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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点江山君莫笑》四 定风波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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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两个当值的御前侍卫押着一个男子走进乾元殿。那男子一身单薄的布衣,只用一根木簪束发,发髻凌乱,骨骼消瘦,脚步蹒跚。他行至殿中跪倒磕头,“奴才连碧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嘶哑,还带有一丝压抑的沉重。

贺兰敏德辩其身形觉得倒是似曾相识,但那人始终低垂着头看不清样貌。于是肃声道:“你离近些,抬起头让朕看清楚!”

“是。”那人小声应着,膝行几步爬至玉阶下,顿了一顿,才缓缓抬起脸来。贺兰敏德微微欠了身,仔细打量了许久,面色变了几变,语调颇为感慨,“原来,你真是连碧……,你出宫……有十几年了吧?你如今怎么变成这副样子?朕都快认不出来了。听说当年你犯了宫规,贵君把你遣送出宫配了人,还远嫁到蛮荒的雁门去了,君后每每跟朕提起此事,都颇为伤感哪!”

“陛下……”贺兰敏德对往昔的追思锥心刺骨,连碧身子一阵颤抖,眼眸也蒙上了少许雾气。他抬起清瘦憔悴的脸颊,眉目间抹不去的繁杂的皱纹镌刻着无尽的风霜和苦涩。“想不到奴才离宫十几年了,陛下和君后还能记得奴才,奴才……奴才……”或许是触碰了心底的伤痛,连碧越发哽咽,他双手撑着地面,肩头不时地耸动,纵然没有哭出声,众人也能体会到他想要陈诉的悲伤与辛酸。

贺兰敏德似乎犹自沉浸在回忆里,“朕怎会不记得你呢?你就是君后当年带进宫的陪嫁小侍。听说原本要带进宫的人不是你,你说你舍不得君后,宁愿一辈子伺候他,所以硬是求了朕的恩典才许你入宫的。说起来,你也算是中宫的老人了。二皇子,皇太女都是你自小带大的。君后与你,就更不是普通的情份呀!”

“是,奴才离宫之后,一直思念君后与小主子们,君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生不敢忘。”

“好一个生不敢忘!哼!……”贺兰敏德话锋一转,忽然爆发出一阵暴怒的冷笑,“朕还以为你什么都已经忘了,亏你还敢大言不惭地说君后待你恩重如山,你就是这样去报答他的恩情吗?皇太女是朕的亲生骨肉,她出生时,朕亲自抱过她,亲过她,难道朕昏聩至斯,连亲生女儿都不认得了吗!”贺兰敏德越说越恼,忽然啪得一拍御书案挺起身子,抬手狠狠点指连碧,“你蒙蔽朕视为不忠,污蔑君后与皇太女视为不义,你一个不忠不义胆大包天的狗奴才!朕问你,你为何要捏造事实罗织罪名诬蔑君后与皇太女?你说,是谁叫你这样做的!你到底得了什么好处!你是何居心!还是你的良心叫豺狼吃了不成!”

“陛下息怒呀!”眼见贺兰敏德额上青筋尽显,忍不住一阵阵捂着胸口气喘,曾泰急忙驱步上前替她捶胸顺气。

宁婉的声音亦很是忧虑,“陛下息怒,若气出个好歹,岂不都是儿臣的罪过?”

“不干你的事,朕是被这等龌龊的狗奴才气昏了头!”又过了很久,贺兰敏德才似好不容易压住了怒火。曾泰偷着擦了擦额头的汗,他跟着贺兰敏德二十几年了,却是第一次见主子这般动怒。群臣也难得一见平日素有儒君美名的君王这样色历任内,震怒填膺。到了此时,她们也都看出来了,别瞧往日陛下对皇太女不闻不问的,可这骨子里还是向着自己的嫡亲女儿。当然,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嫡亲女儿那就另当别论了。

连碧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连声喊冤,“陛下明察,奴才纵有熊心豹胆也不敢诬蔑君后和皇太女,当年小皇女出生时,君后难产,小皇女自生下来便贵体孱弱,御医们都束手无策。君后于是亲自带着小皇女去紫云山请妙手医仙诊治。谁知小皇女经不起舟车劳顿,在去往紫云山的途中就已经病逝了。君后悲痛万分,立时昏了过去,还是奴才亲手替小皇女下葬的。奴才本以为君后会把此事上呈陛下,谁知事隔不到两天,随行的刘御医便抱来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君后于是李代桃僵,将事情隐瞒了下来,并谎称小皇女经过医治已然痊愈。陛下,虽然二十年了,但奴才亲眼瞧着小皇女逝在君后的怀中,又是奴才亲手将小皇女安葬,往事譬如昨日历历在目,奴才真的没有撒谎欺骗陛下呀!”

连碧说完这一番话,已然泣不成声。贺兰敏德神情狠戾,冰冷的手掌再度紧紧攥起,“混账奴才!你为了诬陷君后,竟然编出这样一套荒诞可笑的说辞。你以为朕是不谙世事三岁的幼童吗?你以为凭的你巧舌如簧,言辞凿凿,朕就会相信你的弥天大谎了吗!朕问你,倘若真如你所说,你为何不早早来禀报朕,为何隐瞒了二十年,偏偏要到现在才说出来你口中所谓的真相呢?”

“陛下,奴才不是不想说,只是奴才也……也是于心不忍哪!君后待奴才恩重如山,他跪求奴才不要说出真相,而那女婴乖巧可爱,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奴才怎能眼睁睁看着君后和无辜的孩子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呢?奴才今日斗胆上殿说出实情,是因为奴才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奴才不能眼看皇室血统有所玷污而明哲保身,亦不能叫来历不明的人继承君位,贻害皇室。奴才自知万死,但奴才死不足惜。倘若陛下仍不相信,陛下可传当年中宫内侍与刘御医详查,奴才若有半句虚言,甘愿领受凌迟之罪!”

连碧声色并茂,深深叩下头去,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群臣再度议论纷纷,宁婉瞧着连碧,眉头蹙紧,半晌,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对上首道:“陛下,儿臣要与连碧对质。”

“……准!”

宁婉缓缓走了几步,在连碧身侧站定。连碧始终低着头,不敢触碰宁婉的眼光,他情知刚才那一番言辞必然会招来宁婉严厉的训斥,却不料宁婉悠悠长吁了一声,“连公公,难为你了……”

“小、小主子……”连碧闻言猛地扬起头,正巧宁婉悲伤而凄楚的眼神投过来,目光相触,连碧慌忙垂下头去,心里却狠狠一揪。十几年来,想不到那弱小的身躯竟然已长得如此俊秀,连碧的眼角淌落了一行清泪,他并不是个狠心的人,他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宁婉望着连碧抖动的双肩以及那鬓角霜染的华发,语气中并未有丝毫的责备之意,反而像在讲述一个温情的故事,“连公公,本宫还记得三岁那年,本宫不慎掉进了御花园的池塘,是你第一个不顾性命跳下去将本宫奋力托起,你根本不会水,可是你当时完全没有顾及你自己,也因为你舍命相救,本宫才能脱险。本宫当时年纪尚小,时至今日都未曾向你说声谢谢。此刻,本宫为了那件事,要首先拜谢你舍命相救的高义。”说着,宁婉很是诚恳地朝连碧躬了一躬。

贺兰敏德与群臣皆是一愣。连碧也大惊失色,慌忙道:“小主子,使不得,使不得,那些自是奴才的本分……”说着,他忙不迭咚咚磕头。宁婉蹲下身子用力托住他的肩膀,凝视着连碧疑惑不解的目光,又唏嘘道:“本宫还记得五岁那年的冬天,天降大雪,格外寒冷,偏偏宫人势利作弄,冷宫中一丝炭火也没有。父后不得已抱着本宫相依取暖,眼看便不支昏厥,是连公公你拼死闯出了冷宫抱来了柴火,又弄了一锅热粥才救了父后与本宫,这件事父后和本宫一直都没有忘记,如今,本宫要替父后再次多谢你护主救命之恩。”说完,宁婉起身对着连碧又拜了一拜。连碧已经完全呆了,群臣更是面面相觑,不知皇太女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贺兰敏德居高临下,静静的俯视着宁婉所作的一切。当她听到宁婉提及冷宫的岁月时,她的眸中泛起了难言的伤感,心不知不觉开始颤动。

而此时宁婉又继续说道:“连公公你虽然救了父后和本宫,却因此得罪了贵君。事隔不久,贵君派人将你打得半死,并将你逐出宫,配给了一个雁门的城门小官做侧室。其实在这之前,你已经有了意中人,父后也答应成全你们的婚事。可谁又能料到,形势比人强,父后被贬入了冷宫,你也因此受了牵连,父后每每提及此事,都感到十分内疚。四年前,本宫册封为皇太女,父后重掌中宫,第一件事情便是派人到雁门打探你的下落。可是回报的人都说你已经死了,父后为此还哭了很久,这些都是母皇不知道的。连公公,你的年纪也还不到四十吧,可是你的头发竟半数都白了。这些年,你为了父后和本宫所受的苦,我们从来都感同身受。连公公,本宫还要再拜你一拜,以慰你这些年忍辱负重所承受的痛苦。”

宁婉向后退了一步,对连碧深深鞠了一躬,连碧眼中噙着泪花,此情此景,恍如梦中。不!即便是他做梦,也万万想不到宁婉会对他这样一个低贱的内侍如此礼待。

柳冷泉一旁发出嗤嗤的冷笑,“殿下还真是情深意重呀,但倘若换做本相,对着这样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的,更别说还要跟他叙旧情!”

“不错,看来这连碧与君后关系不浅呢,那么他说的话……”柳冷泉身后开始充斥起鼓噪的声响。宁婉又望了连碧一眼,侧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连公公,方才本宫拜你三拜,承你的情就算还了,如今,本宫以皇太女的身份质问你,你为何要害父后与本宫?”

“不!奴才没有,小主子,奴才也不想……奴才只是说了实情……”

“实情?什么是实情!实情就是你连碧早已不是当年的连碧,你受人唆使,诬陷君后和本宫,目的就是要动摇唐国国本,引发朝廷的动荡,好叫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趁虚而入,渔翁得利!”宁婉话音未落,眼角已骤然变得冰冷,她攒起一丝威严的冷笑,手中寒光闪耀,在众人不约而同的惊呼声中,凤鸣剑泛着夺目的锋芒,顷刻间便指向了跪在地上的连碧。

平王大喝了一声,“你要做什么!”说着抢步上前。

宁婉一动不动,眼中似有无尽的寒光掠过,那些寒光宛若利刃,扎进了连碧的骨肉和内心。宁婉朗声一字一句道:“君后与陛下乃是结发夫妻,二十几年一直情比金坚,本宫乃堂堂皇太女,国君嫡亲骨肉,岂能容你这等卑鄙小人造谣诬蔑,败坏名誉!本宫是可以一剑杀了你,可是本宫念在你当年对君后和本宫有恩,再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供出是受何人指使诬蔑君后和本宫,本宫就向陛下求情免你一死。”

宁婉说着,宝剑在连碧脖颈上又压低了三分。平王脸色森冷,“事实尚未查清,难道皇太女如此迫不及待要杀人灭口吗!”

“平王既然还要喊本宫一声皇太女,就该知道你的本分!”这是宁婉第一次在朝堂上对平王以皇太女的身份自居,平王恨得咬牙切齿,正欲还以颜色,忽觉头顶上贺兰敏德两道犀利的目光袭来,终于还是强忍了又忍,不再反唇相讥。

连碧满腹委屈,面色苍白,他咬了咬嘴唇,高声道:“奴才虽为一介内侍,却也知道什么叫忠孝,什么叫廉耻。诬人清白的事奴才不会做!小主子,奴才知道您一时很难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但是就算您杀了奴才,奴才还是要说,您并不是陛下嫡亲的骨肉,当年除了奴才,中宫的裘嬷嬷,张内侍以及刘御医都深悉内情,奴才绝没有撤谎!”

“住口!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有撤谎,你可知道你说的这些人早在几年前都已经相继去世,难道你还要她们从黄泉路上返回来跟你当殿对质吗?”

“什么,她们都死了?都死了!不会的……不会的……”连碧一脸的不可置信,宁婉盯着他冷笑,“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有何种说辞?难道就凭你一面之词就妄图构陷君后与本宫?”

“就算这奴才说的是一面之词,但他是君后陪嫁的小侍,时时跟在君后身边,君后的事都瞒不过他,又有何证据说他是凭空捏造的?”

平王的质问引来许多赞同的声音。宁婉似乎早料到有此一说,她收起宝剑,回身对贺兰敏德正色道:“儿臣想请母皇宣一人上殿为父后与儿臣正名。”

“嗯,准奏。”不多时,殿外大踏步走进一名年轻的女将,身穿铁子连环甲胄,面容俊朗,颇有几分英气。她单膝叩拜,“末将骁骑军振山营统领高岚轩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贺兰敏德顾不得客套,“倘若朕记得不错,你就是高鹏高爱卿的长女吧?你应该知晓朕因何传你上殿,皇太女说你可以替君后和她正名,朕十分想看看你的凭据。”

“陛下容禀,末将的家母正是骁骑军统帅高鹏。家母数日前奉旨前往京畿协助缴寇,末将统领振山营作为先锋三日前便隐匿于京畿周边的山中。想来是陛下洪福庇佑,末将不负所托,终于在昨夜擒获了京畿周边一干所谓的流寇。经末将连夜审讯,那些人招认是楚国派来的细作,目的就是在京畿制造混乱,并且他们策划了一个惊天动地的阴谋,企图动摇我国国本。这是供状,现呈陛下御览。”说着,高岚轩从怀中掏出几份供词呈上。

贺兰敏德看过后勃然大怒,一抬手掀翻了御书案。“好一个阴损毒辣的诡计!连碧,想不到你就是楚国安插在后宫之中的奸细,哼,你的那些同伙都已供认不讳,你还有什么话说!”

曾泰亲自将供状递给连碧,连碧颤抖着双手接过供状,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犹如五雷轰顶,面色惨白,连嘴唇也没了血色。“陛下,奴才是冤枉的,奴才是被人陷害……”

“究竟是被人陷害,还是意图陷害他人,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宁婉的口气既沉痛又伤感,“连公公,本宫看错了你,但本宫依然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不争气……”

贺兰敏德又命内侍将几份供状交与群臣传阅,沈傲卿看后最是义愤填膺,她禀奏道:“陛下,楚国贼子阴险毒辣,竟然使诡计陷害君后与皇太女,简直欺人太甚。连碧甘心为楚国收买,犯下滔天大罪,决不能姑息,臣请陛下判其凌迟处死,以正朝纲。”

“对,臣等附议!处死奸细,处死贼子!臣等附议!”沈傲卿一番话引得群情激奋。这些年来唐国与楚国关系紧张,楚国善于行使收买、挑拨或暗杀的诡计,唐国中绝大多数人一提起楚国,都不免神色愤愤。宁婉曾经反复想过,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尾,又如何才能削弱这场风波在群臣和百姓间的影响,不可否认,楚国是最佳的也是最可以利用的一个筹码。面对共同的外敌,无论是白羽珍一派还是柳冷泉一派,都不会冒着被指为叛国贼的危险来与她这个皇太女作对。即使,对于两派来说,她们将失去一个扳倒皇太女的最佳时机,但是,她们身为唐国人的立场让她们不敢也不能跨越这一道忠于国家的底线。

平王面色铁青,白羽珍一脸无奈,然而,输就是输了,一切已成定局。

到了此时,贺兰敏德也才真正长长舒了口气,宁婉赢了,而且赢得很漂亮。当群臣高喊着诛灭楚贼的口号时,连碧无论何种辩驳都是那么苍白无力。无庸置疑,率先提出这宗闹剧的庞明晔是喊口号喊得最响亮的一个,这倒不是因为她想多找回几分面子,而是因为她内心后悔不迭,她的冒进和思虑不周险些冤屈了君后与皇太女。通过这件事,皇太女睿智果敢沉稳不惊的高大形象很快就在庞明晔的心中树立起来,当然,很多官员,特别是对于那些还在犹豫是投靠平王还是投靠雍王的官员来说,此时此刻,她们的眼中除了皇太女,再也容不下旁的皇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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