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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四川》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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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东这片丘陵地如同一把巨大郁绿的椅子,宁徙的新家就建在其“椅座”处。是座有气势却简陋的房子。说它有气势,是此屋的地基夯呈半环形,有发展空间。简陋呢,不过就是栋土木瓦屋。宁徙称之为“篾瓦土楼”。是就地取材,用当地的粘沙土混合夯筑,用竹板、木条作墙盘,施工容易,造价便宜。

这里的秋天闷热,安顿幼女常光莲和幼子常光圣入睡后,一身淌汗的宁徙端了簸箕坐在门口筛干包谷,就看见高挽裤腿敞露胸口的老憨扛锄头走进院子来。老憨长她两三岁,肤色黝黑。

宁徙是携子女路过重庆府时遇见老憨的,当时,乞讨度日的老憨衣不遮体,躺在街边的屋檐下,因患疟疾病而奄奄一息。宁徙心生怜悯,给了他几块铜钱,听出他是福建口音,一问,他也是从闽西来川的。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宁徙自幼跟邻居的老郎中学过医术,就为老憨诊病、买药、熬药、喂药,守护他几天几宿,老憨得以死里逃生。病愈的老憨朝她跪拜磕首,指天发誓作牛作马侍侯她一生。宁徙同情他无依无靠,自己也确实需要个帮手,就收留了他。

有了老憨的一路相随,她母子平安抵达重庆府所辖荣昌县。

在县城小摊吃担担面时,宁徙向老摊主打问父亲宁德功之事。老摊主道:“宁德功啊,原先是这里的县太爷,他这人可好,那时候,这里的人少得可怜,人些都得下地干活,细娃儿没人管,他就让把细娃儿送到官府代管,收工后再去领回,我那娃儿就送去官府代管了半年。咳,唉唉,不知咋的,他后来竟然弃官不归了,至今还是被官府缉拿的死罪要犯。”宁徙听后,更想尽快找到父亲,吃完担担面,起身走:“老憨,我们去县衙门打问。”老憨发急:“夫人,千万不能去县衙门,18年的无头案,说不清楚的。你绝对不能暴露你是宁德功的女儿,这县城也不能呆,否则会引来天大的祸患!”宁徙伤感不已,也觉老憨的话有理,只好无奈地离开县城。

他们走出县城约莫半日路程,宁徙说:“老憨,不走了,就在这里安家。这里是荣昌县的岷坝村,‘岷’与‘闽’同音。我和夫君商量过,入川选址务择仁地,既莫居闹市也别离其太远,以便于他日完粮过税、考试入场方便。这里正好合适。这儿离武陵山也不很远,也好寻找维翰和光儒。”环顾丘陵地,“老憨,你看像不像我们老家那地势?”老憨皱眉看:“说像也像,说不像也不像。”宁徙说:“你见过我们闽西那土楼围屋吧?”老憨道:“岂止是见过,我还修过那土楼,我是木匠。”宁徙心喜:“你是木匠啊,好。老憨,你看,要是我们在这‘椅座’上修建一座土楼,你看像不像我们老家?”老憨道:“那就像,像。”

中国的民居有四合院、围龙屋、石库门、蒙古包、窑洞、竹屋,而掩藏在崇山峻岭中的福建民居客家土楼却鲜为人知。客家土楼呈方形、圆形、八角形或椭圆形,以种姓聚族而群居。长途迁徙的客家人得靠相互关照度难关,他们每到一处,本姓本家的人总要聚居一起。客家人居住的多是偏僻山区,虎豹侵袭、盗贼猖獗,加上当地人的袭扰,便建造了这种“抵御性”的城堡式土楼建筑。宁徙的老家就是在一座客家土楼里,那土楼也是修建在一个椅子形的山地上。人以居为安,宁徙修不起也没必要修建家乡那种聚居的土楼,却也希望今后会有发展,就修了这栋有土楼影子又杂以四川农家民居的房子。修建这房子,老憨出了大力,去乡场上雇了临工来,又当工人又是工头。

田土不愁,真还是插树枝为界。他们来后,老憨和她都每日里开荒种地,这里有了生机。

老憨勤快,干活卖死力气。她问过他身世,他说他是个孤儿,跟随一伙移民进川。再问就问不出啥了。她担心过老憨,怕来历不明的他会对自己起歹心,可接触以来渐次放心,老憨对她惟命是从,全然是主仆关系,她是离不得他了。

“筛干包谷啊。”老憨的闽西话带了川腔,“后天县里赶大场。这里地广人少,赶场天去赶个人气。”从水桶里舀水洗手、洗脸。宁徙道:“嗯,我们去赶场,去买头水牛,还买些秋包谷种子。”老憨用发黑的帕子擦脸上手上的水:“夫人,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说。”点燃叶子烟抽,喷出烟云。

“你说。”

“我们插占了这些田土,可还没有官府认可,还是得去县里办全手续为好。”

宁徙点头:“直接去县里还不行,傅盛才说过,得要把我们插占田土的位置、四至、块段、亩数和栽粮情况写成地牒,先要找村长、甲长、里长逐级核实,再才呈报县衙门发执照。我打问过乔村长,这县里共置有12个里,里之下是甲,甲之下是村。”

老憨道:“手续多。”

宁徙笑:“手续是多,可有得这么多田土还是高兴。”

屋里的婴儿啼哭,开始是一个婴儿的啼哭声,接着是两个婴儿的哭声。老憨赶紧进屋抱出常光莲、常光圣两个婴儿来,他好喜欢这对双胞胎,都才出生两三个月,还在吃娘奶。他乐呵呵诓哄孩子:“啊,乖乖光圣少爷、乖乖光莲小姐,饿了啊,要吃娘奶啊。”宁徙从老憨手中接过两个婴儿,笑道:“啥少爷小姐的,也就是你的侄儿侄女呢。”老憨道:“不敢不敢,我这下人可是受不起!”宁徙笑,侧身子解衣扣,敞开出两个**来。光莲、光圣的两张小嘴就各咬一个*吮吸。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奶水还旺盛。入乡随俗,跟这里的乡下女人一样,她给孩子喂奶也不避讳男人,对老憨更是放心。

宁徙给孩子喂奶时,老憨就去劈柴。这里林木葱郁、竹林茂盛,随处可见残木枯叶。老憨曾对主子产生过邪念。途中投宿那个夜晚,住隔壁屋的他听见宁徙屋里的两个婴儿啼哭,心想,夫人该给孩子喂奶了。那一路上,夫人给孩子喂奶时都避着他。他想偷看她喂奶,又诅咒自己混蛋,竟然对救命恩人邪想。两个婴儿的哭声越来越高,嚎啕起来。他躺不住了,起身穿上衣服去隔壁敲门,夫人没有应声。他急了,担心夫人会有不测,这年头杀人越货之事常有。就死命推开窗户翻进屋去,连声唤夫人。他走到夫人床前,借了月光看,夫人身边的两个婴儿舞手抬脚嗯哇啼哭,夫人却仰躺酣睡,肚兜解开了的。他顿时热血上涌,喷吐粗气,本能地伸出颤抖的手去,最终,他那手移动到她额头上。啊,好烫,夫人是生病发高烧昏迷了!扇自己耳光骂自己坏蛋,赶紧拉肚兜盖好夫人胸口,急忙点燃蜡烛。才想到用湿毛巾为夫人敷额头降温,又为夫人喂凉开水。他生病时,夫人就是这样照护他的。忙碌一阵子,夫人清醒过来,朝他点首致谢,侧身拉开肚兜喂两个哭得凄厉的婴儿。他赶紧去找旅馆的人请来郎中,为夫人把脉、开药,接着是熬药、喂药,忙了大半宿。回房间躺到床上时睡不着,俯身折腾,诅咒自己妄生邪念,直到天光初露才昏昏然入睡。自那之后,他想看夫人喂奶又极力控制自己。自己向夫人指天发过誓,作牛作马侍侯她一生,一个下人是不能对自己的主子产生邪念的。

吃罢晚饭,天就晚了,山乡月夜,一片空寂。

宁徙诓哄两个孩子入睡后,自己睡不着,思念维翰和光儒,禁不住两眼发湿。听见隔壁屋里老憨的鼾声,心里稍得慰藉,幸亏遇了这个忠厚的老乡,否则,自己母子三人将会遭受更多的苦难,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在此地安家。老憨其实不憨,也不丑,实是精明能干。她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入睡。这大山弯里,就她母子三人和老憨,一到夜里就倍感孤寂,一个健壮男人睡在隔壁,使她有种莫名的躁动。“咣当!”隔壁屋里一声响,宁徙一悸,土匪来了?乔村长家就被土匪抢过。她穿衣下床,操起床边那根老憨为她做的防身棍,轻脚轻手走到隔壁门口。她想喊老憨想推门又止住,万一有土匪在里面会惊动了的。有武功的她轻步走,想抓住土匪,为乔村长追回被抢的钱物。走到窗前时,垫脚朝格窗里看,目光随扑进格窗的月光搜索。没有土匪,老憨床边地上有个酒碗摔碎了,老憨的一只手横搭在木桌上。她松口气,这个老憨,就喜欢喝上两口,翻身时把酒碗都打碎了。目光被牵住,面颊如火灼,个死老憨竟一丝不挂。她赶紧收回目光,该死,男女授受不亲。回到屋里上chuang,身心都难受。

乔村长介绍的那个小保姆明天就来了,她想。后半夜才恍恍然入睡。

次日晌午,抽叶子烟的比她长两岁的乔村长领了那小保姆来,说:“宁徙,我把你要的小保姆领来了。”是个十六七岁的穿短衣短裤的小女孩,提了个大包袱,缩手缩脚站在乔村长身边。宁徙不满意,却说:“谢您了,乔村长,就留下她。”对老憨,“老憨,给乔村长付辛苦钱。”她没敢像平日那么看老憨,决定今天必须把这个小保姆留下。老憨就付了10文钱给乔村长。宁徙说:“再加40文。”老憨就加了40文钱。乔村长道谢,走了。

“你叫啥名字?”宁徙问小保姆。

“村长叫我桃子。”小保姆说。

“桃子,好吧,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家的小保姆了。老憨,你领她去柴屋住,教她带光莲和光圣。”

老憨就领了桃子朝柴屋走。

宁徙盯老憨和桃子走去的背影,心里稳实。吃早饭时,她本想对老憨说,你昨晚咋把酒碗打碎了,咋光身子睡觉,又把话吞了。

宁徙和老憨走到荣昌县城时,秋阳已经当空,二人都汗湿衣衫。宁徙头挽毛纂、别木簪,穿左右开襟下摆呈狐状的枇杷裙,一双青色布鞋布满泥土。老憨穿吊裆裤,敞开着麻布对襟衫,露出黝黑的胸脯,发辩挽在脖?上,扛着系有绳子的扁担。这荣昌县,康熙六年时,全县只余人口286人、143户,《康熙三十三年招民填川诏》颁布后,人丁才缓慢回升。平日里,街上的人不多,赶场天最是热闹。此时里,城里的摊贩、四乡的农人把个街市弄得喧嚣、拥杂。有卖衣料、日用杂物的,有补锅、剃头的,有叫卖灯草、叶儿粑、黄凉粉、水豆花、担担面的。宁徙眼睛不够用。她那南方女人白皙的皮肤、灼亮的眼睛、精巧的鼻头、柔润的嘴唇、健美的身姿,引来男人们惊诧的目光。宁徙看见围观的人群,拉了老憨挤进去。

“哈,老憨,是钢牙叼板凳!”宁徙笑道。

“在我们老家见过。”老憨说。

场地当间,一个汉子用他那铁齿钢牙叼着12根犬牙交错的长板凳。帮手喝叫:“看我们客家移民的真功夫!”人众喝彩。帮手端了锣盘围场走:“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就有人往锣盘里扔铜钱,宁徙扔了一串铜钱,心里高兴,不想在这里看见了客家艺人的表演。老憨也乐呵呵扔了个铜钱。

看完表演,宁徙对老憨说:“老憨,在我们老家,嫁娶、寿辰、节日这些喜庆日子,都会有这种表演。”

老憨点头:“这是世代相传的绝技。”

二人说笑着去了牛市。牛市是个土坝子,牛蹄印、牛粪满地。卖牛人叫卖着黄牛、水牛。老憨与卖牛人在衣袖里一阵讨价还价,伸出手来,朝宁徙比出4个指头。宁徙点首。4000文,这价钱将就。中人过来仲裁。

眼看这生意就要谈成,突然,牛市乱了,卖牛人皆惊惶,赶了牛四散逃跑。六七个气势汹汹的汉子追赶一个书生模样的英俊男人,对他大打出手,说他是张献中余党,扬言要捶死他。那英俊男人护头叫屈,无还手之力。他那管家在一旁哀叫:“你们血口喷人,我主子可是厚道的好人……”宁徙陡然火冒,他夫君就是这样被宣贵昌诬陷的,大喝:“住手,你们光天化日之下打人,无法无天了!”那伙人里的头儿就转对宁徙邪笑:“个美人儿,是他婆娘吧,陪我睡一觉就饶了你男人。”伸手捏宁徙脸蛋,“哈,好嫩生!”宁徙气顶脑门,给他一掌,来了个仙人摘桃:“给姑奶奶蹲下!”安德全就抱了胯裆惨叫。他那里晓得,宁徙跟他夫君习过武术,使的是鹰爪拳。那伙人见头儿蹲地惨叫,齐涌过来,照宁徙死打。宁徙还击。老憨成了怒兽,挥扁担乱砍。只片刻,那六七个人便抱头鼠窜。

宁徙上前扶起那英俊男人,关切道:“伤着没有?”英俊男人没有内伤,连声道谢,一定要请宁徙和老憨去“荣顺酒家”吃饭。宁徙推诿不过,只好应承。英俊男人边走边自我介绍,他姓赵名书林。宁徙也说了自己的姓名。

“荣顺酒家”乃县城最大的餐馆,赵书林领她去了楼上的包厢。这包厢的窗户开着,可见楼下淌过城区的河流、行舟、野鸭、白鹭,两岸林木葱郁。

赵书林吩咐管家吴德贵点了上口的名川菜,要了上好的江津烧酒。宁徙好久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酒席了,着实饱餐一顿。吃饭摆谈间,宁徙方知那六七个人并不认识赵书林,领首者叫安德全,乃是一伙欺行霸市、敲诈钱财的歹徒。还知道了赵书林祖辈是从湖南安化迁来的,乃宋朝皇室后裔,家族颇多翰墨遗风,出过举人状元。

“赵相公祖上资格好老,是‘插茅杆花的’啊!”谈话投机的宁徙笑道。早期移民以插茅杆花为界圈地,“插茅杆花的”乃创业早、资格老、威望高者。

赵书林笑道:“我祖上乃是宋代进川来的,比那‘插茅杆花的’早得多。我赵家早已是四川土著了。”朝宁徙、老憨举杯,“来,喝酒,喝酒!”

吴德贵殷情地为主人和两位客人斟酒。

宁徙叹曰:“宋朝时来的啊,名副其实的当地土著。”又生疑,“呃,明末清初以来,四川连年战乱,人口锐减,外逃者好多,你们赵家何以能够在这里生存?”

赵书林摇头:“唉,一言难尽,磨难多多。”呷了口酒,抹嘴说,“明末,崇祯十七年六月,张献忠破涪州、取重庆,人心惶惶。我祖爷爷带领我爷爷等全家仓惶逃跑。我祖婆婆体弱不能远行,不得已留守在那两层楼房的故宅中,坚闭重门,自誓以死。”

宁徙担心道:“那可危险。”

赵书林道:“张献忠的军队并没有来。那时,我家仓中积谷颇丰,可供我祖婆婆吃上数年,不明外界情况的我祖婆婆就在家里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独身生活。时日久了,屋外长满的枯草荆棘将住屋与外界隔绝,她终日就在那荆棘围栏里过日子。存粮不济时,就在屋外的堰塘边种谷子、蔬菜度日。没有衣服穿了,就以草为衣。一晃几十年过去,她也不知道我祖爷爷的生死下落。”

“几十年啊!”宁徙惊叹。

赵书林点首:“塾料我祖爷爷还健在,他携家逃往了贵州,在那里娶妻,生了两个儿子。天下甫定,我祖爷爷年老思乡,加之清庭招辑外逃者归川,便独自先回归故里,打算在原籍垦地,恢复家业。可家乡广土荒芜,田无深箐,虎豹横行,人迹罕见,无从寻觅故里。他只能凭记忆寻到原先住屋的大体方向。抵达后,雇人持斤斧斩竹伐木,将荆棘树篙清理,方发现大树围绕的故居老宅还在,屋里还冒着炊烟。就听见有人问,汝辈何人?是个女人的声音。我祖爷爷赶紧回答,是我,这家房子的主人。看见楼窗口探出张老太婆的脸,对他窥视良久。那阵,我祖爷爷的衣冠迥异于昔时,而音容尚可辨。我祖婆婆终于辨认出我祖爷爷,我君归耶,我乃君之妻耶!我祖婆婆并没有立即下楼,叫我祖爷爷先将衣裤递上楼窗去,好蔽体相见。我祖爷爷赶紧解脱衣裤扔上楼去。我祖爷爷看见向他走来的我那祖婆婆面目黧黑,发乱如蓬。老夫妻泣如来世。”

宁徙听着,咂嘴道:“真可谓‘不知有汉,无论晋魏’。”

赵书林说:“后来,我祖爷爷去贵州接来我后祖婆婆和我爷爷、父母等人,在原地置业,重又发家。”

宁徙感动:“你们赵家真神奇,你祖婆婆乃女杰也!”觉得自己所遭遇的苦难与之相比算不得啥,更对寻找到夫君、长子和爸爸信心倍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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