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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九月》一枕槐安(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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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末章)

沈默岚再次醒来时,发觉自己在他曾经住的卧房里。

“你醒了。”居然有侍女在他卧房照看他,只是声音冷淡,“沈公子既然醒了,别忘了来厅堂用早点。”

这一场景,何曾熟悉。

难道一切尽是梦?

荒凉的庄园是梦,枯残的秋季是梦。

白绫是梦,香烛是梦,无字牌位是梦。

懊悔是梦,悲伤是梦。

那人的离去……也是梦?

“我这就去……多谢小莲姑娘。”失而复得般的欣喜让他几乎难以思考,他立刻起身收拾自己,觉得屋内也尤其明亮了起来。

小莲默默地看他一眼,别开了头。

沈默岚也习惯了,他记忆里,小莲这侍女便一直不喜欢他。

待梳洗完毕,小莲见他久未寻到自己衣裳,方才好声提醒道:“我将沈公子的衣裳洗了,沈公子拿柜里的换吧。”

沈默岚心情极好,便道了谢,打开衣柜。

满衣柜的定制衣裳,清一色都是黑色。

……是了。

他想起来了,这都是风无痕按他喜好找裁缝量身裁制,在二人刚做交易的时候。风无痕那会儿很乐意将全部精力都放在这种事情上,然而到后来发现他毫无兴趣后,便逐渐淡了那心思,沈默岚便正好再也不碰了。

衣裳都是配对的,虽然颜色是他喜爱的黑色,然相配的是绣花。例如这件衣摆与袖口刺了墨竹,风无痕的白衣便在相对的那一边绣了淡梅,可见主人心思细致。

他第一次轻轻抚上那雕绣精细的墨竹,眼神温柔缱绻。

是他从前并未注意,也从不在意的细节。

他依然不确定自己对风无痕的感觉,却深知那人为他付出太多,而他对他过于冷漠……

还好还来得及。

沈默岚第一次主动地挑了那件墨竹黑衣上身,一会共用早点时,那人定会很高兴。

小莲默默看着他披上外裳,却并未过来帮忙,待他着装完毕后才道:“跟我来吧。”

沈默岚几乎是步伐轻快地跟着小莲去了厅堂,然一进门却发觉冷冷清清,只他们二人,他一扫桌上,见只简单地摆着一盆馒头,终是怔住了。

他突然察觉到小莲其实身穿一身素衣,只是先前他一直沉浸在喜悦中,竟是完全没有看到。

白色香烛,无名牌位。

枯枝残叶,白色绸绫。

昏迷前的那一幕突然跃入脑海,沈默岚面容僵硬,呆呆问道:“他……还没来?”

人有时候在大恸之后,脑袋会选择性忘却一些事来保护自己。

惟觉时,失向来之烟霞。

小莲故意不看沈默岚,只看着那盆馒头,微微喟叹一声:“大侠看到这馒头,怕是很失望吧。也对,先前那一桌糕点可都是庄主亲手所做。庄主……自我入风庄有记忆以来,便一直在学做糕点,说要做给一个人吃。但又怕那人不吃,每次又推脱是王厨做的。”

“……你说什么?”

沈默岚垂眸凝视那馒头许久,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怎么可能,他是庄主,还会做那些细致的糕点?他不是向来都无所事事,而现在有人和他说,那每日每日不停更换,悉心讨好他的满桌早点,竟是出自于……他?

那人总是早起晚回,是为了给他准备早点?

……怎么可能。

小莲只是微笑着,不正视他,也不回答他。

……如果是真的。

那。

怪不得……青年每次都双眼发光地凝视着他,等他开口说一句好吃。

幸好他在用心制作的糕点上从不吝啬赞美,便夸了,接着他就看到青年两眼弯弯地笑了开来,一脸满足。

他当时还觉得青年奇怪,现在想来……

沈默岚出神须臾,竟是咧嘴笑了。

“真傻……”到底在害怕什么呢,这种事,还要藏着掖着……

是怕他不信任他?从此不吃吗?

真傻。

纠缠半生,却彼此不信任。

一直冷冷淡淡的小莲,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看着他各色神情交织,笑道:“庄主……早就去了。”

沈默岚脸色再次变得灰白。

他不想再待在这个冷清的饭厅了,他想落荒而逃,假装那人还在,假装他还活在自己的梦里……

而不是如现在这样,定定站在这里,接受来自小莲一字一字一句一句,让他几乎崩溃的灵魂拷问。

“庄主去前,一直等着你来,等来的却是影右,后来我们就听说了沈大侠去了陈公子的婚宴,幸好老天有眼,幸好庄主来不及知道,不然他会有多伤心……”

沈默岚神色恍惚地抿紧唇。

他向来做事果断,却总在那人的事情上犹犹豫豫,甚至在那种时刻,他依然以别人为优先,以自己的计划行程为先。

而那人,一直在等他。

他会有多伤心……

黑衣青年不愿意想,他低下头,死死盯着衣角的那一棵墨竹,墨竹被绣得极其清雅高洁,此刻却在轻轻地摇晃着。

为什么晃……

不,没有风,唯一在晃的是他自己。

他的身体不知何时起,开始猛烈地颤抖起来。

小莲似乎懒得看他了,只是絮絮叨叨:“还有……庄主头发都白了,脸上从来都无血色,他老借用我的胭脂水粉,怕被你发现。我当时还想,如此拙劣的掩饰,也太容易看出来了……”

“可是,沈大侠从未拿正眼瞧过庄主。却是真的,一次都没发现过……”

没有。

黑衣青年头皮发麻,眼睛煞红。

他一点都没有发觉。

他记得陈少清当时的模样,痛苦惨白,迅速老去衰竭,而那一人也遭受着同样的病痛,却以各种拙劣的方式掩饰,仅是为了不想让他知道真相……

……真是,太傻了。

而他在最后那段时间是怎么对他的呢……

青年颤栗着,一时之间失却了所有语言,双耳轰隆隆作响,周围一片天荒地暗,吞没了他所有感官。

不,他还能听到小莲的话。

清晰,遥远,一字一句,逐渐缓慢渗入到他的心脏。

“……庄主去前,嘱咐我们不要办任何丧礼,也不要带走风庄的任何一件物事,只要将他烧了,将灰洒在故乡土地上,我们不敢不听,方伯实在难受,才在他屋里安了个牌位,让庄主在地下好走。”

“遗嘱上……庄主遣散了所有家仆,方伯迟迟不愿离开,他跟我说沈大侠终于来了……那我,当然也要回来,一字一句,将庄主不愿让人知道的事情,告诉给你听。”

字字锥心。

小莲终于,几乎是快乐地讲完一切。

女孩甚至抿唇微微笑了起来。

庄主一直要保守的秘密,都被她一口气全讲完了。

她自知对不起庄主,没有遵守他的遗愿。然而她实在不愿,让庄主那隐藏在笑容后的沧桑哀伤病痛就这样一起随风而去……

如他的人一般。

总要有人告诉那个庄主一心念着,放在心上的人,庄主都经历了什么。

怎么能让他后半生就这么好过呢?

庄主临死前的悲伤,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沈默岚最终还是离开了风庄。

天下之大,他却在那一刻不知道去哪。

秋心一字捻作灰。江湖,侠义,突然于他亦再无吸引。

他从来未重视那人。

从来,没有给过那个,应是母亲之后,对自己最好的人,一丝温柔与好意。

即便如此,尽管那人陷在他的猜忌怀疑与恶意的泥潭里,却依然把他当成自己唯一的信仰与追逐。

那人借女孩用的胭脂乔装掩饰……若像少清,中毒生病是急着告诉自己要去寻仇,而那人却藏着掖着,临死前都不想告诉他,还撒谎……仅是为让他能后半生好过。

他最后选择回了故乡。

因为那人曾要求把灰洒在故乡土地上。

在母亲的牌位旁,沈默岚为风无痕立了一块牌,仅书了五字。

“风无痕之灵。”

他盯着那人的名字,突然有点想笑。

风无痕,这人还真是人如其名……风过无痕呐,一把大火烧去,就好像真的从未存在于这世上……

除了,那些还留下的人还记得。

他又想到了影右曾问他的问题,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不在意那人吗?

在意自然是在意的,他却从来未想过喜欢。

也许是喜欢过的。

但是年少时的心动恍若昙花一现,大梦一场,经过半生的纠缠后早已蹂躏碾碎得不成样子。他依稀记得昙花的香气,却再也描摹不出当时的感觉。

他却恍惚地想到,他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上其他人了,再也不会与另一人结为连理。

这世间,仅那一朵昙花,绽放于他最珍视的少年时代,即使未来还有,却也不再是同样的一朵。

它带着刺却又极其脆弱,它只为他一人绽放自己的温柔,痴情,与缱绻的香气。他本应好好藏于掌心细心呵护。然而讽刺的是,他的一生,正义侠气,他珍惜生命,责任比天高,唯独那人,备受他的伤害,并因他而死。

从未获得他的一点体谅与关怀,温柔与爱意。

甚至临死前,也未见到他一面。

未能听到他能喊一句……

无痕。

沈默岚静静望着风无痕三字,良久,提笔在名前写下。

直道相思了无益。

未妨惆怅是清狂。

灵牌前,有几滴泪轻轻飘落于地。

当时只道是寻常。

——默岚篇一枕槐安end————

一枕槐安:泛指梦境。也比喻一场空欢喜。出自元·范康《竹叶舟》第二折:“分明是一枕槐安,怎么的倒做了两下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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