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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寒江南》鹤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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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时非我已是想好托病不出,哪知竟也没有人前来探问,虽然不用想也知道众人忙着招呼来宾庆典,心中却到底郁愤难平,索性连床都不下,睁着眼躺着养神。他所住小院距大厅并不远,听着隐隐传来欢声笑语,想着自己本该光光鲜鲜地人前人后招摇,现在却这么死人样地躺在这里,又是一阵无名之气,脑中仿佛在想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混沌一片,仿佛天地空气,周遭一切都和自己全融成了一团模糊,神思恍惚地如同行尸,既不想动,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浅浅三更后悄悄去了,午后三刻一众来宾俱已请到天香楼去赴宴时抽空又溜来看他,话没说上几句,已给时非我扯到床边。虽待抗拒,到底抗不过年少慕艾,又正是情浓之时,又是一番缠绵。浅浅去后,时非我就着浅浅带来的酒饭粗粗略饱,蒙头便睡,一觉醒来之时又是傍晚,这时,想着的竟是浅浅了。寻思这十多年江湖闯荡,几多蹉跎,莫非老天的意思真是让自己罢手?退一步海阔天空,带着浅浅和她母亲寻一处陌生地方过日子未尝不是一种活法,或者就在这四平镖局里老老实实安分做个普通镖头也行,可是,他又怎么能够忘记那些经过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忘记年少时受过的欺凌和自己发过的誓,许下的豪言呢!

正寻思着不得解,房门“啪”的一声轻响,一条人影已细步摸了进来,人未到,一股好闻的香气已嗅进鼻孔,是浅浅。

时非我矍然一惊:浅浅居然已进了门来,自己才觉察得到,听得一句俗话说:狐狸只有在发情的时候才容易中猎人的陷阱。以前三五丈之内有个风吹草动,休想瞒得过自己眼耳,真是散漫了。耳听得浅浅在桌上摸索着想要点灯,他一把拉了过来偎在床边,也不说话。浅浅也就温温柔柔地依着他,这般无言地相偎了不知多久,忽听得月门外传来脚步声,一行人已向小院走来。时非我坐起身,暗叫一声不好,将浅浅不由分说拉上床来,轻声道:“你别作声!”牵过被子牢牢盖住,下床来披好衣衫,放下蚊帐,刚刚燃起灯,那一行人已在房门外停下,一人唤道:“时兄弟。”竟是程昆的声音。

时非我开门一看,竟是司空平与程昆带着几名镖师,程昆冲时非我一笑,挥手让随行镖师退出小院,自己与司空平进了门。

时非我露出尴尬之色,嚅嗫道:“司空局主,程大哥,我,身体有些不大舒服……”

司空平阴阴地扫他一眼,冷冷道:“只怕是心里不舒服吧?”

时非我一愕。司空平冷冷接着道:“时兄弟你不是年轻人,却也这般受不得磨练!不错,程总镖头有意让你出任这副总镖头一位,可是你倒是跟我换一换,处我这位子替我想想,你这般连升三级,放着这十几位分局的兄弟心中可服?苗岳你自己也领教了,心中跟苗岳存着一般想法的自然还有不少,你想当这副总镖头,咱心中是万分赞成,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金石之音,如重拳封顶,轰得时非我哑口无言,望着幽幽灯火一时无声,细细品味话中之意却如品一枚橄榄,愈品愈觉其中意味深长。

司空平两道细长的眉毛压得低低的,口气异常严肃:“咱说话算数,有功必赏,你若是觉得上次还未赏足,依你的武艺才干,在四平镖局几百名兄弟中那是拔尖的人才,只要你努力做事,这副总镖头一位迟早是你的。”

时非我思量着,眼中已灼灼生光,他也是天分极高之人,这时心中雪亮,司空平既然如此说,那自然是已有下文,心中那股浊气已荡然一空,朗声道:“司空局主,可是已有了什么差遣?”

司空平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不错,你若能护得这支镖顺顺利利,咱二话不说,立升你为副总镖头!”

这句话亲口从司空平口中说出,比不得程昆承许,时非我此时精神已是大振,浑忘了刚才还担心浅浅给二人撞破,欲言却又止,暗自掂量一下,沉声道:“这支镖走哪路。”

司空平屏住了气,冷冰冰的眼光在时非我的热脸上刷子一样涂过,开口说话时却有些阴森之意:“川西,打箭炉。”

时非我这时反倒定下了心,那打箭炉深入藏区,荒凉不说,那里民风强悍,便不是强人啸聚也向来是路路竖着硬墙,向来是走镖大忌。深吸一口气道:“保什么货物?”

司空平道:“不是保去,是从那里接一支镖,你听说过神龙门吗?”

时非我自然听说过。

神龙门公认是江南第一大门派,那列名“半湖一计二剑三刀四皓五奇六侠”中的一计便是指神龙门下第一智囊“鬼计多端”黑老鬼,反倒是神龙门主倒没有列名其中。因为神龙门不仅威镇江南,就是在天下武林中也是举足轻重的门派,神龙门主向来号称“天下英豪我第一,行踪常在云霄外”,从当年龙五首创神龙门起,神龙门主便一脉单传,每一代神龙门主虽非亲生子系,却无一不改姓为龙,从龙五到去年才死去的龙八,几十年这“天下第一英豪”几个字始终是武林中人公认了的。

时非我道:“龙八虽然已死,却好象已传下了龙九,神龙门的事武林中人不知道的只怕很少。”

司空平道:“那神龙令呢?”

时非我自然也知道。

“天下英雄敬神龙”,据说那神龙令是当年龙五在华山之巅独败天下十大武学高手,众人心悦诚服,便用天山雪鹰子本来准备用来炼剑的一块千年寒铁请名匠所铸,上面刻的就是这几个字。龙五在时,与那十位绝代高手约定,神龙令从此便为神龙门掌门信物,神龙令至,有求必应,数十年过去了,那些参与此事的前辈高手名宿虽去,这神龙门神龙令却一代代传了下来。

时非我双眉一挑:“难道这支镖就是神龙令?难道神龙门的神龙令竟然失落在那里?神龙门威震天下,门中的楚临风、齐横刀、独孤残无一不是武林中顶尖的高手,更何况还有算无遗策的黑老鬼,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去接回来,却让我们来做这件事?”

司空平奇特地一笑:“江湖中的事,本就是谁也说不清为什么的。神龙门不愿自己出面来做这件事,必然有它的苦衷,咱们开局子的,生意上门,也没有往外推的理,更何况神龙门与四平镖局都是江南武林中数得上的字号,交情也向来不错,黑老鬼亲自来请我接这支镖,我就不能拒绝。现在只剩下问问时兄弟,这支镖你愿不愿去?”

时非我两道浓眉扭了起来,沉吟道:“能得司空局主看重,是姓时的光采,只怕武艺低微,才干不足担此重任,更何况局子里比我拔尖的兄弟多的是,程大哥何不让他们去?更何况这支镖干系如此重大,司空局主程大哥难道不亲自出马?”

司空平道:“正是因为干系重大,所以才要分外小心谨慎。咱们若是郑重其事的分派人手,只怕反而显得张扬,引人注目。时兄弟你在江湖中名气不大,武艺却是局子里一等一的好手,你去正好。明着里是接几车药材回来,暗镖却在这神龙令。我跟程大哥虽然不便出面,也会暗中安排人手接应你,想来应无差错,只看时兄弟意下如何?”一双鹫鹰般的眼睛紧紧盯在时非我脸上。

时非我嘴抿紧了,眯缝着眼一个劲地沉吟,过了好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道:“让我想想,明儿回司空局主的话。”

司空平与程昆对视一眼:“好。你今晚仔细斟酌斟酌。”靴声橐橐,二人已转出小院,渐渐远去。

待到人声息了,浅浅从被中钻出来,理了理乱发,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时非我脸上,小小心心地开口问道:“司空大叔看重你呢!时大哥。”

时非我古古怪怪地一笑,道:“那浅浅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浅浅的眉头好看地皱起,嗫嚅着好半晌才道:“打箭炉听说要进到川西好远好远的,担着凶险,我心里不指望你去,也没指望着时大哥你做什么副总镖头的——不过我也知道时大哥你心里热着呢,是做大事的人,就,就象那戏文里唱的‘龙游浅滩遭虾困’似的,你还是去吧。”浅浅娓娓断断地说了这一段话,低下了头,眼睫雨帘似地垂下。

时非我定定地看着浅浅,忽然一把拉起她的手,道:“我们出去走走,闷!”

也不由浅浅分说,拿紧了浅浅的手便走。

月上柳梢,局子里的人忙了几天,这时客人大多送走,都已趁早歇了,两个人便在门房老黄诧异莫名的注视中大摇大摆在步出镖局。

浅浅由着时非我一阵急奔,娇喘道:“时大哥,去哪儿呢?”

时非我道:“忽然想喝点酒,找个地方你陪着我。”

浅浅道:“豆腐桥边’只一味’的糖醋鱼有名的,也歇得晚,你喜欢吃甜的,便去那里?”

时非我奇道:“你怎知我喜欢吃甜的?”

浅浅道:“我早留心着呢。”

时非我更奇:“你何时留心起我来着?”

浅浅脸一红,别过了脸嘤咛道:“不告诉你呢。”

时非我哈哈一笑,眼见浅浅气喘,放慢了脚步沉吟道:“咱们今天不去‘只一味’,咱要捡一个好地方我们两人好好喝上一杯。今天便算做咱们的好日子!”说到这里眼里已放出光来:“对!今天实在应该好好喝一杯!咱们去天香楼,哦,不,只怕局子里的客人还未走尽,咱们去醉仙楼!”

浅浅看着他,也不由上了兴致:“好呢,只怕我量浅呢。醉仙楼怕关门了?”

时非我道:“早着呢!醉仙楼生意向来跟天香楼一样,数一数二的。”又是哈哈一笑:“更何况咱有钱,还怕他关门?”

两人赶到醉仙楼的时候,居然真的还是灯光辉煌,上到二楼,大厅中居然还有一桌刚刚摆好的酒席,围着几个人却不动箸,好像是在等什么人。时非我识得席中几人俱是杭州城里有头有面的人物,这些人却不识得他。两人在楼边坐下,时非我丢了一块碎银给那伙计,吩咐安排几样精致的下酒菜来。

浅浅笑道:“费钱呢。”

时非我道:“局子里奖了我一百两银子,一两都还没花,何况今天日子不同,费钱那是费定了。”

浅浅抿起了嘴:”钱再多,过日子也不是这样乱费钱的呢。”

时非我心中一荡,伸手去刮她鼻子:“过日子,老实说,什么时候留心起我来着,想跟我过日子的?”

浅浅轻轻娇笑着避过他的手,娇笑道:“才没有想跟你过日子呢!你还记得你有一次跟城里苏举人在西湖边一边饮酒,一边大声唱歌呢。天上一个月儿,湖中一个月儿,你二人就那样对着天上是一杯,对着水中也是一杯,互相对着又是一杯,那天是清明过后的十五,我跟裳儿、倩姐姐她们也在西湖划船儿玩,看见你们两个疯子的,后来,不知道怎的,你居然就到了局子里来了。”

时非我悠然一叹,悠悠道:“原来如此,那么,也就是缘分吧。”

那个春夜他来到这个城市,举目无亲,一个人,一壶酒,在西湖边上自斟自饮,思着自己以前的日子,空有一身功夫,却不容于家人亲友,流落江湖,为侠不能,为盗也不能,天地悠悠,怆然欲泪,适逢着杭州名士苏友白,也是月夜游湖,投着他这份情怀,虽然初识,却陪着他纵酒放歌,把臂长堤。那一晚的情怀可待追忆,只是当时却已惘然,哪知却打动了一双不经意的眼睛,那便也是天意,也许便是老天要在他最失意的时候,给他一点安慰,一点补偿了。又想着苏友白,这个最是飘逸的大才子,同居一城,半年来竟无缘再会,几次拜会都是出门了,想着那张清癯的脸,心中一阵莫名的温暖,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只怕真有些那种意味了,思着,念着,再看着眼前浅浅的娇靥,一时不由痴了。

浅浅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也不说话,时非我也懒得言语,两人便这么脉脉相对,天心的皓月,楼外呢喃的秋风,远处的点点灯火,身外的尘嚣俗躁,都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天下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默默地品味道这一份情愫。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地阔的岑寂间,忽然传来一阵缓慢而有规律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来。两人转过头来,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儒生已立在楼梯口。

只见这儒生年不过四十,却因为保养得好,显得年轻非常,长身玉立,宽长脸,细眉毛,丹凤目,一副女相,灯烛下越发见得目如朗星面如冠玉,点漆一样的眸子轻轻一扫,这楼上每个人都仿佛觉得已是给招呼到了。那一桌人已纷纷站起,忙不迭地热络招呼道:“花庄主,您可终于来了!”、“满庭兄,害我们好等啊!”、“花兄,这罚酒三杯,你是逃不掉的人。”、“花兄,久仰,久仰!”

那中年儒生花满庭冲众人一抱拳,再双手抚琴般向下按按,朗声道:“害各位久等了,实在抱歉得很!”

他虽然在说抱歉,脸上却半点也没有抱歉的样子,神情从容沉静,说话不疾不徐,举止大方,俯仰之间说不出的尊贵和光彩照人,连浅浅也好象感觉到了,带着羡慕的口气在时非我耳边小声说道:“这人是司空大叔中午亲自陪着的。”

她转回目光看时非我时,却发现时非我的脸色忽然变得说不出的难看,他刚才就选择了背对着那一桌人的位子,这时两眼定定地盯着楼外的夜,死人一样的脸像香灰一样的白,整个人吊线木偶般定得生硬,身遭的一切——那花满庭在解释着来迟的原因,今晚已是应酬第三席了;浅浅惊吓的关注,她实在为这个男人动心,也实在为他担忧着,她却永远都不会懂得他的心;楼外秋风在簌簌地吹着,这样的夜里总会有很多惊人的传奇发生着——这一刻都离他很远,他的思想灵魂仿佛忽然给抽空似地变得虚无,好半日,他古怪地一笑,算是回过神来,开口说话却是这么的一句:

“浅浅,那支镖,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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