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啊！”孙维嘉用全部精力喊出这三个字。只有这三个字，不是吝啬或矜持，而是他没有力气再把它重复一遍。

学校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包围了。曾经高耸和坚如磐石的围墙，在剧烈地动荡，时而上下跳跃，时而左右摇摆，似乎要在瞬间倒塌崩溃。而墙外的洪水还在带着疯狂的吼声不断地撞击着围墙上即将碎裂的砖块。这吼声来自无数人和无数动物，男人，女人，老人，儿童，羊，鸡，鸭，狗，狼，华南虎、驯良的野猪、老鼠和青蛙。其实，无法分辨清楚他们都是谁，他们和它们混杂一起，最后都变作猩红的浑浊的水，从墙缝和砖头微小空隙里涌进来。情况万分危急，而孙维嘉又孤立无援。他回头看看身后，那些教学楼以及教学楼上虔诚的灯光，还有校园里平和的大块的草坪，以及草坪上古板得一笔一划的小径，等等一切，都陷入一潭黑色的水中，波涛荡漾，深不可测。学校遭遇不测。

他站在校园之内，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惊恐万状，不知所措。太突然了，所有的一切都出乎意料，也没有人提示他，更没有预报，即便看《2012》的时候，也不曾有丝毫的启迪和暗示。当然，他也知道，也许是自己太愚钝，也许一切早已安排好了，早已经行动了，像一个叶子的枯萎，像一个人的死亡，像一个堤坝的溃败，都是迟早的事，只是他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要不然，此时此刻，空旷的校园只剩下他一个人呢？昔日的那些老师和同窗，他们都到哪里去了？那个一直怀揣温情住在歌曲里的他上铺的兄弟马札，还有他每天要看三眼半的屁股肥嘟嘟的令他十分钟情的同乡小学妹小芳，还有一直诲人不倦的恩师们，都不知去向。

对孙维嘉和他的学校来说，是灾难降临。而对于世界，这是一个刚刚生长的新闻。现在是什么时候？新闻中的三要素，第一个就是时间。可是他却失去了自己的时间感。白天？不对，没有熟悉而热情洋溢的奔走不息的太阳？夜晚？也看不见瘦弱而多情多病的暗恋已久的月亮，以及曾经含义深邃的星空。其实，时间都是人为制造的，大自然本来无所谓时间，只有孕育，成熟和不断死亡。为了这个可笑的时间，人类又制造了钟表。-=手打吧会员手打 www.shouDa8.com=*

他有过一只可爱的小手表，但是，不很可靠，报时可能截然相反。比如十二点吧，是夜里十二点呢？还是正午十二点呢？那还得参考太阳、树木和另一个不认识的鸟儿。后来，他把手表换成了手机，手机可靠多了，虽然是二手货，但很有主见，不必要再寻参照系。他伸手去衣服的口袋里摸索手机，可是，哪里有什么口袋？他刚从宿舍里奔跑出来的时候忘了穿所有化纤和棉质的东西，只有这件“真皮”衣裳，祖上留下的传世之宝，依旧随身。其实，不要手机也罢，自己已经欠费好久了，先是不能打，到后来是不能接，估计现在连时间也大概被掐了，混沌世界，上帝也没辙。

即便有上帝又能何用？上帝在遥远的天国，此去十万八千里。而孙维嘉却只能站在地上。他从前好高骛远，总想去天空飞翔，而自己的双足和站在地上的造型，总是自惭形秽。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此刻，连稳稳地站在地上和四处走动一番都成了一种奢望。他已经无路可走。

高墙不能逾越，只有顺着高墙之下狂奔，以图找到一个救命安身一隅。而此时，这极度危机的高墙之下的奔突，是绝望的，却也是相对安全的，起码比直接落进院子里冒着黑色液体的水潭要来得安全。落水被淹的感觉，他是有过的，那是很可怕的。他已经不记得是哪一年，什么地方，他掉进湖水里，或者是一杯水里，虽然是很清澈透亮的，一尘不染，他却被淹死了一次。医生说，好在淹死的只是他的从前，而后来的年华却未曾死亡，于是他又活过来了，真是奇迹。后来，他还考上了大学，就是现在的这个学校，北方医药科技大学，成了法医系的一名学生，是奇迹中的奇迹。

虽然外面的洪水丝毫没有减少它的冲击，学校的围墙真的很结实，墙没有垮塌，比他的计算更结实两个小时。因为他已经在围墙下来回奔突了一百二十分钟。但他一无所获，没有哪里有通往安全之地的门户。而且，校园里面的情况却越来越糟糕，黑色的水潭，开始翻腾，像一锅开水，又向四周扩散而去，更像海潮，虽然他没有见过海潮。但是，像潮水一样的?潭却直奔他而来，黑色的怪物，散发着恶臭。它们漫过他的脚面，漫过他的膝盖，漫过他的心脏，漫过他的呼吸和思维，漫过他高昂的斗志和远大的理想。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但是，临死之前，他要轰轰烈烈地思考一下。他不明白，这黑色的潭水从哪里来的？学校中间却是有过一个湖泊的，但是，那是人工湖，淡水，很有意境。湖面没有一只蛙鸣那么大，水也只有一首流行歌曲的深度，至清至美，没有丝毫污染，一年四季，爱情生长得茂盛而精致。就算这湖水是答案的一部分，还是不能说明问题。这黑色从何而来？和一些习惯性的东西有关？*的叶子要发黑，中毒的人脸色发黑，油尽灯枯了就是黑夜，太阳落山了天要黑，走在路上被人拍了一砖眼要黑，等等。也许和他自己的一些不良记录有关，记得有一次他生气把教授的一本论文集扔进了湖中，那些信誓旦旦、铁板钉钉的文字们，黑色的文字们，却极不牢靠，墨迹遇水即刻土崩瓦解，传染了一湖清澈的碧波和诗韵。太荒唐了，这个关于黑色的答案！

黑色的答案虽然牵强附会，但是，总比没有结论要好得多，起码可以在答辩的时候和教授诡辩一番。可是，最难解释的是，那湖水本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为何能突然剧增，像涌泉一样，奔涌来来，以至于淹没自己年轻的生命？难道是湖底已经和外面的洪水沟通成功？私下媾和？暗度陈仓？对，一定是有一个地下通道，类似人工开凿的运河或者天然的喀斯特溶洞，一定是这样！大胆的设想，精细的论证，这是他从科研方法课上学来的方法。没有白花钱，父母的血汗钱。嘿嘿，这一次的死亡，死得明明白白，死得清清楚楚，能达到90分以上，比平时考试成绩好！

外面的洪水和校园的怪湖，双管齐下，淹没到了他最高飘扬的一根头发，他双脚离地，开始在水里飘荡翻滚。一阵心口憋闷之后，他以为自己的生命要结束了。可是，他却依然能够呼吸，喝一口脏水，居然又自然而然的吐出去，只留下其中的难得氧气，就像一条在臭水沟里顽强生存的新物种鱼类。奇迹发生，他却没有死掉，而是蜕变成了一条鱼。但这真是比死亡更倒霉的事情。不知道是谁说过，人类最早是由海里的鱼类进化而来的，只是爬上岸之后，腮就退化了，成了脸蛋，鳍变成四肢，这是一个漫长而伟大的历程。而自己却一下子就成一条*裸的鱼，倒退了那么久远，而且是一只别具一格的污水之鱼，真是落后至极，心痛至极。

更令他心痛的是，他不是一条自由自在的幸福的鱼，呼吸着黑色和猩红色浊水暂且不说，最可怕的是有许多捕鱼的网和钢叉向他袭来，密密麻麻的黑影向他围拢过来，他东奔西躲，竭力摆脱，可是，最终难逃厄运，还是被捉住了。他这条堕落的鱼被网在一张结实而致密的网中。在他被网住的时候，周围的水都沸腾了，像煎炸的油锅，吱吱地冒着黑烟，像中午时分学生食堂里飘出的诱惑。

他想，今天学生食堂里又将会多一道菜，红烧鱼。不，红烧鱼过于堂皇和渲染，属于宫廷菜谱。那一次*的一位高官来校视察的时候，许多领导前呼后拥，浩浩荡荡，专门看食堂的饭菜。做菜的大师傅很有眼光，一看高官的长相，特备是胡须，就是知道是爱吃鱼主。立刻做了一个“百鱼宴”，金牌菜，红烧鲤鱼。于是，他的烹饪方法以及学校的各项工作都受到表彰。

谁知道，从此他，孙维嘉，就厌恶了红烧鲤鱼，还找不到原因。于是，他想，还是清炖吧，清炖鱼味道比较纯，做法传统而地道，可以一点一点地把鱼的思想和最初的动机炖出来，一丝一缕，不紧不慢，悠悠扬扬，乐哉快哉。唉，见鬼去吧！他又改变了注意，清炖鱼也不要做了，即便味道再美，也没有知道自己孙维嘉就是这条鱼！

“捉住了，捉住了，这个不害羞的东西，光屁股乱窜，快给找件衣服披上。”这个声音，似乎是从一锅烧开的水中或者沸腾的油中传出，带着温度。孙维嘉很奇怪，一只鱼而已，还谈什么害羞不害羞，更谈不上穿衣服。从来没听说过一只即将下锅的鲤鱼这么酷，西装笔挺，革履锃亮，摸摸新刮的胡须，照照镜子，做个鬼脸，然后，滋啦啦死了。嘿嘿，那还是鲤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