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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盗》第一百零一章 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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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漆黑的夜色里仿佛裹着浓郁的安魂梦曲,夜晚之于他们,永远是伴着甜美梦境的一片墨色祥和。

如果把死亡比喻为劳苦一生的人漫长行路的终止,那么酣睡,就如同短暂的停下脚步,路边休憩。

梦乡总是甜美而幸福的,因为即便是噩梦,做到某种程度也终会有醒转来的时候。无论多么可怕恐怖的梦境,醒转来的一刻就意味着忘却,意味着释然,意味着重新开始。所以,将头颅抛洒在酥软的枕头上时,人总是感觉格外的安详与平静。

然而,若是现实世界,永远定格在噩梦之中呢?如果正在做得噩梦都不会再有醒转过来的机会呢?

侯老四这几天睡得格外的不踏实,在梦里,他不止一次地看见三尺剑芒凌厉地穿透倪镖头胸口,直向自己刺来,侧旁飞溅的鲜血带着湿咸的腥味淋在身上,显得梦境是那么地真实。还有在细窄崎岖的林中小道上,倪镖头郑重其事地转过身来,叮嘱大家,若是失落在此次所押之物,万里镖局将不复存在,他们也是在劫难逃。

倪天吼雄伟脸膛上严肃中带着一丝畏惧的表情深深印在侯老四脑中,每每在梦中相见,随之而来的场景,总是支离破碎,大片大片的血花翻涌。

所以每一次当他浑身冷汗地自梦中惊醒,侯老四总是由衷的庆幸,活着的感觉实在是很好。那一切只是个梦,而梦总会醒的。醒来,就意味着梦中所见的一切惨景,都会烟消云散。

夜深了,漆黑不见五指下,侯老四睡得异常坦然,他隐约听见屋外飞扬的大雪被风刮进居室,沙沙铺满窗沿的声响。然而他没有在意,他在做着一个美梦,梦里没有血花,没有长剑,没有倪镖头严肃到有些可怖的面孔。他执拗地沉浸在睡梦之中不想醒来,他已经太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

猛然,梦境里的内容发生了转换,场景摹地扭曲宛转:香玉楼变成了记忆里深刻的江南林道,扭着屁股的小妞手中飘舞的绸缎彩带,顷刻化成了雪锋长剑,隔空刺来,冰冷的剑锋静静贴在自己喉边,一丝凉意催得侯老四再次由梦中惊醒。

没来由的危险感淡淡地笼上心头,微眯着眼,侯老四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榻上的长刀,右手五指将将搭上刀柄,他突然发现梦中贴着自己喉咙动脉的长剑,并没有如同之前的夜晚一样,随着自己醒转而烟消云散。

下一刻,他望见床榻之上,静静蹲着的一名少年。一动不动仿佛石雕一般,少年身上不经意间散发的冰寒杀气让他毛骨悚然,而更让他惊恐的,是对方手中一柄漆黑之物正紧紧贴在自己喉颈,跟梦中长剑所在之地一摸一样。

黑暗中,少年望着他的双眼,如同夜林深处的饿狼一般,褶褶发亮。

长年的行镖生涯让得侯老四具备了颇为不俗的心理素质,惊恐之下,他并未尖叫出声,右手不自觉地在被中攥紧了长刀。

“再动,就死”年轻男子平淡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锐利地如同针尖一般扎进了耳中,感受着喉边铁具散发出的冰冷寒气,侯老四头上的冷汗凁地冒了出来。

“我问,你答。”平静开口,仍是那没有一丝情感起伏的话语。“我说,你就放了我?”周围一片寂静下,对方的冷酷但是使得侯老四也逐步冷静了下来,如果对方要杀自己,刚才在睡梦中就应当动手了吧。

“你没资格谈条件。”感觉喉边之物向皮肤贴紧了几分,侯老四赶忙轻声答应。他不敢大声,万里镖局内,隔壁就是其他武师,吵醒了他人,他今夜必定难逃一死。

只是,自打自己等一干人人逃回镖局将遭遇流云坊一事告知了大镖头后,整个镖局如今,除却大镖头不知所踪,自二镖头起,上上下下均是如临大敌,日夜轮守防备。森严戒备下,侯老四真不知少年是如何摸进自己房间的。然而眼下,这已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了,横至喉边的寒铁物器,已然夺去了他此时所有的注意。

“你前不久随着三镖头运镖途径楚地,被人劫了?”年轻男子问话方落,侯老四心下猛醒,想到倪镖头讳忌莫深的表情,额上的冷汗更是出个不停,极端恐惧下,连说话声都带上了几分战抖:

“这位爷,镖,镖行出事,跟我可没半点关系啊,那,那物事是让流云坊的传人劫了去,我们拼死抵抗,也,也???”侯老四话还未说完,寒铁器具一紧,生生掐断了他下半截话。

“那件东西,我没兴趣。”听得年轻男子此语,原来对方不是为着失落的物事而来,侯老四一时心下大宽。“劫你们那物事的人之中,可有一个人叫赵拓?”不紧不慢地问完了口中之话,那人亮晶着一双眼睛,静候侯老四作答。

“赵拓?”苦苦思索了一阵,一张清秀面孔突然浮上心头,当日路旁小店之中,那黑衣少年对南宫羽的嚣张态度以及之后阔绰的出手,在众人心间留下了极深刻,侯老四还记得倪天吼带着他们雷急火急地奔出小店后,在道上呵斥他们的话语:“蠢货,你没看出来那几个女子是何来历吗?如果我所料不差,客栈里那黑衣男子,就是最近荆楚地界传得沸沸扬扬,名叫赵拓的盗贼???”

“有,有!”方在回忆之中,对面那人仿佛等不及一般,手上的兵刃又紧了一紧,惊恐之下,侯老四赶忙连声说道:“我想起来了,三镖头跟我们提过,就是这个赵拓,最后在我们手上救了流云坊女子一命???”

听到侯老四如是说,对面那人手中兵刃缓缓撤开了几分。“已经是第三个了,这么说,他真没死???”心中喃喃地念道,那人似乎主意已定,凌厉眼光再次落在了身下侯老四脸上。

心头咯噔一响,侯老四感觉自己仿佛暴露在一条竖直起身子嗤嗤吐着红信的毒蛇目光之下,沉重的死亡感如潮水般瞬时将他心脏淹没。侯老四挣扎着起身还想说话,然而还未等他张口,对面那人掌中射来的一道乌芒正正穿过他的咽喉,将他整颗头颅钉在了床板之上。

圆睁着双目,侯老四呼哧呼哧费力地抽着冷气,感受着冰冷的铁器缓缓抽离出自己滚烫的喉咙,他本以为对方得到了想得到的信息,自然会放他一马,毕竟他这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与男子无冤无仇,来人又何必多造杀孽呢。然而他错了。

直到最后一刻,借着窗外透来的稀疏月光,他终于看清了对方掌中的兵刃:乌黑的三尺棱枪上,三角枪头仿佛狞笑着的毒蛇一般,缓缓在他目光中远去,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数个夜晚噩梦中的场景终于在此刻重叠,终于,侯老四的眼帘无力地合上,陷进了永无止境的黑暗之中。

“奈何之下,不留活口。”淡淡地撇下这句话,望着床榻上逐渐冷却的尸体,小柒扭身跃出窗沿,踏雪而去。

他今晚杀了三个人,因为他接连问了三个人,侯老四是最后一个。自知晓赵拓未死之后,小柒对于赵拓的一切,便再容不下一丝疏忽。他失败了一次,他不能再有第二次。

从三人口中,小柒得到的消息不尽相同:有说赵拓狂得无边,与流云南宫交恶的,也有说赵拓舍身自刀口下救了流云弟子一命的,有说赵拓全身功力尽去,形同废人的,也有说赵拓身手了得,行动更胜常人的。

然而有一个信息可以肯定,那就是:赵拓,一定还活着!

与此同时,,,

雪已停而风未止,篝火堆中,火光逐渐消弱,远不如初始熊烈。一摊已然烧成炭黑的柴火暗示着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呼,呼”双手撑地,赵拓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渗在双臂新伤之上,火灼一般的疼痛。

“中了几刀?”对面同样大汗满头的曲天涯沉声问道,如出一辙的话语,此刻却带上了几分不一样的颤抖。

“三刀”缓缓直起脑袋,正视着对面老者,赵拓刀痕累累的两臂内侧,三处纵横刀口,鲜血淋漓。

“划中我几刀?”

“七刀”直视着老者,赵拓微微一笑,笑容里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三日,由二十一对十五,到今日的三对七,数字相差不算悬殊,然而,胜负颠倒,其间意味却是深远:赵拓掌中得片刀已然青出于蓝,凌驾在曲天涯之上了。

而曲天涯心中的震惊却远不止此:三天前的初战,他并未使尽全力,而三日之后,他通力迎敌下,却分明感到对面赵拓掌中尚还有所保留。

这只能说明,赵拓三日里的进步,比明面上的实打实算还要恐怖。

纵使震惊,曲天涯心中对于这个结果却没有一丝奇怪:这是赵拓用淋淋洒洒的鲜血,纵横交错的刀疤,以及无数次自疼痛中昂首站起的坚韧所换来的,他受之无愧。

张开双臂,凝视着小臂之上长短不一,密密麻麻如大旱时节龟裂的黄土地一般的细长刀疤,赵拓的眼神里饱含着感慨。

他走过很多路,然而没有哪段路能比得上这三天的苦修深刻。一条一条的刀疤,就是他一路走来沿途刻下的印迹,如今回头再看,每一道,都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真实。

缓缓握紧了拳头,赵拓脸上仍挂着笑,笑容里充满了欣慰,充满了释然。没有经过在黑暗中漫长坚守的人,是永远不会懂那划开天际,刺破黑夜的第一道曙光到底意味着什么。成功的甜蜜,永远是用着过程的痛苦作为点缀。鲜血,刀伤点缀得赵拓今夜胜出的喜悦愈加璀璨。

三日苦修,我自己未曾辜负自己,苍天也终究不曾负我。

慢慢支起红尘,步到赵拓身旁坐下,曲天涯单手重重落在后者肩上,目光炯炯地说道:“你当真不愧是石钟铭教出来的徒弟!”

“扑通”一声仰天倒在地上,赵拓疲惫的脸中依然挂满了笑容:“愧不愧,等过了明天再说吧。”

的确,今夜片刀上的功夫之争,远远不是终止。真正的挑战,这才刚刚开始。望着倒在地上轻笑的赵拓,望着那笑容中只有欣慰却不见半分张狂自得的清秀面孔,曲天涯脑海中摹地缓缓闪过一段话:“胜,不妄喜。败,不惶馁。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赵拓,你果真是天生将才,不,你是天生的盗才,是盗贼中的将军王者!”一道声音默默砸响在曲天涯心间,今晚的一切不由得让他愈加期盼明日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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