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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蓝黄绿大观园》05 意淫的哀伤——读《红楼梦》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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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忍无可忍之际,他对林黛玉也说过一回,说得如同试探。他用的是旁敲侧击之法,说给丫环紫鹃听:“若共你多情小姐共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词是从《西厢记》里借来的,第一听众(紫鹃)也是借来的。贾宝玉斗胆一说,立即被他的林妹妹一顿风暴刮了回去。这事眼看将闹得无法收场,曹雪芹妙笔一转,抬出贾政。林黛玉的委屈立即转化为担忧,事情轻轻过去了。贾宝玉又一次陪不是,他也许是愿意陪不是的——他宁可看到林黛玉的拒绝,而不是听见她的唱和。书中的林黛玉虽说总是哭泣,但她总是以贾宝玉所欣赏的姿态在哭,所以他并不烦她。

贾宝玉传达的戏文是非常不得体的。它不光有将林黛玉弄进鸳帐的**裸的要求,更坏的,竟当着林黛玉的面,对丫环做性的挑逗。难怪林黛玉立即以哭抗拒。

这似乎是贾宝玉的劣根性决定的。他只敢在丫头面前做出违反游戏规则的事。丫环是另一种女儿,哪怕在贾宝玉这个女道主义者眼中。他的隐衷,他的**,他的爷们的化了装的粗鄙,只能让女儿中的这些“又副册”见识。无论他对丫头做了什么,都是不重要的,曹雪芹不敢贸然打碎心中的幻影,那才是他梦魂萦绕的女儿。

在贾宝玉所钟爱的女儿身边,他的“行”是无所作为的,语言大多也很无聊,但语中有意有境。为意所驱使,一些琐屑不伦的话与事就生出魂来了。那是一些有一搭没一搭的鬼话。这里的妙处确实“可心会而不可口传”。

就动作而论,他至多不过凑上去嗅嗅什么冷香,胳肢一下黛玉,用目光摩挲一遍宝钗雪白的胳膊,为史湘云梳一回头。在现代人的眼光中,不过**罢了,实在算不上艳遇。就语言论,他至多说到“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也不是能羞倒现代女子的绝妙情话,该听的偏偏又没听见。这位仙姑封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其水平不过如此。是早先的观念落后,还是今人的感觉粗糙了?

行不得也的贾宝玉,有一手绝活,便是对女儿们的痴意。虽说他的语言有夸张的倾向,心中有孰亲孰远之分,但“不一而足”的心态是极明显的。他以真诚的泛爱赢得了“第一淫人”的称谓。

令人注目的是,他的所爱,集中在小女儿的身上。虽然食谱宽广,但对凤姐从未有过情思。凤姐在他眼中,是个准长辈,长辈的代理人。何况她也太强,强到像个男儿的替身。所以,秦可卿一死,需要个管事的,他立即推荐了凤辣子。在现实中,曹雪芹决不让贾宝玉的淫沾上了“秽”色。

从这个思绪推想下去,发现贾宝玉思慕的如水女子,无一不是未婚的弱女。其中最弱的数林黛玉了,那个以泪洗面还他“原债”的娇娃。书中的女性美是和弱小无助联在一起的,她们不能主宰命运,相形之下,贾宝玉似乎强大起来。

女性中也有努力不弱的,如凤姐,宝蟾,金桂,或弱而不美的,如赵姨娘——他们都是被男人或因男人而奸坏的罢。在曹雪芹的追书,上至皇妃,下至丫环,无一有好下场。

贾宝玉似乎常常忘却自己是男人,至少不将自己视作一般的男人。虽然他无聊时弄弄胭脂,其实无意成为女儿。他只是她们永恒的鉴赏者。

在这些弱不禁风命运无常的女儿面前,贾宝玉终于不失为男子。这不是因为他的阳刚之美,而是由于他是大观园中唯一的男子。这使我想到《金瓶梅》,西门庆也是唯一的。

作者既然要传达心中强烈的感受,就必须对环境进行抽象,排除不相干的因素。“唯一”使得悲剧变成不可逃遁的定数。

西门庆对一大群女子的统治,是建立在“那话儿”的权威之上。封建的伦理关系,名义上的所有权,均不过是欺人之谈。西门庆无意成为“武大郎第二”,所以,他十分迷信**的功用,企图以此平定纷争。这办法尽管粗俗,倒也明明白白,有自然主义的根据。其中的破绽是一夫当关,精力不济,钢琴弹不下来,徒生怨恨。于是有了“胡僧药”来助战,造化出神力。西门庆的宝贝“淫器包儿”实在是非常重要的,比贾宝玉的宝玉更为实际,它成为男权的象征。它所代表的性文化,虽然完全是以男子为中心,对女性来说,仍不失去其强大的诱惑和威慑。

贾宝玉不光没有“淫器包儿”和“胡僧药”,连身上固有的那一件也成了待业青年。他意之所淫,同西门庆行之所淫一样,都是无边的,其对象不可穷尽。这白日梦,是男性成人化的心态。然而,在与具体对象的关系上,他又是儿童化的,表现为接近、依恋、被关注、不涉及**较高程度的亲密,不咄咄逼人。他甚至将对女性的保护职能(可视为男子占有欲的一种表现形态)也丢失了。相反,他常常是女性们垂怜的对象,无论丢了通灵宝玉还是被爹打了屁股。

在对个别女性的态度上,贾与西门二者是一样的,都多情或多欲,都十分认真。他们全心全意地投入,收获是异曲同工的失败。

《红楼梦》的读者之所以没有反叛,是因为贾宝玉的纯情,因为淫而不秽,因为全书低沉的调子,因为书中明明白白但又若即若离的爱情线索。贾宝玉不断地赞美女性(其道理和高雅的美女画略有相通之处,为男女双方所接受),不断在外部压力下逃向女性,这无意中转移了读者的视线。他们也母性化了,也在情感上遮蔽贾宝玉了。

至此,我们能够领会曹雪芹不将贾宝玉写实的用心了。贾宝玉时而爷们时而儿童,在两者之间,从来不走到极端以至无法后转。他由警幻仙姑点化,耽于灵而非耽于肉。他用现实中男子的污秽来反衬理想中女子的纯洁。他周围的适龄男子们的绝情与可憎,以及地位教养的不相称,令他脱颖而出。他既证明了自己的正常体格,又在大观园中遵守游戏规则。那前世今世的神话,那宝玉宝钗的传说……正是由于这一切,一种几乎不可能建立的平衡居然站立起来了。贾宝玉没有变作惹人厌烦的西门庆(顺便提一句,《金瓶梅》一书中,西门庆也常常显出傻态,上点小当,这多少中和了读者的恶感)。贾宝玉在他的伊甸园中到处行走,虽然如履薄冰。

曹雪芹的梦终于圆起来了。圆得费尽心思,充满危机。

书中,不光林黛玉心怀不满,连薛宝钗也时有妒意。袭人去打小报告,想要宝玉搬出园子,以便垄断他的爱。晴雯未到袭人的份上,便看不得袭人(而不是薛林)。贾宝玉每移情一处,必受到众人的奚落与阻隔。弄得他只好在人死后,写写“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的歪诗。红绡帐里,其实并无现代人设想的事,按晴雯的说法,是“担了虚名”。被逼急时,贾宝玉也耍过赖,说些孩子气的话:“只许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到他那里,就说这些闲话。”偶然而且就说些闲话尚且不可,又遑论其他。到头来,他依然只能“作小服低,陪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缠绵”。

贾宝玉牺牲了**,为的是保全精神。这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他信仰“博爱”的。灵与肉之间的这种抉择,不光是女儿们对他的要求,也是他的必须。为了不至于沦为蠢物,他必须纯情,必须无为而治。他只能走一条与西门庆相反的路。西门庆是动到了极端,贾宝玉则静到极端。贾以动心代替动身,始终保持着一个正常男子的**和目光。曹雪芹是勇敢的,没让他的贾宝玉逃入见美不审的境地。这令贾宝玉非常为难。眼见而心烦,烦的不仅是女儿们的醋意,更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贾宝玉怎么都找不到出路。

他一面欣赏女儿们的纯情,一面又抗拒着纯情。因独得意淫二字,所以他不能不是孤独的。

作为贯穿全书的主线,贾林的爱情最深刻地写出了贾宝玉的无可作为。这样的爱,既使他肺腑有感,又是他泛爱之路的巨大障碍。书中,只能将它写成深刻而不深入的,恒常而不稳定的,充满前途的瞻望又根本没有前途的,双方相互极想靠拢又不可能合作的,心有所欲却排斥动作的——一种极端矛盾的爱。从读者来说,因为爱的不确定,也多少宽容了贾宝玉的非分之想。

所以,在前八十回中,曹雪芹始终在用太极推手般的法术,将这条爱情主线处于不进不退的尴尬境地。一千多页翻过去了,没有丝毫的进展,也可看作一绝。曹雪芹是不能和不忍,而不是无能。戏剧、电视、电影对《红楼梦》最恶劣的歪曲,莫过于认定贾林的不结婚是全书的最大悲剧。要真是这样,还有什么悲剧可言?还有什么“荒唐”,“辛酸”,“意淫”?还有什么不能解味的?

书传到高鹗手中,立即快刀斩乱麻地将这条线给宰了。果然明白多了,有戏多了。他认定贾宝玉的夭亡是全部的不幸——这叫人大倒胃口。

贾林二者并非一样的人。结婚对林黛玉来说也许是一切,而对贾宝玉的意义决非如此。他就要放弃自己的好不容易维持至今的身份了,看着空荡荡的大观园,他的悲哀岂是一个林黛玉可以弥补。作为女儿美的当然鉴赏者,他已无美可审。过去岁月的缠绵更加深了空旷感。任意抛洒的爱与情,一无收获。他将自己挥霍尽了,和西门庆一样。他已彻底无能为力,色真的变作空了,也许只有一条出路——遁如空门。

林黛玉不是贾宝玉的肋骨,因此回不到他的身上。流再多的泪也是枉然,终究也担了虚名。

贾宝玉留着自己的肋骨,他的肋骨不够他的女儿们瓜分。他的女儿们是水做的,水由甘露凝成,也像甘露一样挥发升腾,剩下白茫茫大地。

作为本文的小结,我们试着说一说《红楼梦》的“可心会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之处。

贾宝玉始终是个世俗中人,即“槛外人”,为逃脱世人的责难,有仙姑与美玉的神话来为之化虚,成为荒唐的天生尤物。在这虚幻的伞下,他放任自己的情思,从不拒绝女孩儿指向自己的情与爱。西门庆可以无耻,贾宝玉却要固守高洁与趣味。他领略过两性间**亲密的最高境界,因其不是出路,不过尔尔,便自觉地压抑着自己对**的向往。他将什么都看破了,却什么都不可说破。他常常想到将来,不愿苟且,但现实中只能得过且过。梦还未开始,结局已经有了,一曲《红楼梦》的仙乐如丧钟鸣响。他明白得怎么也玩不到得意忘形。

他的爱与情需要对象,不是纯精神的把戏。他所爱者是“女儿们”,而不是任何一个特定的异性,这就使他的爱充满危险。他将爱投向纯洁的心理正常的女子,这些女子必然要求他也用情专一,要求他作出抉择。他怎么能够呢?于是只好缩回到孩童,逃避责任。他与她们的关系太脆弱了,没有封建伦理的保障,没有互订终身的支持。他所能给人的只是甘露,她们中有谁愿意品尝终身?大观园空荡荡了,他想望消受却命定无福消受。

他的所有,是一段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思,空自损人耗己。她们的前途就是他的前途,她们的无望是他的无望,彼此共一个命运。她们是他存在的前提。他是那么地爱着她们,爱得将自己的将来、自己的一生全交出去了,虽苦不悔。

他无法向人剖白自己的心迹,哪怕对林黛玉。他怀着歉意,因而理解女儿们的期待与抱怨,一再作小服低。他不想伤害她们,却只能一再伤害她们。他热情讴歌女儿,却陷于主观的无可奈何。他向往爱情,然而魂儿却常常出走。他的热情没有**,因此总不减退。美好的林黛玉不能有他的作为,于是只能望着他这唯一的所爱者的背影,成为可怜的“寂寞林”。她给贾宝玉女儿家的最高奉献——泪。以身相许是两相欢娱,而泪珠滚滚是以自己的愁苦对他人的欢娱,难怪她流得枯了。

面对这一切,贾宝玉只能报以感动,他动情地说到自己的心。女儿一个个完善着她们的形象,他却永远是个以孩子气为盾牌的痴男。女儿们愈美,他愈不能放弃,不放弃就愈没出路。他说不得也行不得,就越变越是个痴儿了。他的心却无比清晰。全部占有和永远占有的白日梦,怎么都圆不起来。他意识中的强烈排他性,只能下意识地去和秦钟与智能儿捣捣乱,这又何济于事?

贾宝玉是多情的,温柔的,宣扬“女(儿)道主义”的,可是,根本上还是个男子中心论者。他合情但无理的欲求,困难地道出男子对这个世界对异性的企望。他为它的注定没有出路而哀伤——即使节制了肉欲。

整整八十回,贾林的爱情无法前进。在这条主线的掩护下,写尽了贾宝玉对女儿们的感受。无法借用爱情的名义,所以文化就出现了。一次次吃饭,做寿,听戏,赏花,制谜,放风筝,食蟹,探望,闲谈,梳头,穿衣,请安,祭祖,出殡……船未动而水在流着,贾宝玉是大观园中的石舫。远远望去,错觉之中,一样教人感叹时光的流逝。

几年前,有次和几个西方的汉学家说话,他们一致推崇《金瓶梅》而疏远《红楼梦》。闲谈中没做什么分析,只说“《金瓶梅》好看。”当时我大惑不解,也因此在心中十分渺视洋人。现在回想一遍,也许是意淫的不得人心吧。西方大概没有这般不爽利的观念。

但是,西方的男人们,果真有路么?

西方的思想方式和行为方式似乎成了今天中国人的楷模,这么说,有天《红楼梦》在中国也会被《金瓶梅》压制?反正,无论中国人外国人,读《红楼梦》一定越读越辛苦了。幸好,它所拥有的不仅是意淫。

“谁解其中味?”

信仰肉的西门庆失败了。他的肉一再盘旋,无法创造出新的意境和快感。

信仰灵的贾宝玉也失败了,他的灵最终只能走向虚无。

行淫死于肉。意淫败于灵。

古今的男女说到底是一样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写不过兰陵笑笑生也写不过曹雪芹。他们沉重地关上了灵与肉的大门。留给我们的出路,是灵与肉携手而进。这难道是路吗?

一个永恒的悲剧。

男人的悲剧。

在男人主导的世界中,也是人类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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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朝发渭水桥,暮入长安陌。不知今夜月,又作谁家客?!~~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

这柳呵,纤腰倩作绾人丝,可笑他自家飞絮浑难住~~

你若是似贾谊困在长沙,我敢似孟光般显贤达。休想我半星儿意差,一分儿抹搭!~~

这几枝白冷冷玉无痕,那一丛黄澄澄金簇紧。这好似醉朱颜羞晕生,这好似带红妆残梦醒~~

则他这渭、城、朝、雨,洛、阳、残、照!。。。。。。

http://fun.utvchina.com/blog/cn3638e...35f5dcd6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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