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城。

或者，应该说，这里原本是一个城。

而此时，城墙未毁，城池已败。

不见硝烟，更无火光，可是明明是日光下的这座城池，却透着末日地冷啸。

昔日热闹地集市上，如今依旧人头攒动，温暖地阳光晒将下来，却无法暖至人心，或者，人已无心。

所有的，能够动弹地人，用诡异而僵硬的动作，缓慢拖沓着前行，手折过来，扭向不可能地方向，断了骨却连着筋皮，一甩一晃。有的则干脆断了脖子，僵直地身体如提拎着一个布口袋似地，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碰到墙也不会绕，只顾一个劲地往上爬，上不去的就掉下来再爬过，只知道往前，再往前，五感之中，似乎只余嗅觉，鼻翼一张一合，朝着有人气的地方，步步逼近。

大半个城池已然尽毁在这些再无思绪与意志地血尸手中，他们的牙变地锋利无比，弯曲挺翘地翻出黑紫地嘴唇外，一丝血色也无的脸上，嘴边的血丝却红的触目惊心，黑眼圈里的双瞳，呆滞无光，可是一旦闻到新鲜血液地味道，他们立刻便会发出野兽地低吼，手脚也同时加力，朝着那一点人气冲涌而去。

黑紫色地血尸，如毒蚁般朝前遁进，他们所过之处，但凡有一点点人气，也立时在一片惊呼声中消弥无声，被咬过的，立刻也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转头朝着城南徐徐前行。

城边高挑地塔楼顶端，一人凭风而立，俯视着身下缓缓移动地血奴，他的双眉极长，直没入两旁发髻，黑发束在脑后，随风摆动，宛如黑蛇乱舞，一身黑袍迎风而起，露出内里的大红里衬，黑红交错，周身隐隐泛有淡淡黑雾。

他的神色始终淡淡，一双凤瞳竟是微金，黯然注视脚下，空中有风声凝聚，到他身边，方才缓缓地显出形态来，是一个黑衣男子，瘦削地脸上目光冰凉“宫主，平川城只有东北角还有余人，数量不过二十左右，很快就能清缴。”

那黑衣人轻轻一哼，算是回答，目光扫动，却是落在西南“鸣止还没回来？”

“九陵虽然已近天宗，可是有彦同行，鸣止决不会失手，宫主不用多虑，想必过不多时，便有回复。”

黑衣人冷目一扫“尽快处理吧。”

那人应声正要离开，身后忽然有风疾至，一个身形略矮的黑衣人显身叩拜道：“禀凌鹰堂主，城东发现天宗气阵！”

二人皆是一怔，那宫主冷笑道：“这里竟有天宗？”话音未落，人已卷起黑雾疾冲而去，那两人立刻紧紧跟随。

未至城东，遥遥便见东角一处宅地上空果然隐隐罩有淡色气阵，承半圆状将宅子围在其中，周边血尸已经涌到，却都被挡在阵外，任是重叠攀墙，面前总有阻挡，无法靠近半分。

宫主冷然一笑，飘至离宅丈余处停下，阴侧侧地一笑“是哪位高宗在此？”

宅内静默片刻，一人出了东边的院子，立在院中抬头，形容清矍“血族如此大开杀戮，就不怕人神共愤，不怕天遣么？”

宫主哈哈一笑“血族早在二十年前便已被天地所弃，此时种种不过是求生的本能。弱肉强食，你们天宗不也一样，又何必故作姿态。”

“天宗从未以族小而欺之，你们掳人为奴攻城略地，可是再多的土地，落在这些无知无识的血尸手中，又有何用？”

“说的好听，若非天宗相迫，我血族怕是亦无今日的辉煌，此事说来，倒要承你们天宗的情。”

“食血异族，根本不应存在世上，天宗替天行道，所作所为无愧于天地。”那人仰头与他对视，目光凛然，毫无惧意。

宅院的屋里又涌出十数人，都执着剑分布在四周，透过气阵，看着外面越来越多的血尸，他们虽冲不进来，可血腥恶臭仍是扑鼻而来。说不怕是假的，握剑的手无不颤抖不止，呼吸急促，只是看着中央昂然地那个青衫男子，求一分安慰罢了。

宫主微微冷笑，淡淡地目光一扫，右掌缓缓伸出，他的肤色极白，与黑袍相衬，更是触目，修长的五指微微弯曲，掌心开始凝光，极淡地红，一点点绽裂开来，丝丝团绕着发出“滋滋”轻响。

这声音引的院内众人都抬头仰望，便如听到催命符一般，无不脸上变色，青衫男子气贯剑尖，声音沉沉：“压住气，讯号已发，必有救援。”说罢转过头来，在众人面上环视“就算到了最后一步，天宗门下，也决不做血尸。”那十数人面色惨白，齐声答应“是。”

空中的宫主却在此时哈哈大笑“做不做血奴，怕是由不得你们。”说罢，右掌一扬，那团凝聚成团的微红此时已然浓似腥血，在他扬手之下，顿时便被掷飞，朝着那气阵冲撞上去，两股气息相碰，气息顿时荡动，宅内众人都觉浑身一颤。

青衣男子大叫“压气，定阵。”十数人执剑在手，脚踏八卦阵，开始互换位置。随着那宫主冷笑连连，方才与气阵相碰而停留在气阵面上的红点，开始缓缓朝着四面散开，如一只血莲以诡异地方式盛开出来，每一片花瓣，都在越变越大，攀爬围拢，就像要将气阵整个包围住一般，阵内天宗弟子们无不惊恐万状，脚下也是越走越快，身形变动的更是讯速，十数人便如隐了身体般，只余下衣裳颜色交相接替。

青衣男子始终定定注视着那点扩张开来的红雾，手中立起剑决，四指轮换，曲点掂捏，片刻之间，已然变换十数种剑决，额上也泌出细汗。

而就在此时，换阵的十数人中，却有一人啊的一声轻呼，卟地便倒，此人气力不继，又慌神失措，竟是扶持不住，晕了过去。青衣人看其余人都有懈怠神色，不由得大吼一声“不要管他，继续压阵。”众人一抖，再度加速换位，只是少了一个，时间又久，动作开始渐渐根不上，过了片刻，又有一人倒下。

阵外宫主哈哈大笑“天宗只有这么点能耐么？”

青衣人看着众弟子大汗淋淋，目光满是惊恐，心知今日在劫难逃，不由轻轻一叹，眼光朝着东面的屋子一扫，露出些许柔光“一死而已，天宗门下，岂有惧死之人。”听到此话，屋内有人轻声回应：“师兄保重。”

青衣人眼眶一红，扭开了头去，望着高高在上的宫主吼道：“你不就是想要天宗的血吗？我是左座十六席弟子颜坤，你拿了我的命去，放过他们。”

那宫主扬声长笑：“此时再说这话，会不会迟了点？到此地步，本宫会饶了哪个？”说罢双手一扬，空中忽然满布红丝，纷纷点点落在那些本就在阵外吼叫不止地血尸头上，他们只微微一顿，忽然力大无比，竟推掇着朝前猛冲，气阵上有红莲半围，四周又遇此冲击，顿时承受不住，发出卡卡轻响，就像随时都是暴裂开来一般。

阵内弟子无不大惊，不由自主后退，靠近颜坤身侧，颜坤目光惨淡，沉声道：“动手吧。”众弟子一怔，不明他何意，可是他话音一落，屋内忽然传来孩子叫声“姑姑，姑姑……”

听到这个声音，颜坤直觉心如刀割，眼睛刹时变的通红，猛然长剑一指“天宗门下，今日就拼个尽兴，来世我们还作兄弟！”十数人眼睛一红，也跟着他举剑在手，盯着越来越薄地气阵大喝“来世再作兄弟！”

虽只有十数人，声音却是震耳欲聋，虽然这声音听在那宫主耳中宛如孩童地誓言一般可笑，可是在东面的屋内，却有人因此泪如雨下。

这是一个青衣女子，惨白的面容也难掩她的俏丽姿色，她浑身颤抖着将怀中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紧紧抱住，目光几度划过桌上的剑鞘，终究不忍拔剑，一遍遍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只是发抖。

那女孩儿生的极为精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满是惊恐，声音却是柔柔“姑姑。”青衣女子像是要将她揉碎一般地紧紧抱住，泪流不止，她伸手摸那女子的脸“姑姑不要哭啊。”

青衣女子始终盯着窗外，战栗着“九薇，不要怕，有颜叔叔呢……”

她的声音虽轻，可却仍然被时刻留意屋内动静地颜坤听到耳中，顿时心急如火，大叫道：“快动手，你此时心软，难道要看她变作血尸么？”

青衣女子哇的一声哭出声来，紧紧抱着九薇“我下不了手……”

二人对话落在那宫主耳中，他眼中凝光，嘴角划过一丝淡笑，双手五指撑开同时虚压，两股极强地气息自他掌下喷薄而出，那朵气阵上的血莲忽然疯狂滋长，刹那间已将气阵包的如同一个血球。阵内众人都觉胸膛剧痛，心脏如同受到挤压透不过气，而这压力只是一刹，众人一个顿然间，已然呼吸畅通，可也与此同时，宅子上方，暴出一阵轻响，如玉石碎裂般“叮咚”连响，众人愕然四顾间，张牙舞爪地血尸已然涌到面前……

气阵，破了……

天宗弟子只微有怔愣，最靠前的两人已经被一边一个血尸抓住，尖牙嘶咬，那两个弟子嘶声狂叫间，目光已黯，血尸放开他们时，这二人目光已成空洞，伸开双手，竟是朝着同门逼迫而来，白牙瞬间变长，尤如沾血般放起红光……

这一幕无不令在场众弟子目眦欲裂，怒吼间手中长剑舞动，顿时将最靠近的几个血奴人头削下，颜坤单剑横扫，向那两个本门弟子落地的头颅飘过一眼，嘶声叫道：“动手！”众弟子拼着一股狠劲，再也不讲究什么剑式章法，只一味地横斩竖砍，血奴的头颅顿时铺了一地，后面的，却依旧直愣愣地往前冲。

屋内青衣女子已知到了绝境，耳听得师兄大吼，不得不咬牙拨剑，可低头对上九薇那清澈的眼睛，这一剑，又如何挥的下去。正心痛欲碎间，却听一个声音冷冷一笑“下不去手又何苦为难自己……”

青衣女骤然回头，眼前晃过一阵黑幕，随即颈上剧痛，顷刻之间知觉已失……

九薇尚不自身边变化，正茫然转回头来，碰上一双泛着金光地凤眼，微微地狭着，将她上下打量，那声音极为阴冷“你姓什么？你爹是谁？”

九薇愣住，为这陌生男子身上的气息所惧，不由得退后一步，身后有人伸手揽上她的肩膀，她回头见是姑姑，正叫了声“姑……”哪料那青衣女竟忽然朝她呲牙，一口腥浓顿时扑面而来，她吓的不知所措，呆呆看着她咬过来，身体忽然一轻，那边姑姑卜的一声，已经仰面跌了下去。

九薇回头，再度与那黑衣人面对，他依旧在问“问你话呢，你爹是谁？”

九薇不答，却转身去看仰地的姑姑，她的颈处有几处细细地小孔，孔口已紫，颈下更是一片惨碧。一刹那似懂非懂地惊恐席卷而来，她眼睛中顿时泪水盈盈，却死死咬牙一声不哭，用力甩手，想推开那黑袍人，伏身去拉姑姑，哪知手未伸出，身子已经凌空，那黑衣人提着她的衣领，将她整个儿提拎了起来“哑巴吗？”

屋外的喧嚣叫嚷也与此刻停止，两个黑衣人进到屋内“除了那个颜坤，其余人血色不纯，皆已清理，宫主是要在这里等鸣止少爷还是先回攀都？”

“回去吧，凌膺你带人去接应他们。”黑衣人应是退下，另一个看着宫主手中的女孩，迟疑道：“这个……”

“天宗的血脉，想不到这僻远之地也有意外收获，只不过人小血弱，带回去给凝止疗伤罢。”宫主微眯了眼睛，九薇尚不知自己已到了生死攸关之时，只是怔怔看着地上的姑姑，朝前伸手，还在努力想去触碰她，宫主冷笑一声，提着她旋身出屋而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