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年前？

那不就是一九六八年嘛。

梁伟光随手从旁边搬了只铁皮子弹箱过来，五、六十斤的重量若是在平时根本不显重，还不跟玩儿似的，可今天视觉上、心理上都多少受到了点冲击，总感到有点莫名的虚。放下箱子，给他老爸上了根烟并且点上火，自己也点了根烟，然后一屁股就坐到子弹箱上，准备听老爸讲故事了。

老梁坐在一门榴弹炮的大架上，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一个烟圈，看着烟圈完全飘散后才从自己六零年当兵的时候慢慢说起。

一九六零年，十八岁的梁庆松高中毕业后，立志要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在安徽蚌埠经过三个月的新兵连训练生活，他主动要求去祖国边疆最需要的地方服役，结果被有幸分到了西藏军区步兵157团某炮兵连。

在二零零二年的今天，就算是硕士毕业生如果专业不对口，也有可能找不到工作在家待业两、三年的。然而在那个年代，在那种边远地区，连队里如果有个初中生，都要被战士们看作是大知识分子，被认为是文化水平很高的人，要知道梁庆松还是个货真价实的高中毕业生。

巧合的是，炮连的连长钟秋成居然也是康州人，在西藏曲水这个又偏远又苦寒的地方，能碰到一个老乡着实是件不容易的事。钟连长平时对小老乡稍加关照那也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

没多久，梁庆松就被调到连部当文书，却没有一个人在背后说怪话。这是因为小梁同志不但文化水平高能说会写，没事便替战友们写个家信或者情书啥的；而且革命觉悟也很高，做事格外认真，连部出黑板报时，由于高原反应劳累过度后几次晕倒，感动了连里不少人；连长、指导员、副连长还有三个排长回家探亲前，小梁同志都会展露一手漂亮的木工活，连续突击好几天，利用废旧炮弹箱的木板，竟然能做出两只行李箱，上好油漆后那是实用又美观。

这样的好同志，哪个听说了后都要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因此梁庆松入伍半年后就提预备党员了，一般一个入党积极分子填表时只能填两个入党介绍人的名字，就这事还让钟连长、指导员和副连长三个人闹了几天不愉快，差点演绎了二桃杀三士的故事。一年后，就在组织上要对梁庆松提干时，对印自卫反击战爆发了。

一九六二年六月十一日，西藏军区前进指挥部成立，代号藏字419部队，辖驻曲水的157团、驻巴河桥的155团和驻扎木的154团以及几支保障分队。梁庆松所在连队也随即向克节朗前线集结。

不久，克节朗战役首战告捷。他所在藏字419部队把印度人的所谓“王牌”第七旅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全歼印军第七旅，俘虏印军第七旅旅长季?普?达尔维准将。

然而，这场战争是在喀喇昆仑山和喜马拉雅山地区的特殊环境下进行的。该地区属于“世界屋脊”的一部分，地势险峻，气候恶劣，交通不便，人烟稀少，山高谷窄，路险林密，天气多变。尤其是克节朗地区，平均海拔4500米，主要山峰多在6000米以上，地表裸露，终年积雪，严重缺氧，气候酷寒。和许多战友一样，梁庆松在战争中也受到了严重的高原伤害，后来不得不退伍回到康州，提干的事自然也泡汤了，这对他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好在他是高中毕业，在部队又立过功拿过奖章，还做过连部文书的工作，所以被安排到康州市里的红旗机械厂做了厂办文书，一直到特殊时期之前。

特殊时期开始后，康州的造反派组织分成两大派，即“赤水兵团”和“红色狂飙”。红旗机械厂的保卫科科长钟秋成，就是梁庆松以前所在炮连的连长，他也是因伤转业后被分配到红旗机械厂，特殊时期初始，钟科长竟脱颖而出摇身一变成为“赤水兵团”的造反派司令。

当他还是钟连长的时候，梁庆松就是他的兵，现在他是钟司令了，梁庆松又成了他手下一个兵了。钟秋成自从因伤转业后，心理落差一直就大，时常嫉妒命运的不公平，颇有壮志未酬之感，当然，自负自己不比别人差的梁庆松亦如此。谁知时来运转，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英雄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钟科长成了钟司令，顿时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而梁文书也成了炙手可热的梁秘书。

特殊时期的前三年，是全国武斗发生最频繁最严重的时期，康州也不例外。“赤水兵团”的对头“红色狂飙”，受康州军分区的支持，而驻扎当地的某部野战军则支持“赤水兵团”。在各自后台的纵容下，大批的军火弹药纷纷被抢。

“红色狂飙”的成员主要是年轻学生或者刚毕业的社会青年，弄支五六式半自动扛在肩上就要得瑟到天上去了，哪比得上“赤水兵团”的成员，多数是来自康州地区各个工厂的产业工人，这些工人很多都是退伍军人出身，其中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的比比皆是，这些人枪打得准，炮也会操作，有的甚至还会摆弄坦克装甲车。相比较那些学生，这些人更懂得军事战术，且具有一定实战经验，战场心理素质不知道要高多少。

再说了，康州军分区手底下又不辖地方部队，更没有边防守备任务，平时也就是领导各区各县的人武部建设，训练训练民兵啥的，军分区仓库里的存货多数是部队在建国初期就淘汰下来的。

除了一些五六式半自动和有限的几支五六式冲锋枪外，汉阳造、莫辛纳甘水连珠、中正式、春田步枪、三八大盖那是五花八门，班组支援火力也就是经过改膛，能发射56式步枪弹的捷克式、英国布伦机枪和加拿大造勃然机枪，迫击炮更少得可怜，马克沁重机枪倒有十几架，就是大口径机枪子弹太少了。这点家当在人家“赤水兵团”眼里，还真的不够看，人家“赤水兵团”可是把野战军的一个仓库都给搬空了，用后来的军事术语讲这就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

有着多年炮兵专业战争背景的钟司令，则是奉行火炮就是战争之神这一定律，他军事生涯里没有来得及施展的炮兵指挥艺术，在康州这个舞台上重新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索性成立了一个司令部直属炮兵团，下辖迫击炮、榴弹炮、加农炮和火箭炮各一个营，共计各类火炮六十四门。双方围绕着市区短暂交火几次后，就是全面接触战。

按照钟司令的战役筹划，整个战役的部署应该是这样的：首先是用54式122毫米榴弹炮群进行十五分钟的火力准备，对敌前沿阵地进行炮火覆盖，对敌炮兵阵地进行远程压制；同时，用59式130毫米加农炮群对敌前沿阵地的坚固堡垒与火力点进行逐个点名；然后才出动步兵，配合使用迫击炮与火箭筒，进行逐街逐屋争夺的巷战。至于火箭炮营，钟司令根本不屑于动用。

谁知，“赤水兵团”的业余炮兵还没怎么过瘾，“红色狂飙”的阵地眨眼间就被夷为一片废墟，其司令部直接被炮弹轰成了渣，刚成立还没两年的“红色狂飙”瞬间就成为了历史名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被草草收拾后，便在东郊长龙山下挖了大坑给集中埋了。

在上海造反派率先发起一月风暴夺权运动后，不久“赤水兵团”也在康州夺了权并成立了革命委员会，钟司令又变成了康州革委会的一把手钟主任。当时，全国的武斗情况愈演愈烈，终于引起**他老人家的高度重视，很快关于“制止武斗收缴武器”的最高指示出台了，但钟主任刚对指挥大规模炮群作战上了瘾，哪会这么容易就舍得放弃？

这时，梁秘书又立功了。

原来，眼下这座军火库所在的山洞本是天然形成，大半山体其实就是一座空心山，洞里不知为何一年四季都干燥的很，在解放前就被儿时玩耍的梁庆松发现，但除了他，村里其他人包括梁家人谁也不知道有这事。

听到梁秘书的汇报，喜出望外的钟主任吩咐他立即带人悄悄整理这个天然洞窟，秘密把绝大部分保养良好的枪炮弹药都转移进洞库，然后弄了批缴获自“红色狂飙”的汉阳造、三八大盖、马克沁机枪、掷弹筒和六零迫击炮先缴上去凑数，可军区和野战军哪是这么好糊弄的？

就在革委会向军方移交所有武器的前夕，革委会仓库发生了大爆炸，经查系原“红色狂飙”成员蓄意破坏的反革命行为，造成革命同志和革命装备的巨大损失。顺理成章的，知道洞库秘密的人也就剩下两个，即钟主任和梁秘书。

一九七零年的秋天，钟主任被人报复刺杀身亡，凶手是原“红色狂飙”某副司令的弟弟，他哥哥自从死于六八年的那次炮击后，这孩子就一直琢磨着报仇。而知道洞库秘密的人，也就剩下梁庆松一人。

新的革委会主任上台后，原来的梁秘书没了靠山，被排挤回乡下老家当了村支书。特殊时期结束后，在各种各样的清算调查中，梁庆松几次想跟组织上交待军火库的事情，然而欲言又止，这里面牵扯太多太多的东西，那次大爆炸中涉及几十条人命，他觉得自己搞不好会坐大牢甚至被杀头，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瞒了下来。改革开放后，更利用自己当过多年村支书的关系，把后山上千亩荒山索性都承包了下来，并做了各种掩饰，准备用一辈子来隐瞒这件事。

……

“老爸，你太牛了，全世界的影帝都不如你。”梁伟光听完这军火库前世今生的故事后，发自内心的佩服他老爸，绝对是特工里的潜伏天才啊！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守着这个秘密，娶妻生子承包荒山植树造林开办工厂，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平常地不能再平常了，好像也没什么心理压力，生活也不抑郁，天天都吃饱睡好。

老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哪会轻松，我几十年了滴酒不沾，就是怕酒后吐真言，晚上睡觉也生怕自己说梦话。”

“这里一直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如何消除这个麻烦，梁伟光也是一筹莫展。

“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有小儿子帮着自己分担，老梁倒是不那么着急了，他觉得小儿子就是比大儿子有担当，要是把梁朝晖带到这里来看一看，没准会被吓得腿都站不住，这也是老梁潜意识里为什么不支持大儿子辞职下海，而希望他在乡农机站能混就这么混下去的原因。

“爸，到底是哪个逼你放弃承包权？”眼下这个解决这个麻烦是最紧迫的。

“还能有谁？马勒个壁的就是陶建国那混蛋。”提起这个人，老梁就是一肚子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