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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渡》第一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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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楼

青史旧 几人留 一笑恩仇

碧血或白首 谁舍谁收

谁倚第一楼 人归后

眼底葱茏三四月。

君山。第一楼。酬君小筑。

容与立在回廊下,看不远处,繁花掩映的小楼。

“容先生早啊。”容与闻声回头,一个粉衫丽人袅袅地行至他身后丈外,意态慵懒地站定身形,冲他笑道,“难得见到先生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中月诧异得紧呢。”

容与淡淡一笑:“景姑娘回来了,这么说,萧公子也回来吧?”

景中月轻拂栏杆,悠悠转了个身坐在廊下:“我和阿然左右也在外面晃了两年多了,既然不喜欢我们的人走了,自然还是回来住着安适些。再说钟相那个事情,多少都是让人不放心的,我和阿然早早赶回来,看看楼主有什么决断。先生前些日子,不也是去往鼎州钟相那边、奔走些什么的。”

容与微微颔首:“不错,楼主要我暗中定夺,救下钟相手中一位能人,为楼中所用。”

“只是这位能人,如何竟是一个不过二八韶龄的少女呢?”景中月轻掩檀口,笑声如珠如玉,“先生,你的这般作为,却是、有私心罢?”

容与洒然一笑:“自然是少不得假公济私一番,然而若能两全,岂非亦是一桩妙事。”

景中月微微一笑:“先生同楼主一样,都是运筹帷幄之人,中月不过是一时戏言罢了。就如楼主当年自名剑莫家,救得焉则是一个道理。用人之道,原是权衡一个‘好用’而已,哪里便当真在意什么别个,便是有个些微的‘动之以情’,却又有什么——士为知己者用嘛。”

容与闻言略略沉默,一时笑了笑:“其实何时才能做成知己,也是未知之数。”

“歌儿,近来的账目做得很不错,楼主能得你这样一个算学精妙之人,分担账房细目,实在是第一楼的一件幸事。”容与进了华歌独居的掇星楼,看见十六岁的少女托着茶碗,呆呆抱膝坐在会客的梨花木椅上,神情茫然。他心中莫名一痛,柔声上前道:“歌儿,在发什么呆?”

“啊,先生谬赞了……华歌、华歌惶恐。”少女直到容与的手轻轻落上自己的肩头,才蓦然回过神来,开口却是这样一句谦卑的应答。容与叹息一声,俯下身子极近地看着她:“歌儿,有什么心事,说出来,给我听就好。我知道,你不可能当这里是家,可是这里很安全,你要尽量宽心一些。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连你家人的份儿,全部好好活下去。”

“华歌……华歌没有心事,华歌只是思念家人……可是很多事情,却又想不起,一时无法自拔……先生待我极好,楼主也很温和,景姐姐也很照顾我……华歌会尽心为第一楼效力的。”少女看着容与温柔怜惜的目光,一时心痛如绞,莫可名状,“先生不要离开华歌好不好,先生可不可以、有时间多来看看华歌……华歌的命是先生救的,华歌看到先生,觉得很安心……华歌,想要先生,一直陪着华歌……”

容与望着少女哀怜的神色,深深凝住少女一张韶秀的容颜,却望不到,那哀怜背后的任何波澜。他开口,轻轻问她:“歌儿,你还是想不起当时家人遇害的情形吗?”

“想不起……”华歌痛苦地闭上眼睛,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然而再度抬眼时,却已经是一张虚弱净澈的笑颜,“其实,也挺好的,不是吗,先生。至少这样,我可以少痛一些吧。”

他垂下眼睫,握住少女单薄的肩,手指微微用力,轻轻点了点头:“我一定会时常来看望歌儿的。”

“歌儿,你都来了大半年了,却连咱们第一楼的整个驻地,都还没有走个明白过吧?我记得,可是除了我拽着你去过几次倾君水榭和我的璧月馆,你也就容先生的酬君小筑、楼主议事的君子堂、自己的掇星楼这般三点一线的走动,好没意思。按说容先生也是——楼主是个顾不上你的,他这一手把你带回咱们第一楼的救命恩人,居然也只知道让你一味管理账目,都不让你多认识几个玩伴、休息休息的,哎,何其忍心!”景中月轻轻拂过书架上垒得整整齐齐的账簿,回眸看一眼犹是伏案工作的华歌,关切地抱怨着容与。

“姐姐错怪先生了,”华歌停笔澈然一笑,“账目不比其他,一天一天的用度,都要记得清楚才好。而且有些未雨绸缪之事,也是早早规划好,才比较方便啊。其他几位管事都是身兼数职,只有华歌百无一用,只会这个,自然是应该,多多在意一些的啊。何况我自小喜欢算学,做这些其实很开心的。”她搁笔合上账簿,垂着眼帘,便只让景中月听见她声音里的嫣然旖旎,看不见她眼底朦胧的寥寥与悱恻:“左右有先生陪着我,比去到哪里游玩什么,都要好太多。”

“这样啊,”景中月闻言掩口而笑,“你们两个啊,一个好像生怕旁人近了对方、便要抢人似的,不欢喜任何人过多打扰对方;一个呢,为着自己眷念对方的这一颗心,旁人便谁都懒得多见一面——倒是天造地设也似,可是在我看来,却是没趣得紧呢。”

“姐姐取笑华歌了,”少女微微一笑应下,对于和容与有情一事,却坦诚得并不忸怩,“人生若是跌宕得有趣,却是何其难得的经历呢,姐姐和萧大公子所历,华歌只可艳羡,不可尝试,不然,手无缚鸡之力的华歌,会给很多人添麻烦呢。”

景中月闻言,伸手抚住少女单薄的削肩,笑着叹着:“歌儿如此能干,又是如此解人。容先生果真慧眼,为楼主寻到歌儿这般乖巧可靠的人儿呢。”

“这样说来……楼主授意相救,而冥冥之中,先生救下的便是华歌,也是华歌有幸有缘,得以入得楼中,为楼主效力。”少女扬首看向室外萧萧秋色之中,那些犹显深秀蔚然的幽篁佳树,唇角含着一缕柔柔的浅笑,“若能一辈子,都可以这样安稳枕衾,月明好渡江湖,华歌此生,便无憾了呢。”

容与立在廊下,身形笼在室内两人看不到的光影里,听华歌道出这一句委婉的心愿。

“先生,你怎么出去了那么久啊。”酬君小筑前,华歌倚在廊下,望着终于归来的容与,语意里尽是欣喜的依恋,或有些微幽怨。

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从容与的怀中探出大半身子,难为它是怎么掐算的这么个时间。华歌瞪大双眼,欢喜地看着猫儿:“咦,先生哪里得来的?”

“此番不是去了少林么,一位大师送的,歌儿喜欢,带回掇星楼玩罢。”

猫儿的颈上,用红绳穿了一颗檀木佛珠。华歌伸手接过容与递来的猫儿,勾起手指摆弄那颗佛珠,听得容与如是说,嫣然一笑:“人家大师送给先生的,我拿去好么?”

“在小筑,还是在歌儿那里,又有什么不一样。”容与一路风尘仆仆赶回君山,也有些倦意,回身倚着栏杆,坐在华歌对面,笑容缱绻,有些微宠溺。

华歌低着头,纤指拈着那颗佛珠,定定。

“的确没什么不一样,”她抬起眼,看着容与,巧笑倩兮,“那我给它取个名字……就叫蓉儿好了。”

容与闻言失笑,微一回身,掩过眉目间不动声色的叹息:“那我不在歌儿身边的时候,就劳这小家伙,多多陪着歌儿了。”

她只是垂着眸,低眉如新月,自顾逗弄那只小小的猫儿:“先生如此言说,未免太瞧得起蓉儿了。”

他起身,低语:“我先去楼主那边看看,回来再陪歌儿。”

“杨幺在环山坪安营扎寨一事,楼主可有示下?”聆君阁内,容与和李觞对坐品茗,淡淡提及起义军的动向。

“如何便有什么可示下的,君山造化天然,本不是谁的,杨幺既一意要与我第一楼比邻而居,我们便做得一番鸥鹭忘机的态度便是。”李觞浅浅啜了口清茗,言语泰然,亦淡然,“他们自去造他们的反,我们还自在我们的江湖,至于朝廷,我倒是还相信、赵构不至于前来主动招惹我们什么,先生,你说是吗?”

容与看着李觞犹是一番不动声色地饮茶,微一垂首:“楼主所言甚是。”

“呵,不说这个,”李觞笑了笑,抬眼看他,“先生近来,似乎是把账目尽数交给华歌去做的?难为她一个姑娘家,镇日里只是处理这些,这般忙碌。”

“楼主可有顾虑?”

“并无顾虑,只是觉得先生对华歌,未免过于严苛。”

容与闻言略一停顿手中茶盏:“我只是希望她可以更好地为楼中效力,况且,楼主如何不知,歌儿其实是乐在其中的。”

李觞依旧转着杯子,低着头并不看容与一眼,微笑:“哪个其中?”

“歌儿想不想去杨幺那边看看,起义军和咱们比邻而居,也这么些年了。说起来,你和杨幺该是相识的吧?”景中月随手翻着华歌新检的账目,闲闲说道,“姐姐真是服了你,这都五年了吧,除了咱们第一楼这方寸之地,歌儿居然愣是没迈出过第一楼大门一刻,换个旁人,怕是非得闷死不可。歌儿果然是该养在深闺的女儿,当初怎么就跟了起义军了呢?”

丧亲之痛早已经年历载,景中月这般淡淡言及,华歌心中,也早已只道寻常:纵然幽居若此,她多少也是江湖性情傍身,看轻生死与执着心境无羁的情怀,她已如是。

何况,她原是差点失去生命之人,若非第一楼再造之恩,她必是要随着钟相等人,一起灭亡在五年前的鼎州吧。

“哥哥当初既然决定追随钟老爷,我们一家人,总是要在一起的。我从来没有怨过哥哥,即使最后是这样的收梢,因为我们一家人的心是在一起的。”华歌起身为景中月的茶盏续了一注温水,柔声道,“我不想去看杨哥哥的。咱们和起义军之间,不过是些物资上的正常生意往来,我不想给外人留下咱们第一楼的什么把柄。哥哥的所作所为,在他和钟老爷一齐死去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终结了,我追随的是江湖中的第一楼,并不想和从前、和造反的杨幺有任何瓜葛。”

景中月微微一怔,随即轻叹一声:“左右是阿然和我说,朝廷似乎要派岳飞来剿杨幺了,这一次,起义军大约是凶多吉少了。我本来以为歌儿若是念旧不舍,姐姐是可以悄悄携了歌儿、让歌儿偷偷去和杨幺见一面的。”

“姐姐费心了,华歌当时身在起义军中,完全是因为哥哥投身钟老爷而已,所以我们全家才会都在那里,因为在爹娘看来,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团聚更为重要,无论在哪里。”华歌对景中月感激一笑,继续道,“所以哥哥决定的事情,我和爹娘无所谓赞同或反对,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因此,华歌对起义军的那些旧识,并没有什么顾念。”

景中月了然一笑,又听华歌低声道:“但其实,若说我对起义军没有丝毫芥蒂,却是不可能吧。造反使我失去所有家人之事,终是一个定局。我只觉得此生,再不要同他们有什么牵扯才好,又岂会有顾念之说?”她幽幽一叹:“说起来,作为一个细民,我自己觉得,其实还是对朝廷恭顺些的好——而身在江湖、不理会庙堂明令什么的,也比揭竿而起要好的多呢。”

入冬之后,这一日,容与从江浙一带回到第一楼,在酬君小筑待了不过片刻,便有楼中子弟过来言道,李觞在君子堂中候他。

君子堂中,李觞枯峭的身形寂寂地立着。容与看着他,感到眼前年轻的楼主自秋天那件事情之后,的确还没有从悲伤中彻底走出。

“先生,你来了。”李觞并未看他,淡淡开口,“记得先生是建炎四年春月来到我第一楼中的,这些年,先生为第一楼做出的一番助力,李觞在此,先行谢过先生。”

容与一揖还礼,只听李觞温言淡淡,道:“先生,你是朝廷的人吧。”

容与闻言波澜不惊,举止却还是微微一滞,待得直起身形之后,他亦淡淡开口:“容与隐瞒公子多时,还望公子见谅。”

“建炎四年之初,洞庭不醒楼主燕凌燕大小姐,于明州近海一带,救得今上于金人「搜山检海」之役,而后却因出言不逊,与今上有所龃龉,是以燕凌赠舟今上、自行去往流求一带游历——此后其人浪迹天涯,再未重过洞庭不醒楼半回。然而今上于此一直心怀芥蒂,是以随后命先生查访洞庭一带,于是先生便自荐入我第一楼中。适逢钟相起义,我请先生救得钟相手下一人,先生明遵我令、救得华歌,暗中却也谨守今上之谕,没有放过当时与先生交锋过的、任何一位身怀绝技的能人异士,不知此言,李觞可有说错?”李觞淡淡看他一眼,轻叹一声,“我本来还道,以华赋其能,如何竟也避不得这身死之祸,甚至连累双亲一同丧命,原来却是因为,先生与之、一早是割席的旧交呢。”

“公子所言不差,华歌,的确是华赋最后求我,我才为公子选下了她。”

“如今杨幺已死,起义已平,就连我兄长与柔福帝姬的旧事,也已经被先生与赵构所了结,想必第一楼对先生、对朝廷而言,再没有什么,需要他赵构特别眷顾了吧。”李觞声音忽然一沉,“还望先生回去告诉赵构,不要忘记当年应天府、钟相也曾率民众北上勤王;杨幺数年以来,纵然多次被伪齐刘豫利诱、亦从未投敌叛国!你们不必宣扬那些向岳飞投诚的义军叛首是多么深明大义、知晓外患当前不该再起内忧,他赵构倘若当真爱惜子民,就不该放任手下污吏横行若此!官逼民反,我从来不认为钟相杨幺等人是替天行道,但他们如何不是欲为自己在这魑魅乱世之中,行一条生存之道!岳飞高义、民心所向不假,但杨幺之所以不降,亦不过是为其深受钟相之恩,反抗意念较旁人深重些罢!人死如灯灭,你们盖棺定论,也不要把勾结伪齐的污水,往一个走投无路的细民身上泼!”

容与望定李觞冷峻的眉目,温言凝声开口:“公子所言,容与记下了,公子的这番心意,容与回去之后,定然会向今上禀明。令兄故去一事,原是长公主与令兄的私怨,然而容与如是所言,终究有愧——当日若不是容与寄身楼中,无意间得知令兄的身份,想来令兄与长公主湖海不见,亦不会是如今这样一个终局。微言及此,容与无非亦希望公子明白,今上对于第一楼,从来没有过多猜忌——便是对着杨幺等人,今上亦曾言道,「皆朕赤子,何事于杀」,也请公子对今上,莫要太过不恭。”他微微一顿,继而悠悠叹道:“今上得一位故人相告,已知公子生父所为何人。因此,无论公子所作所为如何,今上对公子,并无过多防备,也请公子对今上可以略略改观一二……偌大半壁宋室江山,今上握手戮力,个中辛苦,实在不足为旁人所道。”

李觞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他既要做得这天子,便是辛苦,也合无可推脱。”

“容与愧对公子,今日一别,也许后会无期,请公子珍重。”容与长身一揖到地,转过身去,缓缓踱出君子堂,身影消失在暮色中。

“楼主何以不向他提及华歌?”洞庭双月自内室现身而出,萧然月开口问道。

“他毕竟是朝廷之人,纵然惊才,并不好开口挽留。何况栖迟先生谢世,他并不能完全脱开干系,我想楼主终究不愿再见到他。”景中月回眸对萧然月一笑,“你以后不要那么懒散,多帮楼主一些不就好了?”

“如何扯到我身上,那账目那边,难道华歌也是可以一力揽起的?”萧然月微微失笑,看着爱侣又道,“我以为他会向楼主开口,请求带走华歌。”

“你道旁人都如你我这般奔放?”景中月嗔怪他一眼,声音却淡了下来,“华歌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曾和我说过,她的劫后余生,只为承恩于第一楼,至于谁承谁的情,谁不承谁的情,都不重要。再说……她的家人如何不是因为遇上容与,才无法免去死劫,她那么爱她的家人,如何能够与他相伴。”景中月幽幽一叹:“她说她知道自己错爱这么个人,可是所有事情加加减减之后,她觉得自己还是可以抛去一切爱恨、尽心尽力为第一楼做事的。而容与隐藏身份如斯,虽然说不上什么欺瞒,却终究是无颜再在楼中待下去、更无颜提及什么带走华歌的。”

“中月,”李觞忽然轻声开口,“无论如何,容与还是我第一楼的旧识,倘若华歌有朝一日想要与他相伴,这些嫁娶上的事宜,便劳你同子皓多多担待些罢。”

“中月明白,”景中月微微一笑,一双妍极的明眸里,却带出些许叹惋,她清楚以华歌的性情,怕是不会有这么一天的——不然,何以近来三两月余,在容与如此明显地一意滞留江浙不归、与楼中相违几乎已成定局之际,华歌却忽然请求身入楼中禁地、为栖迟先生守灵半载,不出禁地半步,不见楼中一人。

景中月回想华歌进入禁地之前,托付自己交给容与一封信,她思及容与后来接到信时的寂寂神情,心中不禁生出多少幽徐的感慨——这一场容华,纵然还没有凋零,却已然、彼此将韶光辜负。

容与,见字,如晤:

这还是我第一次唤你的名字呢。记得刚到第一楼的时候,你总是问我,有没有想起当时家人遇害的情形,我一直都道不曾。但其实,我之所以说想不起,是因为,我一直都没有忘记,那时的情形,一直都在我心上的——我根本不用去想。

容与,你一定不知道,即使那时你蒙着面,可是看到那双眼睛,我就知道,一定是你。为什么……因为从出生到四岁,这双眼睛,这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我身边,陪伴着我,我又如何能够忘记——四岁那年,官贼勾结,掳掠乡众邻里,最后的最后,贼窟之中,业火通天,连爹娘都要放弃我了,连哥哥都以为我陷身火海、再也无法得救,是你不顾一切冲进炼狱般的地牢,救我出来……我自幼精于算学研习,纵不博闻,总算、还当得一个“强识”罢——你以为我太过年幼,便可以把这一切,尽数忘记么?

可是为何,自那之后不久,本来同哥哥许为莫逆的你,竟然为了事官还是事贼,与哥哥几乎反目,从此割席分道,再无来往。你和哥哥,都是必有作为之人,我一直深信。只是,哥哥后来追随钟老爷,而你追随帝王,彼此之间,再无回环的余地。

我知道你不相信,其实,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吧。一别之后,一十二载,你时时都在我的梦里。情不知何时而起,然一往及斯,一往而深。我知道自己如此眷念你,不啻于一个天大的笑话——我是爹爹的晚年得女,若非你与哥哥相交,你的年龄,如何不可以做我的叔叔。

君生我未生,我如何不了解,你我之间,云泥相隔。我如此眷念你,但其实,也并没有奢望过,彼此可以有什么终局。只是冥冥之中,为何还要我见到你——而你为何不将我们全家尽数杀死,我的命曾经是你救的,死在你手上,我心甘,亦是情愿。

只是无论如何,再怎样想要多看你一眼的执念,依旧敌不过,怕见你取我性命之时,冷漠的眼神。所以我假作昏死,却终将你与哥哥最后对答悉数收入心底——哥哥也还记得,当年你曾奋不顾身救我于死地,所以彼时他明知不敌,情愿与爹娘俱死于你的剑下,只盼你可以放我一命。他们,可是觉得当年贼窝火海,的确有愧于我。

只是,我何曾怨恨过他们。

只是,我如何这样卑微地爱你。

容与,容与,你到底,有多爱我:为何当年连家人都舍我弃我,你依然性命不顾,也要救我;为何杀我家人之后,不任我自灭于战乱,拼着被楼中猜忌,拼着君命相违,也要将我留在你的身边,如此守护。

容与,容与,你到底,有多恨我:为何杀我家人之后,待我却是这样温柔宠溺——你是否一早察觉我的心,一早笃定引诱我沉沦,你有多毒,让我死生难解,如此束缚。

只是终究,你是否,是打算放过我的——那年掇星楼内,我知道你在廊下,所以娓娓说出自己的心愿:一世安稳枕衾,月明好渡江湖,此生,便也无憾。

容与容与,若你情愿归于江湖,再不予官,再不御贼,我便是一世都装作、永远都无法想起你便是那害我家人惨死的杀人凶手,又能怎么样呢——我便是丧尽天良如何,我便是狼心狗肺如何,我便是认贼作夫如何,我便是与你有着杀父之仇、亡亲之恨,又如何!

——我便是爱你……如何。

可你终究,要那庙堂,拜那君王,而我终究,只是虚弱地恨你。

只能卑微地爱你。

容与,我固执地不拜那君王,其实只是和杨幺一样,无法走过自己心里的那一个结:那朝廷,那毕竟、是令我家人身死的罪魁祸首——我纵然爱你,纵然可以丝毫不怨你,我也真的不能够,任由君执我手,入那高阁。

所以,容与,我身在这江湖,待你归来。

——只要你来,无论那是何年,无论,白发扁舟。

最后:你把蓉儿带走罢,我不需要藉它来思念你,它不配。

你在我心中,凭谁,都无法取代。

无可替代。

冻风瑟瑟的楚北,容与一骑瘦马,怀中抱着猫儿,寂寂行在野路。

——我知道自己不该爱你。从你出世的那一刻起,我就看着你,一点一点地长大。我对自己说,为着与你哥哥的相交莫逆,定要把你当作自己亲妹相待。可是那年,贼窝火海之中,我抱着失而复得的小小的你,心底的魔鬼,那样叫嚣着,吞噬神志。那一刻,我悲哀地感觉到,自己恍然之间,有瞬息万劫不复。所以与你哥哥一言不合之后,决裂是那般莫名又断然凿凿。我知道自己必须逃避你,三千世界,莺歌燕舞,一个小小的你,我定会轻浅抹去。

可是,冥冥天定,我竟忘不了你,是缘是孽,我竟再见到你。

韶华盛极的你,在映入眼底的一刻,终将我一心深缚的梦魇,倾数化为修罗。

……而你却说,无法忆及血雨,而你竟说,愿我相伴。

歌儿,待我偿尽君上知遇之恩,定然携你归隐,你等我,可好。

——等我,可好?

“容与休走!弟兄们上啊,为幺郎报仇!”密网遮天落下,绊马索早已备齐,风中送来恶臭,却是酥筋软骨的下作迷|药,暗器与箭矢齐飞,陷阱此起彼伏 。

“饶是你武功高强,还不是着了弟兄们的道儿!武功好又怎样,试试弟兄们的轰天煞,还不把你炸个粉身碎骨!”

——时光忽如浩繁的帙卷蓦然散落,迎面扑在眼前的那一幕,是哪一页的从前。

他们彼此对坐廊下,华歌抱着猫儿,并不看他,只是低首,纤细的手指轻轻摆弄猫儿颈上的那颗佛珠。

他一时开口:“歌儿,八苦之中,你最怕哪一苦?”

华歌犹未抬首:“哪八苦?”

他微微失笑:“你还真是不信佛的,连这个都不知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取蕴。”

华歌翩然一笑:“不信佛,又有什么要紧。反正,一切都不是佛送来的,反正,一切到头来也还是要失去——信它做什么。”

他淡淡一笑:“只是很多事情可以用这个来解释罢,或有些意思,呵……比如……”

她忽然抬眼:“比如什么?”

——比如你我的相遇么。

是,怨憎会么,然后呢,五取蕴么?

她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一双如水的瞳仁,澈澈的,直直慑入容与的肺腑:

——这一生,我是否,生而为遇见你。

纵然,或许只是一场怨憎会,但我沉沦,一如五取蕴之苦。

——然后,是否便是,求不得,爱别离。

——而后,思君令人老,相思,成疾。

至死,不渝。

是不是这样。

——所以,你才想要问我,最怕哪一苦。

她低头想了想,轻轻答道:“怕「死」吧。”

他无声地看她一眼,半晌,才微微一笑,淡淡开口:“歌儿还真是精于算术的思量呢,这般直白又无趣——我以为,歌儿会说「爱别离」。”

华歌抬起头望定他,眼底是不见光影的幽邃清泠:“爱别离当然苦。只是,先生,你是歌儿的,不是歌儿的,也都一样;只要先生这个人,活在这世上就好。”

容与看着她忽而灵动无双的笑靥,忽而又缥缈朦胧,近乎虚幻,听到她轻声问自己:“先生,你最怕什么?”

他微微掀起凉凉的唇,叹息出一声略显寂寞的轻笑。

——“我怕我会「求不得」。”

容与看着四下横飞的血雾,听着耳畔声声爆裂的巨响,渐渐觉得身子开始沉重。恍然之间,耳畔仿佛已经死寂如忘川彼岸的静默,他在失去光明的最后的黑暗里,倾心尽力用意识画出一抹华歌微笑的静颜。

然而……华歌说:怕「死」吧。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冰澌溶泄的初春,华歌出了掇星楼,一眼瞥见花木扶疏处,抖出身形怯怯看着她的猫儿。

“蓉儿?”华歌连忙上前抱起猫儿,不顾猫儿脏脏的模样,搂入怀中,“怎地回来了呢?竟是自己跑回来的么——君山十二里水程,你竟也摆得渡来?”

猫儿喵喵地叫着,委屈又娇憨。

她嫣然微笑:“可是他没有好生待你,你这便离家出走了?左右……从前一直是我在照顾你,他的照料,如何能让蓉儿满意呢?”

猫儿犹是喵喵地叫着,显出些许凄凉与委屈。

“好啦,你也当真淘气,千山万水都这么赌气跑了来吗?幸好,蓉儿聪明,居然真的回来了呢。”她看着猫儿滴溜溜的漂亮眼珠里,似乎蓄着盈盈的泪水,于是把它湿润的鼻子,柔柔地贴到自己颊边,轻轻问道,“跑出来这么久,这么远的路,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你,想不想他……”

……你有没有,很想他。

——我很想他。

注:

故事的时间点,是从1130年钟相起义身死,到1135年岳飞平定杨幺起义。历史的评说按下不表,这件事,对于岳飞,我不予贬;对于钟相、杨幺,我赞誉,亦不会拔高。

这一篇,和正文的背景,结合比较紧密,所以抛开正文来看,大约比较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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