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羯人的女儿！”坐在燕飞身边的女孩突然“哐啷”一声扔下碗，抬起头来怒视着对面一直低头吃东西的另一个女孩喊道。．

“你说什么？”燕飞和其他人一起跳了起来，只有老牛纹丝不动，似乎充耳不闻。

“她是羯人的女儿，所有人都是他们杀的！”女孩的声音含着深深的愤懑。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别急。”燕飞安慰着她。

“要我说可以，你们先杀了她！”女孩的眼睛依旧盯着对面的女孩。

对面的女孩手一颤，慢慢放下碗，颤巍巍地站起来，低声说道：“我不是羯人，是鲜卑人，你们不该救我，杀了我吧。”

众人无言。

左五呐呐说道：“哦，我们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你们能说说吗？”

燕飞身边的女孩没有说话，两只大眼里涌出了无尽的泪水，她先是哽咽着，接着是抽泣，后来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恸哭，燕飞扶着她的肩膀，不知该怎样安慰她，每个人都从她的哭声中意识到一定发生了极大的悲伤，而且先前看见的满河的尸体也可以印证这一点。

燕飞对面的女孩没有哭，她深深地垂下头，极力收缩着肩膀，似乎想把自己隐藏起来，不去面对那女孩痛彻心肺的悲伤。

哭了大约半个时辰，女孩不哭了，她用双手擦去满脸的泪水，努力平稳着心绪。过了许久，她在大家的注视下慢慢地开了口：“我家在河南安阳，我爹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我叫易晴。我可能是村里唯一还活着的人了。”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燕飞站起来在屋里找了一片干净的碎布头递给她，她感激地看了燕飞一眼，接过去擦了眼泪，然后接着说：“几个月以前，忽然有很多很多胡人从南边过来，他们纵兵抢掠，我们村所有的房屋都被他们烧了，男人全被杀死，小孩和妇女当场就被煮吃了，我和村里一百多年龄相仿的女孩被他们掳入军营，一路带着向北走。”

说到这里，她又说不下去了，用碎布擦了擦眼睛才咬牙切齿地说道：“那军营里足足有几万个晋人少女，全部都是他们抢来的，你们知道他们抢来做什么吗？”她盯着屋里的人问道，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屋里久经战阵的人居然都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因为那眼里有足足可以烧毁一切的愤怒。

李三和赵虎对视一眼，不说话，龙豹低着头呐呐说道：“我们不知道。”

易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字字说道：“我们是他们的军粮！”

屋里的人霍然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凄然一笑：“我们就是他们行军用粮食。一路上我看见胡人，不，就是那丧尽天良的鲜卑人一路走一路杀，大锅煮，小锅烹，腌的，烤的，就是刚刚还在身边那些活生生的少女！”

燕飞忽地一下站了起来：“真的？”

易晴深深点头：“真的。许多女孩都被他们随意糟蹋，糟蹋完了就一刀杀了。他们还专门有一个剥尸队，专门负责分割人肉，好肉送给官长，脊背和小腿大锅煮了给兵吃－－－－－－－”说到这里，她说不下去了，埋头痛哭起来。

屋里回荡着她已经沙哑的哭声，一干豪气入云的男子谁也说不出话来。胡人吃人他们都有耳闻，也见过，但是专门抓了晋人少女来吃却是闻所未闻！

过了许久，燕飞等易晴的情绪平稳了些，才指着对面的女孩轻轻问她：“她呢？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掉入河中？逃跑么？”

易晴凄凉地一笑：“我们跑得了么？到了易水这儿，听人说一个晋人大官想让鲜卑人放了我们，鲜卑人不肯，就把我们全部抛入河中淹死，我们几千个女子挤满了河道，一些爬上河岸的被他们剁碎了再扔下来，河水都被堵住了。我在河中挣扎，是她不知怎地跳到河中推我爬上几具尸体，我心中忿恨她是胡人，紧紧抱住她不让她走，后来水势越积越高，我喝了许多河水，晕死过去。后来就遇见了你们。”

众人心中凄惨，一时无声。

“我是自己跳下河的。”在大家的静默中，那鲜卑少女忽然说道。

大家一起抬头看着她。

鲜卑少女凄然一笑，鼓足勇气望着易晴说道：“你还记得大军进村前有人问你家借针线么？”

易晴怒视着她，迟疑着点头。

“那便是我。”鲜卑少女接着说，“我到你家借了针线缝补衣袖，你们很热情地借给我，你还拉着我的手说我长得好看。那时我就记住了你，感激你。”她说着，眼神忽然黯淡下来，慢慢垂下眼帘，“可是后来发生的事让我没法再面对你。你们被抓到军营后，我到处找你，可是人太多，我一时之间根本不知如何找你，每天死去那么多人，我慢慢也灰心了，想着你也，你也，你也被吃掉了。”她说着，满面羞愧地地低下了头。

李三闷声问道：“你便不管她了？”

鲜卑少女摇摇头：“我几次潜入关押她们的地方，抱着一些希望想救她出来，可是我自己也险些被，被糟蹋了，后来就不敢再去，一直到她们被扔下河时，我才看见了她，她已经被饿的脱了形，但是我还是能认出她来，我乘着混乱跳下水，想帮她。”

燕飞和左五赵虎等人听了她的话，忍不住怅怅地叹了一口气，不知如何说话。

“我知道你救了我，但是我还是想杀了你报仇。”易晴冷冷地说道。

“你不必杀她了，她毕竟还是有良心的。”一直没有说过话的老牛站了起来，“以后的事，我们来办。”他说。

他的话就像做了一个总结。

“那鲜卑人的首领你认识吗？”龙虎望着易晴问道。

易晴摇摇头：“我只知道他喜欢骑着一匹黑马，长得很粗壮。我只是远远看过他一眼。”

龙虎点点头，和大家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凌烈的寒气。

“都休息吧，累了很久，缓缓再说。”左五很冷静地说，冷静的就像另外一个人。可是燕飞知道，在左五冷静的外表下埋藏着一座巨大的火山。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接下来的日子里，易晴渐渐消退了对鲜卑少女的恨意，毕竟那些禽兽般的恶行不是她做出来的，她也是一个无辜的人。虽然大家对鲜卑少女不假辞色，可心底里也没有要杀她而后快的想法。

他们已经知道这个鲜卑少女叫段筱。

几个月以后。

夜。

小灯。

炉火。

所有人都围坐在正屋里。

炉火桔黄色的火光映照着每一个人的脸庞，把他们的身影投射成飘忽的黑影，在墙壁上跳跃不定。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团聚。自上次听闻鲜卑人一路宰杀晋人少女为食以后，大家就很少聚在一起，这还是这几个月来的第一次。

因为在这几个月里，燕飞悉心养伤，他想把所有的战力蓄积到将要来临的复仇中；龙虎龙豹兄弟磨刀霍霍，全心全意地缠着老牛讨教刀法；赵虎每日里背着一百斤大石在林中狂奔，奔完了就在双臂上各绑上三十斤沙袋，操着狼牙棒轰击方圆百丈之内所有的大树，百丈内的大树已全部枯死；左五每日都潜入河中杀鱼，他说在奔流的河水中挥刀时阻力极大，可以练出极强的刀法；李三上树，凡是赵虎用狼牙棒击打致死的大树，他一寸不留地剥了皮，其手法越发快若闪电。

只有老牛好整以暇，冷眼旁观。他除了每天指点龙氏兄弟的刀法外，闲暇时就和燕飞讲论最快捷的致命方法和万军中如何取人首级。

燕飞知道老牛是故意和自己谈话的，他知道老牛是在点拨自己，这使他越来越觉得老牛不是一般的神秘。

今夜，大家难得地聚到了一起，大家明白最后的团聚已经来临。

“你们知道吗，很久很久以后，我们晋人会再次复兴，变成世界上最强大的民族。”老牛慢悠悠地开了口。

大家讶异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老牛沉思着笑了笑：“很久以后，我们这个世界会有无穷的变化。天上会有庞大的机器在飞，地上会有巨龙一样的东西在跑，水面上还有山一样大的船几年几年地游动。那时候，”他低头摆弄着手中的长刀，“我们手中的武器已经被淘汰了，人们打仗杀人不会再用这样的武器，有的东西在一瞬间就会杀死几万几十万人－－－－－－你们信不信？”他抬头看着大家。

“不信！”易晴第一个喊道－－－－－－抛开了仇恨，她是一个很开朗的女孩。

其他人也一起摇头。

左五叫道：“老六你在说什么？见鬼了么？”

老牛微笑着看看大家：“我们的满腔仇恨都会在书中记下来，未来会有一个人把它写下来，至于会不会有人看，就要看其他人的思考了。时间，它会冲淡许许多多的东西，我们无法挽留也无法阻止。燕飞，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吗？”

燕飞摇摇头。

老牛再看着左五他们，问道：“你们知道吗？”

左五嘀咕道：“谁他妈－－－－－别人他妈的知道？老六你不是一直神神鬼鬼的吗？”

老牛把刀**刀鞘，换了个姿势坐着，抬眼凝望着墙上飘忽的人影慢慢说道：“因为我们的生命很短暂，许多未来才发生的事我们不会有机会看到。现在我们所经历的仇恨和痛苦会淹没在人们更多的故事里面，我们的一切会消失的无影无踪，除了那个记录下我们这段时间里所经历的事情的人，我们甚至不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星半点影响。明天，”他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坚定无比，他一一环顾着众人，“明天，我们去杀人。绝不放过他！就算我们全都死去，也要杀了他！”

大家悚然动容。

却很安静。

这个念头已经无数次出现在脑海，今天老牛说出来，算是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易晴眼中忽然有泪水涌现，她坚定地说：“我也去。”

老牛摇摇头：“你不去。你去了会拖累我们，再说，你的未来不在这里。”

易晴咬牙问道：“为什么？”

老牛一笑说道：“几万人都死了，你活着，段筱救了你，你身上自然有天意，你和我们去，会毁了天意。”

“天意？真有天意么？发生这么惨的事，天意为什么不在？”易晴激愤地喊道。

“天意没有过问人间的惨剧，并不意味着惨剧可以一直上演。惨剧的背后，未尝不是毁灭，毁灭，就是天意在过问惨剧。”老牛安静地说。

“你胡说！”易晴气鼓鼓地跳起来，一扭头走了出去。

李三看着她窈窕的背影问老牛：“牛大哥，你是不是在胡说？”

老牛对他呲呲牙：“你说呢？”

李三晃晃头：“我觉得你就是。”

老牛伸个懒腰，仰头看着屋顶：“她的未来贵不可言－－－－－－你爱信不信。”

左五指着段筱说道：“我们走了，她怎么办？”

段筱见说到自己，不由自主的抬起了头，看着老牛。

老牛沉思了一下，问段筱：“你有打算么？”

段筱坚定地说：“我和你们一起去，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老牛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大家都很意外。

一直站在外面注意屋内的易晴激动地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老牛面前眼泪汪汪地仰头看着他喊：“她能去，我也去！”

老牛对她的举动一点都不意外，不过他这次没有直接反对，他侧头凝视着窗外的夜色凝思了好久才慢慢说道：“你不后悔？”

易晴白白的贝齿咬着嘴唇坚定不移地说：“不悔！我要亲手杀几个鲜卑人报仇！”

老牛点点头，扶她站了起来。

“明天清晨出发。燕飞，你身体应该无碍了吧？”他说。

燕飞站起来用力挥动胳膊笑道：“还可以杀上七八十场！”

大家看着他的样子，轻轻笑了起来。

（作者注）公元304年，正是“八王之乱”之时。幽州刺史王浚引进段氏鲜卑来对付成都王司马颖。鲜卑乘机大掠中原，抢劫了无数财富，还掳掠了数万名汉族少女。回师途中一路上大肆**，同时把这些汉族少女充作军粮，宰杀烹食。走到河北易水时，吃得只剩下八千名少女了。王浚发现后，要鲜卑留下这八千名少女。鲜卑一时吃不掉，又不想放掉。于是将八千名少女全部淹死于易水。易水为之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