:“你能吃这么辣的吗?医生没让你忌口?”

汤慢慢沸腾起来,胡蝶夹了两片毛肚去涮,三秒后捞出来,沾一点辣油,送进嘴里,满足地眯起双眼,发出一声“就是这个味儿”的喟叹,才慢吞吞地接话:“医生?医生永远让你别吃这个,别吃那个。”说着又涮了两片毛肚。

见傅清时要开口,她眉一扬:“哥,你别跟我妈一样,成不?想吃的不让吃,活着多无趣啊!”她举起一听啤酒,“人生嘛,就应该活得恣意点,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胆爱人!”说到最后两个字,她声音低了低,转而,她瞅着他嘀咕了句,“什么男人嘛,连个啤酒都不喝。”她左手又取过一听啤酒,自己跟自己干了个杯,仰头,喝掉一大半。

傅清时被她这举动逗乐了,到嘴边的话也懒得再讲。其实他并不爱说教,可能是因为眼前这丫头是胡昊的妹妹,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叫自己一声“哥”。

一顿饭吃得兴致高昂,主要是胡蝶吃高兴了,两人谈的都是些生活琐碎,闭口不提那块压在两人心中的石头。时隔七年再见面,他只想陪自己视为妹妹的她好好吃顿饭。

离开餐馆时,胡蝶说:“哥,送我回趟家吧。”

他以为她是想回家拿生活用品,结果不是。胡蝶让他把橱柜里的大米桶抱出来,她弯腰在里面掏啊掏,从白花花的米堆里掏出一份文件夹,又从阳台上养着的茂密的水培植物里,掏出一块用防水袋与胶布紧裹着的小东西,是一个u盘。

傅清时讶异,刑警在自家藏个东西都是这么奇特的吗?

胡蝶将文件夹与u盘递给他:“这是这七年我搜集的所有有用的资料,分了打印版与电子版。”

打印文件有厚厚的一大袋,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他没说“辛苦”,也没说谢谢,这些全不必,只伸手拍了拍胡蝶的肩膀。她一个女孩子,在这城市举目无亲,毕业后一步步地从交通部门到派出所再到当年负责“知远号”事件的警局,其中艰辛,不言而喻。

傅清时将胡蝶送回病房。

“哥,我怀疑最近有人在盯我,你回来了,自己当心点。”他准备离开时,胡蝶叮嘱,她冷哼道,“是急了吗?只要他们敢现身,就总会露出狐狸尾巴的!”

他点点头:“你也是,注意安全。”

夜深,傅清时房间的台灯还亮着,他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两大沓文件。

左边的,是与“知远号”有关的资料,很多内容都是他早就知道了的,这些年他与胡蝶一直互通消息,可惜以她的职位,一些高级的卷宗她没有阅读权限。而且,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的,当年负责过“知远号”事件的相关刑警,这几年先后都被调走了,查起来更是麻烦。

右边的资料,是关于翔盛集团的,明里暗里的都有,有一些是最近的。傅清时将翔盛的资料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一遍,虽然知道这种大公司暗地里或多或少都有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但谢氏的某些行径仍旧令他心惊与愤怒——非法捕捞,境外黑渔船,旗下航运货轮数次涉嫌走私海禁品……哪一样曝出来都会令翔盛头疼不已。只是,胡蝶搜集的这些资料,多是边角料,没有实锤。而这种大集团,利益牵扯像是一张大网,如果没有实打实的铁证,想要将这张网撕破个口子,实在太难了。

对谢斐的怀疑,从一开始就有,后来眼见着谢氏企业在短短几年间迅猛壮大,对他的怀疑便更甚,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罢了。

他闭眼,揉着酸胀的太阳穴。

当年事故发生后,除了他这个水下的唯一幸存者,工作船上还有三个幸存者:船长、随船医生与厨师。而今,船长孙详已经去世,医生与厨师下落不明。两人都从自己习惯的生活圈里消失,真的只是巧合吗?

必须找到他们!他的手指从两张照片上划过。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将翔盛非法捕捞与走私海禁品的相关资料发到一个邮箱。又从浏览器收藏夹里打开一个网站,网站右上方有个邮箱地址,他又将资料发到这个邮箱里,这次的邮件里他没有留下任何个人信息。

关掉电脑,将散乱的资料整理好,他去楼下倒水喝,打开门,他停住脚步,静静地望着对面的房间,门是开的,里面漆黑一片。

那是傅清平的卧室,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

夜深了,病房总算安静下来了。

阿婆的状况稳定下来后,霓喃就为她换了个多人间的病房,这也是阿婆强烈要求的,她嚷嚷道:“老骨头硬着呢!住什么独立病房,人家能住多人间,我就不能住?哪这么娇贵!”

霓喃知道她的性子,没强迫她,更何况单人间的费用她确实承担不起。谢斐事先付的那一大笔住院费,她全数还给了他。谢斐开始不肯要,霓喃十分坚持,他脸色有点不好看,最后还是收了,那天他在病房待了没几分钟就走了。

霓喃为阿婆掖了掖被角,见她眉头舒展,呼吸均匀,她微微一笑。她起身,左手提包,右手拎起一张凳子,轻轻地走出了房间。

病房在走廊尽头,显得很安静,凳子往墙角一搁,权当工作台,她席地而坐,开始整理宁潮声从流岛发过来的照片与视频。

宁潮声的镜头,不拍人,也甚少拍陆地风光,永远只对准海洋与海洋生物,垂头鲨、海豚、座头鲸、小丑鱼、粉红色的水母、釉彩腊膜虾、麋角珊瑚……他心中装着一整片海洋,安静又纯净,那种情感全部投射到他的镜头下,让他的照片有一种无言的抓人的力量。

霓喃将照片与视频上传到一个叫“deepsea”的网站,这是她与宁潮声、秦艽共同建造、打理的一个关于海洋保护的网站,用来发布宁潮声的水下摄影作品与视频,以及分享海洋保护相关的资讯。

更新网站后,霓喃又挑了九张图发在了与网站同名的微博上,配上一句简单的文案,后面附上网站链接。

十分钟后,秦艽转发了这条微博,不一会儿,这条微博的转发量就上万了。秦艽早年做模特时积累了一大批粉丝,后来她转行做新闻记者后,说也奇特,很多粉丝竟死心塌地跟着她转移阵地了,还夸自家“爱豆”很酷。

“deepsea”建立之初,三人的初衷不过是想尽己之力为他们深爱的海洋做一点事,没想到秦艽为网站带来了很多的关注,令它在非政府、非营利的民间海洋保护组织里变得小有名气。有媒体数次想采访他们,霓喃都拒绝了。在这个世界里,海洋才是主角,他们不是。在这条漫长、艰难甚至危险的道路上,他们不是先行者,也不是唯一的一批行者。

正当她准备关电脑时,屏幕上提示有一封新邮件。她打开,浏览下去,越看越震惊,而后是愤怒。

她将邮件里的资料转发到秦艽的邮箱里。

第二天一早,傅清时对王韵说:“妈,我还是搬出去住吧。”

王韵瞪他:“家里是吃不好还是睡不着,你要搬出去?”

她何尝不知真正的原因,只是儿子这才回来几天啊,她不舍。她去律师事务所找过傅清平,自己还没说话,就被他堵住了,他说:“妈,如果你想跟我谈他,我劝你别开口了。”曾经那么亲密无间的兄弟,如今他却连弟弟的名字都不肯叫。他的心结如冰冻三尺,这些年任自己如何努力,都化解不了。

最后王韵还是同意了,因为傅清时只抛给她两个选择——搬出去,或者他离开这城市。

傅家还有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正好上个月底租户退了租,还没有重新租出去,王韵联系了家政公司去打扫,又说要重新装饰一下,毕竟租房子的人都不那么爱惜,但傅清时说太麻烦了,也费时间。有句话他没敢讲,怕母亲伤心,他这趟回来,并不打算长待,等半个月后母亲过了生日就离开。

隔天,傅清时就搬了过去。

这是个老小区,环境倒是挺清幽,绿植茂盛,即将中秋,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桂花香。周边生活配套设施与交通都很便利,就是公共设施有点儿陈旧,电梯窄,运行时还“嘎吱嘎吱”响。

他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比想象中的好,窗明几净,光线通透。他行李不多,只有几套换洗衣物与日常用品,还有一些书,没用多少时间就收拾完毕。一看时间,到中饭点了,他出门觅食,王韵是个贴心的母亲大人,写了一整张纸的美食地图给他。

等电梯的时候,傅清时打开那张地图研究,品类还挺丰富的,从小吃店、面馆到炒菜店、火锅店、茶餐厅,任君选择。看到母亲在餐厅名字后面备注的星标,他忍不住笑起来。

“嘎吱嘎吱”响着的电梯终于上来了,门一打开,傅清时就愣住了。

这世界是有多小啊!

一样吃惊的霓喃,脑海里同样掠过这句话。

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傅先生?”站在轮椅后的宁潮声非常惊讶。

傅清时笑说:“潮声,你好,什么时候回国的?”

“前天。”宁潮声还未从惊讶中回过神,“你怎么在这里?”

傅清时指了指身侧一户门房:“我刚搬过来。”

一层四户,他与他们正好是门对门的邻居。霓喃再次在心里感叹,这世界真是太小了。

最后,那顿午餐是霓喃请他的,以答谢他数次的帮忙。因为要听宁潮声讲“标识鲨鱼”项目的后续,三人选了一家安静的港式茶餐厅。

在项目启动后的第十五天,泰勒他们终于成功地为一条鲨鱼安上了标识器,那就好像是打开了幸运之门,接下来几天,他们成功标识了好几条鲨鱼。项目到此算是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步,剩下的就是等待,交给泰勒便好。在比利与宁潮声离开流岛之前,几人探访了发生鲨鱼袭击人事故的海域,那是一个船舶停靠处,他们在那片海底发现了许许多多的生活垃圾,经过了长年累月的堆积,它们吸引着鲨鱼来此觅食。而这些垃圾,全拜来来往往的游客所赐。

佛语云,因果循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宁潮声回来后,便将霓喃从医院赶回家养脚伤了。过了两天,出差的秦艽也回来了,一见面就将霓喃一顿好骂。因为霓喃不仅没有将阿婆住院的事告诉她,还隐瞒了脚伤。

“霓喃,当超人是不是让你很有成就感?”秦艽抱着手臂,声音森冷。

霓喃自知有错,低着头,乖乖接受训话。

“别做着份男人占比90%的工作,就真把自个儿当男人了。”

霓喃抬头,挺了挺胸:“虽然平了点,但是,如假包换!”

秦艽:“……”

这话训不下去了。

霓喃的韧带拉伤并不是特别严重,又休养护理得当,所以接到私家侦探约见的电话时,霓喃的脚已经能走路了。

见面地点仍旧定在霓喃与对方第一次见面的咖啡馆,距离上一次有新消息,已经过去半年了。胡蝶曾问她手中掌握的“知远号”的资料是从哪儿来的,这就是渠道,是秦艽给她找的。

霓喃到时,对方已经等了一会儿,没有寒暄,直奔主题。男人将一个文件袋递给霓喃:“这是你要找的那个医生的资料。”

“辛苦了。”霓喃接过,手指紧紧捏住文件袋,找了这么久啊,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对了,另外两个人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还没有,请再给我们一点时间,而且关于那个女人,你提供的信息实在太少了。”

霓喃轻叹。

她与他们一次性签订了三份委托书,全是找人,分别是“知远号”上的医生与厨师,还有一个,是宁潮声的母亲。前两个人虽然从他们熟悉的生活环境中消失了,但好歹有名有姓,而宁潮声从故乡小岛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寻找不告而别的母亲,他手中唯一的凭借,是一只年代久远的耳钉,他不知母亲的真实姓名,也没有照片。真可谓是大海捞针,且连个方位都没有。

男人喝完杯中的茶,起身:“我还要去见个客户,先走了。”

与霓喃告别后,男人开车直奔医院,与客户约在病房见面还真是他职业生涯中的头一遭,而两单生意,找的是同一个人,这也是头一遭。他忍不住感慨,这医生是犯了多大事儿呀?都改名换姓了,还被两拨人掘地三尺地找。

这边,霓喃看完资料,立即订了一张当晚飞往a城的机票。

a城并不是她的最终目的地,下了飞机,还需再坐四小时火车,才能抵达那个小县城。这个地名,霓喃还是头一次听说。她没有想到,张正清离开岛城后,竟然会选择在这样一个小县城生活。哦,他现在不叫张正清了,叫李存富。改名换姓,身份证信息也是全新的,难怪找不到!他虽然更换了许多信息,但职业没换,仍在医疗行业,他在小县城开了一间私立妇产医院,还运营了一家月子中心,专赚女人与小孩的钱。

抵达a城时已经很晚了,霓喃事先查过了,去小县城的火车在晚上一点还有最后一趟,这样赶路很累,但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那个人,她出了机场就直奔火车站而去。凌晨到了z县,她又累又困,进了酒店房间,脸都懒得洗了,倒头就睡。她只睡了三个小时,八点半的闹钟一响,她便爬起来,洗漱,换衣,出门。

霓喃站在妇产医院的对面,静静抬眼打量了一会儿,这里应该是县城新开发的地区,周边环境挺好的,街道两旁栽种了许多高大茂密的树木,正值秋天,风一吹,哗啦啦落了一地枯叶,平添几分秋色静谧之美。医院真是占据了地利。

她穿过马路过去,玻璃自动门一打开,立即有笑容甜美、声音温柔、穿着粉色制服的女孩子上前来接待。霓喃环视一周大厅,整洁、明亮、温馨,最重要的是,安静。相比之下公立医院既拥堵又闹哄哄的,难怪人们宁愿多花一倍的钱来这里。

“你好,我找你们张……李院长。”霓喃对接待女孩说。

“您是?您有预约吗?”

很好,人在医院。

她微笑:“有,我姓霓,与李院长约了9月20号上午九点半,你可以打电话确认下。”

女孩失笑:“小姐,今天是9月19号啊!”

“啊!”霓喃一愣,接着脸上浮起尴尬神色,“你看我,真是忙糊涂了,把日子都记错了。对了,请问洗手间往哪边走?”

女孩为她指了路,霓喃道谢,然后朝洗手间方向走去。

十分钟后,霓喃站在了三楼的院长办公室外。在此之前,她用两分钟时间,在厕所里换了身衣服,用了五分钟摸清了医院楼层的分布与构架。

她深呼吸,抬手,敲门。

“请进。”

霓喃推门而入,坐在桌子后的男人抬起头来,他约莫四十多岁,瘦削文雅,戴一副金丝边眼镜。

张正清问:“你是?”

霓喃上前一步,直视着他:“你好,张正清医生。”

他猛地站了起来,神色骤变。

“你……你是谁?”同样的问题,这一次他声音里却带了些微颤音。

霓喃的视线仍旧放在他的脸上,留意着他每一个神色。她说:“我姓霓,霓知远是我爸爸。”

先是一点恍惚,而后是惊讶,再是恐慌,最后是冷静……数种情绪先后从张正清的心间漫过,这个名字,有多久没听到了?久得都快要忘记了。他扶了扶眼镜,透过镜片打量起霓喃,他不禁为自己先前的失态感到丢脸,不过是个小丫头,慌什么!

他重新坐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口:“哦,霓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霓喃有点惊讶,他竟然没有否认自己就是张正清。她开门见山,语气变得客气:“张医生,我想请你帮个忙,跟你了解下七年前的‘知远号’事件详情。”

“关于那件事,当年我该说的都已经对警察说了。”他淡声说,抬腕看表,“霓小姐,我马上有个会议。不送。”

霓喃却走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拿起写着“院长李存富”的铭牌,说:“张医生,我挺好奇的,一个人是因为什么不仅改了名,就连老祖宗的姓都要换掉呢。”

张正清神色仍旧平静:“这是我的私事,无可奉告!”说着他站起来,意图离开。

霓喃也站起来,挡在他面前,她身高一米六八,与一米七出头的张正清几乎可以平视,她看见他皱了皱眉,平静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让开!”声音里也有了一丝不耐烦。

霓喃不急不忙地开口:“举家搬离岛城,来到这个既不是你家乡也不是你妻子的家乡,甚至跟你家里人都没有一点关联的陌生小县城,改名换姓,更换身份证信息……张医生,你在躲什么呢?”

镜片后的双眼精光一闪,张正清心想,看来,先前是自己小看这女孩了。

“霓小姐,你难道不知道吗,私下调查别人身份信息是违法的。”他侧身取过办公桌上的座机拨了个号,“叫保安来我办公室,马上!”

挂了电话,张正清转头望向霓喃,却发现她脸上一点惊慌的神色都没有,反而笑了。

“你笑什么?”他忍不住问。

我笑,是因为你这个反应,更加肯定了我心中所猜,你与七年前的事故,绝对脱不了干系。

霓喃摇摇头:“没什么。再见,张医生。”她转身离开。

再见,明天我会再来见你的!如果明天你仍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那后天、大后天,咱们再见!我七年都等过来了,不怕再耗一个七年。

霓喃回到酒店,先续了三天的房,她倒在床上,疲累却又睡不着。翻滚了两圈,她爬起来,从包里翻出录音笔,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耳畔响起熟悉的令她安心的声音,那像风声又如同心脏在飞速跳动的“嗒嗒”声,是她无数个失眠的夜晚的安眠曲。

将这支录音笔送给她的人说过,任何时候听,他都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这声音来自海洋深处,是他在深海里录下的鲸鱼所发出的脉冲序列。

“我叫它鲸歌。”他这样形容。

她闭着眼,时光恍惚间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冬天,他微微沙哑的声音像晒在她眼皮上的阳光一样温暖。她觉得,那也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霓喃第二天同一时间又去张正清的办公室报到,他才知道她所说的“再见”原来是这个意思,就说她昨天怎么那么好打发呢!

她往他面前一坐,一双清冷的眼似是洞察许多,就那么直愣愣地望着他,笑着打招呼:“早啊,张医生。”

他懒得跟她废话,她一来,他就叫保安。她不吵不闹,也不多做纠缠,保安来之前,她便主动离开。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张正清烦不胜烦,这阵子恰好有重要工作要忙,也不能离开医院,更何况,被个小丫头吓得跑路,他还丢不起这个脸!最后他对前台与保安都下达了命令,禁止霓喃出入医院,哪知根本拦不住,她玩乔装!若不是怕惹麻烦,他真的想报警了!

霓喃其实也知道这样的办法是最蠢的,把他惹急了没准还会给自己带来灾难,她也知道张正清既然这些年躲了起来,肯定没那么容易开口。可除此之外,她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弃。

这天,当霓喃想乔装混入医院失败后,她绕到了后墙,围墙不是很高,她轻易就翻墙而入,走到了张正清办公室的下方。她注意到,他烟瘾重,窗户总是打开的。她抬头打量,估算着“壁虎游墙”上三楼的可能性。

看了许久,她沮丧地叹了口气,墙壁光秃秃的,除非自己真的是只壁虎,否则根本不可能徒手爬上去。

她忽然回头望,刚才她有个感觉,有人在偷窥自己!可是,身后是围墙。她又抬头前后扫了圈,还是什么都没有。

是错觉吗?

她猜得没错,正对着张正清的办公室、与之隔了条小街道的楼房里,一扇窗户后面放着一架望远镜。霓喃抬头的瞬间,站在镜片后的人立即闪开了。

“反应可真灵敏!”一声轻笑伴随着一声无奈的叹息响起,“就是啊,好了伤疤忘了疼。”

这是医院后面的一家酒店的房间,傅清时已经在这里住了四天了。

他看着霓喃离开了那里,才将窗帘拉上,开门出去。他加快脚步,拐到医院前门,果然,看到了霓喃的身影。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没有再试图进医院,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走了,但是看得出来她有点沮丧,走得很慢,不时抬脚踢起地上的枯叶。

他好笑地瞧着,本想返回酒店,抬脚刹那,心思一动,脚步已朝着她的方向而去。

她慢,他也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嘴角噙着一丝淡笑,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他凝视着她的背影,心,忽然就静了。

秋天上午的阳光温暖和煦,光从茂密的树梢间漏下来,风一吹,黄了的叶子便随之飘下来,在空中打个转,悠悠地落在了她的发上。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为她摘下那片枯叶。然后,他看着自己伸在空中的手指,低头轻笑。

她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她张望了下,决定穿过马路。遇上红灯,她站在路边等待。

她忽然闭上了眼,而且一直闭着。

傅清时皱眉,她在干什么?她难道不知道在车辆来来往往的十字路口这样做是很危险的吗?

他向她走去,临近时,忽然感觉到一阵强大的风刮过来,而后是刺耳的机车轰鸣声。人在遇到危险时,感知总是特别敏锐,那一刻他心中警钟立响——那危险是冲她而来的。他几乎是飞扑过去,将霓喃揽在怀里,迅速转身,然后,两人一起摔倒在路边……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霓喃根本就是蒙的,连惊叫都忘记了。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摔倒在地上,没感觉到痛意,因为身下垫着个人,那人的手臂紧紧搂着她的腰。

“霓喃,为什么每次我见你,你总是状况百出呢!”叹息般的轻语,自她头顶传来。

霓喃没作声,她闭着眼,世界好像忽然静止了,唯有鼻端的气息一点一点在扩大,那熟悉的气味无孔不入,钻进她的所有感官。

她伸手,没有任何迟疑地,抚上了男人的脸。

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僵了下,脑袋微微一偏,却被她的另一只手按住了。

他没有再动。

像是盲人摸象,她的手指缓缓划过他的额头、眉、眼、鼻梁、嘴唇……

许久,她停住,睁开眼,四目相对,她如同撞进一片最深邃的海,那片海里,此刻正狂风大作,海浪翻滚。而她,就像漂在茫茫大海中的一艘船,快要被那大风大浪所淹没。

她忽然遮住他的眼睛,轻声似的呓语:“现在,我想最后确定一件事……”

她低头,闭眼,柔软的嘴唇轻轻覆上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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