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延礼抵达老宅时, 神态一如既往。

只是在下车时，他偏了偏头：“老宅院到底还是有些陈旧了。”

这句话似乎是对司机小徐说的。

又像是自言自语。

哪怕是曾经辉煌的季家，在长年不修缮之后, 也会凋零失色。

花园里的花丛郁郁葱葱, 被打理的和多年前毫无区别。

哪怕是时光再回到几年前, 恐怕展现出来的样子也不会有现在这样漂亮。

季延礼站在门外，按了门铃，里面立刻有人殷勤的迎了上来。

“大少爷回来了？夫人和先生都在等你，二少爷也在等你。”

在二十岁之前, 他看到的都是冰冷，厌恶, 和自以为藏的很好的恶心。

二十岁之后，他看到的都是一张张热情，善意的笑脸。

季延礼自觉得，还是后者更让人心情愉快。

没有谁会喜欢被冷脸相待, 而他也不能免俗, 这太正常不过。

他在饭厅落座, 而季一帆坐在下首。

季延礼略略惊讶, 关切道：“怎么还是独身一人？上次见到的女孩呢？”

林明月原本就僵硬的笑脸更是微妙。

而季一帆捏紧拳头，对他怒目而视：“你他妈还敢提这茬？！要不是你, 佩佩也不会——”

戴着金丝边眼镜，气场更胜之前的男人, 气定神闲的坐在靠椅上。

“一帆，这么多年, 都还没有学会克制脾气吗？”

他好脾气的, 温和的笑着, 笑意却不达眼底：

“一年只回来吃一顿饭, 你相亲不顺利，恐怕也怪罪不到我头上。”

神他妈怪罪不到他头上！

已经不是第一年体验过这一点，季一帆恨的咬牙切齿。

本来还算顺利，他甚至和对方约了上门吃饭。

是林明月坚持要让那个女孩和季延礼一同吃一顿饭的，他当时还觉得多此一举。

谁知道过后，女孩不知道听了什么风声，坚决要求分手。

那可是林明月千辛万苦给他找的富家千金！家里情况比不上盛世，也算小有资产了。

这种事情发生的多了，季一帆也猜的到谁动了手脚。

他这个继兄。

表面看上去不声不响，其实就是个睚眦必报的恶鬼！

季延礼笑意温和：“说起来，也可能是我们家的风水不对吧？”

他有些感慨似的：“以前我的朋友，同学，来过之后，也不愿再和我交往。”

“不过这些事情，都是过去了，现在也并不在意。”

季延礼笑了笑：“现在作为有家庭的人士，还是家庭更重要，一帆也是如此。”

这话含沙射影，还他妈秀恩爱起来了！

季一帆死死的控制住自己，才能不掀翻桌子。

和季延礼动手没好处，他不过是有一年见面时没控制住脾气，后来就被狠狠收拾了一顿。

自从季延礼结婚之后，他就没停止过秀恩爱。

林明月见情况不妙，笑着打圆场：“这有什么，我和一帆说了，让他下次先定下来再说。”

林明月咬着牙笑道：“可能真的是风水不好吧，现在肯定好了，当哥哥的都结婚这么多年了。”

她也很清楚，这是季延礼的报复。

可是林明月有什么办法？

季延礼不再是她能揉捏的十几岁少年，过年回家像是在看猴戏。

她也知道季一帆争不过他，只能忍气吞声。

“咳！”季父重重咳嗽了一声，板着脸，“先吃饭，吃饭就不提这么扫兴的事情。”

明知道在儿子面前没有威严，季父还是强撑着脸面。

季延礼的笑意没有任何变化。

他只是来看乐子，放松自己的，现在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季父拿起筷子，突然道：“你妻子和女儿…女儿现在也大了吧？什么时候，也回来看看吧。”

听到这话，林明月的脸色却比刚才劝架时更苍白。

季父已经老了，他也不像之前那样，对季延礼充满敌意。

既然季一帆还是单身，恐怕也不太可能有孩子。

那么季延礼的孩子就是他的孙女，季父比谁都希望能看到一面。

林明月不自觉的屏住呼吸。

季延礼神色不动：“她们没有必要回到这里。”

林明月下意识的松了一口气。

季父顿住筷子，不满道：“怎么就没有必要了？我是你的父亲，我想见见…”

“嗯，父亲。”

同季父的恼怒相比，季延礼显得十分冷静，也不争辩。

只是他平静的态度，还是让季父意识到两个人现在的关系，没再说话。

提到沈青时和沈见星，总会让他的心情不那么愉快。

季延礼拿起筷子。他的用餐礼仪是季母一手教出来的。

他曾经就比季一帆优秀，而过了这么多年，他也一直比季一帆强。

林明月看着他愣神，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正在吃饭，帮佣却有些匆忙的走过来。

“先生，夫人，大少爷，”帮佣顿了下，才开口，“沈小姐和…小小姐回来了。”

季延礼的动作突然停住。

在场的其他几个人显然也有些发愣。

他们并不怎么见得到沈青时，甚至只面对面的见过对方一次。

而这个时候，沈青时却主动出现在了老宅外。

季父轻咳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到坐在首位的男人已经起了身。

沈青时牵着女儿的手：“一会儿见到爸爸，要说什么，星星记得吗？”

沈见星穿着最喜欢的毛绒小披肩，上面还垂着雪白松软的球球。

她信心满满的点头：“记得——！”

拖长音，超大声。

她一定不会让妈妈失望的！

沈青时失笑，伸手拨了拨她兔耳帽子后垂着的长耳朵，领着她朝着餐厅走去。

她一眼就看到了格格不入站着的季延礼。

沈见星也看到了。

小姑娘奋力的迈动小短腿，蹭蹭的跑过去，一下子抱住她爸爸的大腿。

“爸爸！”她奶声奶气，甜腻腻的撒娇，“我和妈妈来叫你回家吃饭！”

沈青时跟在她后面，晚了一步走到他面前。

她鲜少见到季延礼这样一幅，像是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一样的表情。

沈青时觉得好笑，有点遗憾自己不能拍照下来。

早些年，她只在求婚时见过他这么不沉稳的样子。

而随着年岁渐长，季延礼更习惯挂着温和的笑意，沉静的让人瞧不出失态。

她真的很久，没见到季总这副表情了。

季延礼顿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们怎么来了？”

他亲自安排的司机，送沈青时他们去找阮玲。

他和沈青时是有这样一份默契在的。

她从来不多问他这一天要做什么，也不管他在老宅想说什么。

挺拔的，英俊的男人垂下眸，轻轻拨了拨女儿兔耳帽子的长长垂耳。

“你们不该来的。”

他轻声说。

这样死气沉沉的，透着腐朽和败落气息的地方，她们不该来的。

沈青时干脆利落：“我想我有权决定自己的行踪。这一点，哪怕是你也不能勉强我。”

他不是勉强。

他只是…

“爸爸。”怯生生的声音打破了安静，沈见星抬起手，牵住妈妈。

“星星饿了，”她牢记着妈妈教给她的话，“我们可不可以去吃饭呀？”

这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和幼儿园老师学的，很喜欢用语气词。

看着乖巧又可爱。

季延礼也回过神，他刚想说什么，那边看了许久的季父就开口。

“走什么。难得来一趟，”他咳嗽一声，“就留下吧，青时和…星星，也确实应该留下看看。”

季延礼的笑意淡了下来。

没等他说话，沈青时看了一眼季父，却开了口：

“正好打扰你们吃饭了，既然伯父不介意，午饭就在这里吃吧。”

“……”

在和沈青时做决定这件事上，季总向来不具有最终选择权。

帮佣临时加了高点的椅子，沈见星乖乖坐在父母中间。

她长得可爱，又活泼不认生，很是讨人喜欢。

哪怕并不喜欢这些人的目光，她也还是乖乖的陪着爸爸妈妈坐在这里。

季父越看她越觉得喜爱：“小星星今年几岁了？看着很聪明伶俐…不错。”

沈见星也看了他一眼，脆生生道：“爷爷好！”

她来之前被妈妈教过的，也认得人。

季延礼微微一顿，他看了眼沈青时，后者正在给女儿盛汤，没有看他。

季父情不自禁的露出笑意：“真活泼，哎，小星星第一次来，爷爷给你发红包！”

小姑娘还不懂什么叫“红包”，不过不妨碍她乐的眯起眼睛。

气氛一时间好转许多，林明月也笑着想开口。

沈青时端着碗放在女儿面前：“你自己能吃吗？这些菜暂时够吗？”

小孩子还是容易被吸引注意力，小星星的目光也情不自禁的在桌上转来转去。

那边正在给女儿挑饭菜，说什么都不合适，都像是打扰了。

林明月笑脸微僵，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接下来的一顿饭中，她没逮到一点机会。

反倒是季父，被孙女逗得高兴，直接起身去楼上给她包了大红包。

沈青时让她接了，还教她说“谢谢爷爷”。

从头到尾，季延礼都没有参与，只是保持着笑意坐在一旁。

吃过饭，季父还有些不舍：“难得回来一趟，下午也在这儿玩吧？星星读书的事情怎么说的？她…”

沈青时把女儿从椅子上抱下来，看了一眼季延礼。

后者很轻微的顿了顿。

不过季延礼还是没说什么，顺手把女儿的兔耳帽子整理好。

沈青时从刚才坐下吃饭，都表现的很礼貌。

她并不像一个儿媳那么尊敬长辈，不过有季延礼作对比，她算得上顺眼。

沈青时笑了笑：“她读书的事情是延礼操心的，在幼儿园也很好，其他小朋友都很喜欢她。”

小星星被夸的不好意思的扭了扭身子。

就连季一帆，面对这个小朋友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只是神情别扭，心里泛酸。

季父满意的点头：“看着也确实聪明，有礼貌。下午要不…”

“不了。”

女人蹲下.身，帮女儿整理好衣服，和她黝黑圆亮的眸子对视。

沈青时弯起眸子，语气轻松：“和她爸爸约了带她去吃饭的，顺便看看给她买点什么。”

季父一愣，也堆起笑容：“是买过年礼物？要不加个联系方式，以后…”

“不用了。”

女人又一次打断他，这次却站起了身。

季父并不常见沈青时，对她的印象也不太深了。

只是他看着面前这个气质清雅的女人明明微笑着，却礼貌而生疏的态度，莫名觉得。

很多年前，他也见过这么一次。

沈青时礼貌地说：“尊重延礼的意见，我们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季延礼牵着女儿兔子耳朵的手指微微收紧。

其他几个人，都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刚才还和睦的，热闹的像是一家人的假象，骤然被打破了。

季父也像是察觉到什么，拧起眉头看她：“你这是什么话？你今天不是…”

他面前的女人没有穿多么昂贵的服装，也没有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气质。

她只是清丽，沉静，同样的干练。

在曾经久居上位的季父面前，也没有一点退缩。

沈青时笑了笑：“我是想带星星来看看，也想让你们见见星星，尤其是伯父。”

她看向季父。

比起上次见面，季父看起来又苍老了一些。

时间无法不去留下痕迹，他也不再苛刻挑剔，很像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了。

“星星她很聪明，也健康。季延礼把她教育的很好，也经常是幼儿园的优秀家长。”

“我工作有些忙，陪伴孩子的大部分事情都是他在做，我也一样很爱他们。”

她看着季父，轻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他比你当初做的好得多。”

那只捏着兔子耳朵的手指骤然用力到泛白。

季父也愣住了。

相较于其他人，他和沈青时对视，恐怕是最先理解她的意思的。

季父脸色也沉下来：“你说这个有什么意义？都是过去的事了，而且…”

而且，现如今季延礼才是赢家，他什么都有了。

沈青时并没有被他吓到：“有意义。”

她坚持的，没有动摇的说：“我们都知道，对于认可这句话的人来说，这句话是有意义的。”

季延礼永远都会比他父亲做得好。

他照顾妻子，养育孩子，花的心思精力，自然有人当回事。

有人会站在他身边，并不畏惧他之前的过去，也发自内心的觉得他会过得更好。

他值得更好的一切。

沈青时冲他礼貌的颔首：“再见，以后不会打扰了。”

她并不在意季延礼想做什么。

只是那种心情是不对的，是伤害自己。

伤疤不可能被抚平，但是也终究要走出去，一步步，无论有多难。

“也不用考虑星星怎么办，”她的语气和季延礼一样温和，“等她再大一些，我们会告诉她这些事情。”

没有祖父祖母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她还有全心全意教育她的父母，以后还会有伴侣，朋友。

她牵住了星星的一只兔子耳朵。

小星星刚才半懂不懂的听了半天，此时才骄傲的挺起胸脯：“我爸爸超棒！”

小孩子声音脆生生的，也看得出来，是幸福家庭长大的孩子。

季父哑口无言。

小星星机灵的跟着妈妈走，还不忘把小手伸到头顶摸了摸，摸到了爸爸的手。

爸爸要把兔子耳朵拽皱了。

但是妈妈说，今天爸爸很难过，他们要安慰爸爸！

沈见星雄赳赳气昂昂，大步走出这个她一点都不喜欢的季宅。

她听到爸爸问妈妈：

“你什么时候想到带星星过来的？”

妈妈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是想了想，才用很轻松的，也很温柔的语气说。

“我告诉星星，今天妈妈带她去执行一样秘密任务，任务名字叫，拯救落难王子。”

“如果任务完成了，王子会做她最喜欢的小动物饼干，还会多做小兔子图案的。”

“你告诉她，我们有没有完成任务？”

她被妈妈抱上了车，而爸爸一直都没有说话。

他们去了之前的商场，去她想吃的那家餐厅。

还拿到了她想要的小玩具，是一个超可爱的“兔子先生一家人”摆件。

她被妈妈亲手系好儿童餐巾，接着她挨个和兔子先生打招呼问好。

然后她终于听到爸爸说。

“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