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婉清道：“这人武功厉害得紧，我说甚么也是没命的了。你……你快快想法子逃命去罢，不用再管我了。”

我微笑道：“木姑娘，你把段誉看得忒也小了。姓段的可不是这样的人。”

木婉清一双妙目向我凝视半晌，目光中竟流露不胜凄婉之情，柔声道：“你又何苦要陪着我一起死，那……那又有甚么用？你逃得性命，有时能想念我一刻，也就是了。”

我从未听过她说话如此温柔，这啸声一起，她突然似乎变作了另一个人，只不过她恶狠狠、冷冰冰的说惯了，这些斯斯文文的话说来不免有些生硬，微笑道：“木姑娘，我喜欢听你这么说话，那才像是个斯文美貌的好姑娘。”

木婉清哼的一声，突然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美貌？你见过我的相貌了，是不是？”手上一紧，便如一只铁箍般扣住了我的手臂。

我叹了口气，道：“我拿水给你喝时，见到你一半脸孔。便只一半容貌，便是世上罕有的美人儿。”

木婉清虽然凶狠，终究是女孩儿家，得人称赞，不免心头窃喜，何况她长带面幕，向来只听别人称赞自己武功了得，从没赞她容貌的，心中一高兴，便放松了手，道：“你快去找个山洞甚么的躲了起来，不论见到甚么，都不许出来。只怕那人顷刻间便要上来了。”

我心里想到：“不就是南海鳄神岳老三么？傻瓜一个，有什么好怕的呀。”嘴里却说：“你放心吧，我们会没事的，不用担心。”话音刚落，猛然间背心上一股大力推到，登时凌空飞出，一交摔入树丛之中，只跌得昏天黑地，幸好着地之处长满了矮树，除了脸上擦破数处，并未受伤。

挣扎着爬起，只见南海鳄神已站在木婉清之前。我快步奔前，挡在木婉清身前，问道：“尊驾是谁？为何出手伤人？”

木婉清惊道：“你……你快逃，别在这里。”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逃不了啦。老子是南海鳄神，武功天下第……第……嘿嘿，两个小娃娃一定听到过我的名头，是不是？”

我心中怦怦乱跳，强自镇定，向那人瞧去，第一眼便见到他一个脑袋大得异乎寻常，一张阔嘴中露出白森森的利齿，一对眼睛却是又圆又小，便如两颗豆子，然而小眼中光芒四射，向我脸上骨碌碌的一转，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但见他中等身材，上身粗壮，下肢瘦削，颏下一丛钢刷般的胡子，根根似戟，却瞧不出他年纪多大。身上一件黄袍，长仅及膝，袍子是上等锦缎，甚是华贵，下身却穿着条粗布裤子，污秽褴褛，颜色难辨。十根手指又尖又长，宛如鸡爪。我初见时只觉南海鳄神相貌丑陋，但越看越觉他五官形相，身材四肢，甚而衣着打扮，尽皆不妥当到了极处。

木婉清道：“你过来，站在我身旁。”我道：“他……他会不会伤你？”木婉清冷笑道：“凭你这点点微末道行，能挡得住南海鳄神吗？“但见我居然奋不顾身的来保护自己，却也不禁感动。

我心想不错，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原只一举手之劳，倒是别惹怒他才是，于是站到木婉清身畔，说道：“原来尊驾外号叫作‘南海鳄神’，武功天下第……第……那个，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在下这几天来见识了不少英雄好汉，实以尊驾的武功最是厉害，了不起之至。”

南海鳄神听我大赞他武功厉害，心下得意之极，干笑了两声，道：“小子的本领稀松平常，眼光倒还不错。你滚开罢，老子饶你性命。”我道：“那你老人家连木姑娘也一起饶了罢！”南海鳄神一双圆眼一沉，一伸手，将我推得登登登接连退出几步，沉声道：“你走上一步，老子便不饶你了。”只见南海鳄神圆睁一双小眼，不住向木婉清打量，问道：“‘小煞神’孙三霸是你杀的，是不是？”木婉清道：“不错。”南海鳄神道：“他是我心爱的弟子，你知不知道？”木婉清道：“杀的时候不知道，过了几天才知道。”南海鳄神道：“你怕我不怕？”木婉清道：“不怕！”南海鳄神一声怒吼，声震山谷，喝道：“你胆敢不怕我？你……你好大的胆子！仗着谁的势头了？”木婉清冷冷的道：“我便是仗了你的势。”南海鳄神一呆，喝道：“胡说八道！你能仗我甚么势了？”木婉清道：“你位列‘四大恶人’，这么高的身分，这么大的威名，岂能和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动手？”这句话捧中有套，南海鳄神一怔之下，仰天哈哈大笑，说道：“这话倒也有理。”

南海鳄神问木婉清道：“听说你武功不错啊，怎地会受了重伤，是给谁伤的？”木婉清悻悻的道：“他们三个打我一个啊。倘若是你南海鳄神，当然不怕，敌人越多越好，我可不成了。”南海鳄神道：“这话倒也有理。三个人打一个姑娘，好不要脸。岳老二是英雄好汉，不杀受了伤的女子……下次待你人多势众之时，我再杀你便了，今日不能杀你了。我且问你，我听你说，你长年戴了面幕，不许别人见你容貌，倘若有人见到了，你如不杀他，便得嫁他，此言可真？”

木婉清点了点头。南海鳄神道：“你干么立下这个怪规矩？”木婉清道：“这是我在师父跟前立下的毒誓，若非如此，师父便不传我武艺。”南海鳄神问道：“你师父是谁？这等希奇古怪，乱七八糟，放屁，放屁！”木婉清傲然道：“我敬重你是前辈，尊你一声老人家。你出言不逊，辱我师父，却是不该。”南海鳄神手起一掌，击在身旁一块大石之上，登时石屑纷飞，但木婉清目不稍瞬，浑不露畏惧之意。南海鳄神向她瞪视半晌，道：“好，算你说得有理。你师父是谁？嘿嘿，这等……这等……嘿嘿。”木婉清道：“我师父叫做‘幽谷客’。”南海鳄神沉吟道：“‘幽谷客’？没听见过。没有名气！”木婉清道：“我师父隐居幽谷，才叫‘幽谷客’啊！怎能与你这般大名鼎鼎的人物相比？”

南海鳄神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突然提高声音，喝道：“我那徒儿孙三霸，是不是想看你容貌，因而给你害死？”木婉清冷冷的道：“你知道自己徒儿的脾气。他只消学得你本事十成中的一成，我便杀他不了。”南海鳄神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但想到自己这一门的规矩，向来一徒单传，孙三霸一死，十余年传功督导的心血化为乌有，越想越恼，大喝一声：“他妈的！”木婉清见他一张脸皮突转焦黄，神情狰狞可怖，心下骇然，只听他大声道：“我要给徒儿报仇！”问木婉清道：“我徒儿看到了你容貌没有？”木婉清咬牙道：“没有！”南海鳄神道：“好！三霸这小子死不瞑目，让我来瞧瞧你的相貌。看你到底是个丑八怪，还是个天仙般的美女。”

木婉清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自己曾在师父之前立下毒誓，倘若南海鳄神伸手来强揭面幕，自己自然无法杀他，难道能嫁给此人？忙道：“你是武林中的成名高人，岂能作这等卑鄙下流之事？”南海鳄神冷笑道：“我是恶得不能再恶的大恶人，作事越恶越好。老子生平只有一条规矩，乃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此外是无所不为，无恶不作。你乖乖的自己除下面幕来，不必麻烦老子动手。”木婉清颤声道：“你当真非看不可？”南海鳄神怒道：“你再罗里罗唆，就不但除你面幕，连你全身衣衫也剥你妈个精光。老子不扭断你脖子，却扭断你两只手、两只脚，这总可以罢？”

南海鳄神钢髯抖动，“嘿”的一声，伸出鸡爪般的五指，便去抓她面幕。木婉清一掀袖中机括，噗噗噗，三枝短箭如闪电般激射而出，一齐射中南海鳄神小腹。哪知跟着拍拍拍三声响，三枝箭都落在地下，似乎他衣内穿着甚么护身皮甲。木婉清身子一颤，又是三枝毒箭射出，两枝奔向他胸膛，第三枝直射面门。射向他胸膛的两枝毒箭仍是如中硬革，落在地下。第三枝箭将到面门，南海鳄神伸出中指，轻轻在箭杆上一弹，那箭登时飞得无影无踪。木婉清抽出长剑，便往自己颈中抹去，只是重伤之后，出手不快，南海鳄神一把抢过，掷在地下，嘿嘿两声冷笑，说道：“我的规矩，只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你射我六箭，那是向我先动手了。我要先看看你的脸蛋，再取你小命。这是你自己先动手的，可怪不得我坏了规矩。”说着，一伸手，抓住木婉清身上所披的绿缎斗篷，嘶的一声，扯将下来。木婉清惊呼一声，缩身向后。南海鳄神扬手挥出，那斗篷飞将起来，乘风飘起，宛似一张极大的荷叶，飘出山崖，落向澜沧江上，飘飘荡荡的向下游飞去。南海鳄神狞笑道：“你不取下面幕，老子再剥你的衣衫！”

木婉清向我招了招手，道：“你过来。”我走到她身前。木婉清转头向我，背脊向着南海鳄神，低声道：“你是世上第一个见到我容貌的男子！”缓缓拉开了面幕。我登时全身一震，眼前所见，如新月清晖，如花树堆雪，一张脸秀丽绝俗，只是过于苍白，没半点血色，想是她长时面幕蒙脸之故，两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极淡，我但觉她楚楚可怜，娇柔婉转，哪里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木婉清放下面幕，向南海鳄神道：“你要看我面貌，须得先问过我丈夫。”南海鳄神奇道：“你已嫁了人么？你丈夫是谁？”木婉清指着我道：“我曾立过毒誓，若有哪一个男子见到了我脸，我如不杀他，便得嫁他。这人已见了我的容貌，我不愿杀他，只好嫁他。”

南海鳄神一呆，转过头来，向我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的细看。忽听南海鳄神“啧啧啧”的赞美数声，脸现喜色，说道：“妙极，妙极！你很像我，你很像我！”

南海鳄神一跳，跃到了我身边，摸摸我后脑，捏捏我手脚，又在我腰眼里用力揿了几下，咧开了一张嘴，哈哈大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拉住了他手臂，道：“跟我去罢！”我问道：“你叫我去哪里？”南海鳄神道：“跟着我去便是。快快叩头！求我收你为弟子。你一求，我立即答允。”南海鳄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贵的宝贝一般，说道：“你手长足长，脑骨后凸，腰胁柔软，聪明机敏，年纪不大，又是男人，真是武学奇材。你瞧，我这后脑骨，不是跟你一般么？”南海鳄神笑吟吟的转身，说道：“咱们南海一派，向来有个规矩，每一代都是单传，只能收一个徒儿。我那死了的徒儿‘小煞神’孙三霸，后脑骨远没你生得好，他学不到我一成本事，死得很好，一干二净，免得我亲手杀他，以便收你这个徒儿。”

我哼了一声，道：“你要做我师傅，自然要有真本事才行。”南海鳄神问道：“你觉得我的本事不够大么？”我说道：“你的本事是很大，但是却用来欺负受伤的姑娘，未免太丢人了吧。除非你能够显示出你的实力让我信服，我才肯拜你为师。”南海鳄神瞪眼道：“你要我怎么样才能相信我的实力。”我微微一笑说：“你要是能够让我抓住你的手一柱香时间，你有本事自己逃脱，我就信服。”南海鳄神哈哈大笑道：“莫说一柱香，就是算是一个时辰也无妨。”说着就上前来把手伸出来。我一直在等着这一时刻，猛然出手，双手用全力握住他脉门，运起北冥神功尽力吸他内力。

我现在已经吸了许多人内力，已不在南海鳄神之下，因此不怕他的内力倒灌进来。现在又突施偷袭，他以为我没什么本事，根本没有防备，以至于被我一把抓住，随即感到全身内力从被握的手臂上快速泄出。但南海鳄神毕竟内功深厚、本领高强，远非我之前吸到内力的其他人可以相比。他另一只手迅速一掌拍出，直击我胸前膻中要穴。本来膻中穴乃是人体大穴，我被南海鳄神这样的高手一掌击中，不死也要重伤。但北冥神功与其他内功皆不相同，膻中气海却正是积贮“北冥真气”的所在。南海鳄神这一掌所含的内力，已尽数送入了我的膻中气海，积贮了起来。也幸亏南海鳄神已经正在被我吸收内力，这一掌威力虽大，却非全力；而我之前已经吸了许多人的内力，总和甚至超过了南海鳄神。这样一来，南海鳄神这一掌打到我膻中穴上，等于又把内力送上我身体让我来吸，加上我又抓住他的另一只手正在全力吸他内力。南海鳄神再也无法抵抗，只能眼睁睁得觉得自己的全部内力慢慢被我吸干，却再也没有任何办法可想。我也是第一次吸这等高手的内力，整整花了好一会儿，才感觉把南海鳄神的内力吸尽，从他的双手上再也无法吸到任何内力了，于是放开了他的手掌。他另一只手掌也离开了我的胸口，全身瘫软，倒在地上。

我长呼一口气，心里不由暗叫侥幸。如果南海鳄神不是这么托大，任由我抓住他的手的话，凭他的武功之高，我根本没机会吸他内力；而且我没想到的是他的功力如此高强，在被我吸取内力的时候依然能够出手打我，如果不是碰巧打中了我的膻中穴而是打在别的穴位上，或者是打中身体其他部位比方说是我脑袋的话，我立即被他打死，决不可能再吸得到他的内力。看了看倒在地上只有出气已无进气的南海鳄神心想：“四大恶人已经除了一个岳老三，老四云中鹤也是一定要除掉的，就如法炮制好了。至于老大段延庆和老二叶二娘就不可以这样了。段延庆可是我这个身体的亲爹，当然不能杀；而叶二娘是虚竹他妈，书里明确要求我让她活下去了。这两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够杀掉，得另外想办法对付他们。”

转头看木婉清，见她正关心得看着自己。就问道：“你好些了么？”木婉清点了点头，我又说：“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否则其他三大恶人过来的话，我可没把握能够对付他们了。黑玫瑰休息得怎么样了？”

自从刚才跳过来之后，黑玫瑰时而吃草，时而休息，看它的样子现在精神十足，看来恢复得很好，木婉清道：“它休息好了，又可以奔跑了。”我说：“还是用刚才的法子吧，你先骑马过去，再用带子来带我。”

木婉清摇了摇头说道：“我刚才受伤太重，根本没力气拉你过去。还是你先骑黑玫瑰跳过去，再用带子来拉我吧。”

我点了点头，把带子解开，一头缠绕在自己手里，因为怕木婉清没力气拉带子，所以另一头缚在木婉清腰间。于是骑上黑玫瑰，然后先后退几步，一跃而过悬崖，再拉紧带子，催促黑玫瑰全力奔跑，把木婉清也带了过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