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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陵雪》一、少年心事当拏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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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宣宗大中元年冬(公元847年),长安城白马寺附近一酒楼上,有两位酒客一边饮酒一边下棋。

酒楼送往迎来,本非弈棋之好去处,但此二人凝思对弈,酒冷菜凉,却浑然不觉,可见棋瘾之重。

执白棋者年龄约在四十开外,看装束象个隐士。

而对坐执黑棋者则是个青年士人,眉目清朗,英气勃勃。

只见青年士人面露喜色,道:“李远兄,小弟这一手宝鸾势如何?此棋一活,白再无争胜之地了。”

隐者李远手拈白子久久不落下,叹道:“还是仲节棋高一着,如此活棋妙手当真出乎意料。”投子认输。

在两位对弈者左首一桌有一弱冠少年,少年背后侍立一昆仑奴,面黑如炭,形容丑恶,与少年之白皙俊美恰成对照。

那少年举杯不饮,侧身观棋,见白棋认输,不禁发笑。

青年士人逆转得胜,心情甚好,一眼见少年发笑,似含讥讽,便拱手道:“这位仁兄可会弈棋?”

少年还礼道:“略知一二”。士人问:“那么仁兄对在下这着宝鸾势有何高见?”

少年便缓步走到棋局前,袖手不语。

凶神恶煞般的昆仑奴一步不舍地跟在少年后面。两位对局者一齐拱手:“请教。”

少年不再推辞,拈起一枚白子正欲落子,忽听楼下一阵起哩哐啷乱响,喝骂声、摔砸声闹成一片,有人冲上楼梯,却是酒楼老板连窜带爬上得楼来。

隐者李远连问出了什么事?

酒楼老板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就被随后冲上来的一群怪里怪气的少年揪住,挥拳就打。

青年士人大喝一声:“住手!”

那伙少年扭过脸来看,为首一个阴阳怪气地道:“怎么?敢管老子们的闲事,老子们正嫌一个不够打,好啊,一块打!”那伙少年齐声怪叫就要扑上来。

蓦然间一声虎吼,那黑炭也似的昆仑奴旋风般冲出,朝那伙无赖少年呲开白森森的牙齿,鼻翼一翕一张,呼哧呼哧喷气,吓得那伙少年直往后躲,跌得七倒八歪。

那阴阳怪气的少年倒象是有理,叫道:“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青年士人道:“你们打人倒象是有王法。”

无赖少年指着那酒楼老板叫道:“这厮不知死活,吓跑了我们养来供奉圣上的金丝雀,你说该当何罪?”

那酒楼老板愁眉苦脸道:“这从何说起,公公们把一个空鸟笼子放在小人这里保管,可现在硬说笼子里有只金丝雀,”

无赖少年挥拳恐吓道“还敢胡说。”

那俊美少年与青年士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原来这伙少年都是太监,也就是臭名远扬的“五坊小儿”。

穆宗皇帝喜好鹰犬,在长安开设“五坊”,替他养雕、养鹘、养鹞、养鹰、养狗,在五坊当差的太监就叫五坊小儿。这伙太监吃饱了饭无所事事,到处敲榨勒索,市场上出卖的货物,只要他们看上的,就强行购买,只付十分之一的价钱,有时干脆抢了就走,叫做“白望”。

白马寺这座酒楼也算是倒霉,附近正有个“鹘坊”,鹘坊的太监三天两头来此大吃大喝不给钱,这天老板陪着笑想叫公公们赏两个钱,钱没要到,挨了一顿打,还说要扭送京兆尹问罪。

为首那小太监尖着嗓子道:“知道爷们是谁了吧?滚一边去,看爷们怎么教训这老东西。”一挥手,几个太监又冲上揪住那酒楼老板就猛扇嘴巴子,打得那老板鼻血直流。

那美少年大怒,喝问道:“爷们?不男不女的狗东西也敢称爷们!阿罗陀,打断他们的狗腿。”

那昆仑奴闻声跃出,举手投足间,那些不中用的太监哭爹喊娘,一个个滚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走吧。”美少年绕过地上那伙抱腿呻吟的太监,率先下楼,青年士人与隐者李远一齐来到酒楼下。

青年士人笑道:“痛快痛快!”

而隐者李远脸有忧色,对美少年道:“此乃天大的祸事,兄台还是远走他方避避吧。”

那美少年道:“当今新皇秉政,太监再不能如武宗在位时那般嚣张跋扈了,不必怕他。”

隐者李远还待说话,却见那酒楼老板跌跌撞撞来至跟前,倒身叩头。

美少年叹道:“唉,你这酒楼是开不成了,祸是我惹起的,也罢,你马上收拾细软,带着家小移居他处吧,明日午时在霸陵桥上等我,我助你一些盘缠,去吧。”说罢冲李远二人一拱手,“后会有期。”跨上健骡,领着昆仑奴离去。

青年士人追问:“小生岭南莫宣卿,还未请教仁兄尊姓大名?”

美少年扬鞭回首道:“在下江东顾训顾师言。”

“哦,原来是少年国手顾师言。”隐者李远自言自语道,“有气慨有担当,是个人物。”

顾师言乃江东巨族,家财豪富,交游广阔,有侠气,人称“江东孟尝”,痴于围棋,无意仕进。久闻长安城藏龙卧虎,棋林高手亦聚集于此,于是束装北上,要会一会天下高手。

至长安,迎战四方名手,以其精深之算路、不拘一格之棋风,战无不胜,所向披麾。顾师言丰姿俊美,挥金如土,高官贵族尤喜与其交往,一时声名雀起。宣宗李忱登基之后颁旨翰林院任命顾师言为宫廷棋待诏。棋待诏设立始于唐玄宗,官阶九品,与“画待诏”、“书待诏”一样隶属于翰林院。

顾师言激于义愤痛殴鹘坊太监之后,当夜拜访考功郎中令狐绹,询问对策。

令狐绹是当今皇上面前的红人,京中传闻其要当宰相,也是颇想有一番作为的。

令狐绹沉吟片刻,道:“皇上对宦官势力之大也是心存疑惧,有意清除之,又怕祸起萧墙,变生不测,自古宦官作乱为害甚烈呀。下官曾对皇上进言,对宦官有罪勿舍、有缺勿补,自然慢慢耗尽,这事急不得的。哦,对了,今日皇上还问起你,要你明日午后进宫面驾,怎么?没人通知你?”

顾师言心中一懔,忙问:“莫非那伙太监已到皇上面前告了我的状?”

“不是这事,”令狐绹道,“好象与日本国遣唐使有关,说是明年有日本国王子来朝,据说随王子来朝的这批遣唐使是历年来规模最大的,不过皇上为何要召见你就不得而知了,也许皇上棋瘾犯了,哈哈。”

次日午时,顾师言吩咐家人将纹银一百两送至霸陵桥给那酒楼老板,他自己换上深青色官服入宫见驾。

小黄门传话说皇上在内书房召见。施礼毕,宣宗对顾师言道:“顾卿,日本国来奏明年由其王子源薰君率遣唐使来朝,献东瀛音乐与礼佛宝器,这位王子据说是日本国弈道第一高手,此番前来也是要和我大唐棋手一较高下呀。棋道虽小亦关乎国威,以我泱泱大国自然只许胜不许败,卿等有何必胜良策,但说无妨。”

顾师言这才看见另一位棋待诏山湛源也在。

顾师言道:“前辈名手玄东曾对臣言日本国有僧人吉备真备者,留学长安十九载,师从玄宗朝第一国手王积薪,尽得其真传,玄东曾与吉备对弈两局,一胜一负,可见日本国棋艺已不在我大唐之下。”

山湛源道:“不然,日本国之围棋乃我中华上邦传入的,虽说近百年来其遣唐使频繁,处处师法我大唐,但于弈道精微处之领悟尚有所不及,以臣愚见,日本国顶尖高手与臣等相比,棋力应在授先与授二子之间。”

顾师言道:“日本国王子究竟是何等棋力目下不得而知,空谈猜测都属无益,届时见机行事,力争主动就是了。”

“见机行事,力争主动,说得好!”宣宗点头道,“人道顾卿棋风灵变,此语可见一斑。”

山湛源见顾师言得了夸奖,颇为不平,便道:“然则我大唐由谁与王子对局呢?总不能倚多为胜吧。”

宣宗道:“自然是你们二位选其一了。你们两个谁的棋更高一些呀?”

此言一出,顾师言与山湛源俱默不作答。宣宗哈哈大笑:“朕知道,卿等都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的。”

顾师言道:“臣倒是不敢有此想法,草莽中多有豪杰之士,昔年王积薪因安史之乱避难四川,夜遇婆媳二人对弈,王积薪自认远远不及。以臣之见,不如借此事召集四方棋手举行一弈林盛会,分先角胜,能力挫群雄者则代表我大唐与王子对局。”

“此言甚是!”宣宗拊掌道“就命翰林院办理此事,朕还要下旨各郡县选送棋手赴京,明年正月十五开枰对弈,就名元宵棋会。好了,你们退下吧。”

顾师言正欲随山湛源一道退出,却听宣宗又道:“顾卿且去鸣谦宫一趟,那小妮子说你多日未进宫教她下棋了。”

山湛源瞪了顾师言一眼,嫉妒之色溢于言表,怏怏而去。

宣宗所言之小妮子是其爱女万寿公主,天性喜动不喜静,骑马射箭,习武唱戏是她的日课,某日见顾师言与皇帝弈棋,就说她也要学下棋,宣宗就命顾师言不时进宫教授公主围棋。

顾师言随小黄门来至鸣谦宫,宫女说公主在后园打马球,来到后园马球场,只见公主一袭红衣,一骑红马,手中银杆一挥,将球往顾师言这边击来,顾师言飞起一腿将球踢到半天上去,那公主傻傻的仰着头等那球落下。

公主道:“小顾,这些天怎么不进宫来教棋,你这先生怎么当的?”

这公主言语甚是无礼,皇族子女娇纵惯了的。

顾师言道:“公主还记得刀五是死棋还是活棋?有几气?”

“我不记得了,你教过我吗?压根没教过,这教人家怎么答。”公主有这么一个习惯,她忘记了的事你若向她提起,她就反问你什么时候说过了?

寒冬子月天气,公主朝霞般的脸颊热气腾腾,旁边的宫女道:“公主别着凉了,去淋浴更衣吧。”

那公主跳下马背,手中银杆随手一扔,道:“小顾你等我,别走掉啊,我一会就好的。”说罢随那宫女去了。

顾师言立在公主书房的长窗下看阴沉的天色,天上忽然飘起了雪花,正待赞叹一声,却听门外传来公主的声音:“啊,下雪喽!”

顾师言闻声回头,蓦然间眼前一亮,那随公主一道进来的异族少女宛如冰雪般晶莹明艳,仿佛窗外雪光映射,顿觉满室生辉。

公主不无醋意地道:“看得两眼发直了吧。”

顾师言一笑,微觉脸热。

公主拉着那异族少女的手说:“她是回鹘乌介可汗的女儿,名叫乌介山萝,她爹爹被手下的宰相杀死了,乌介山萝跟着她两个哥哥就投奔我大唐来了。她还不怎么懂我们汉话呢。”

公主咭咭咯咯说话时,那回鹘少女乌介山萝睁着一双无邪的大眼睛,笑吟吟地瞧着顾师言。这令顾师言很不自在,作为少年成名的围棋国手,顾师言平时讲究的是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的修养功夫,平日对此也颇自负,未料到这回鹘少女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看就令他有点手足无措。

还是公主替他解了围,“来、来,下棋,乌介山萝和我一起学,人多点好玩。”这公主什么事都喜欢热闹。

宫女端来红木楸枰和玉石棋子,顾师言给这两位少女教授围棋基本死活题,如何两眼成活,何谓金角银边草肚皮。也怪,这万寿公主居然学得十分用心,以前她一个人学时却是心不在焉,想来是生性好强,怕落在乌介山萝之后。

那回鹘少女乌介山萝一声不吭,静静地看棋盘,有时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看顾师言一眼。顾师言问她可听得懂?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万寿公主笑道:“她听不懂的,你这是对牛弹琴哦,我不是骂她,只是打个比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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