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武表情严肃，眼神从参会人员的脸上轻轻描过，明年三月全县召开人代会，那时他将移架县政府，出任副县长。</p>

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局面，不能在离任之前闹出什么乱子，但昨天镇政府大门前上演了一幕好戏，大棚蔬菜农因伪劣种子造成极大损失，集体到镇政府讨说法。</p>

莫武习惯性地清清嗓门，引起别人的注意力，相当于“现在开会了”的潜台词，也是提醒别人，要重视领导。</p>

镇党委、政府的主要领导成员将注意力放到他这边。</p>

很享受这样的注视，乡镇级的小官场也有其迷人之处，眼角余光盯上刘洁那张白嫩水清的脸蛋，心底升起一股热流。</p>

再转到自己的左手边，胡骄今天出院了，脸色略显苍白，喝酒差点连命都搭进去。</p>

这是胡部长的公子，也是县委陈书记眼中的重点。</p>

虽然后台强硬，但莫武根本没将他放在心上，学识再高没见识重要，背景再强也要有经验才行。</p>

茶壶里的汤圆啊，倒不出来，人才可惜了，可惜。</p>

按说胡骄是镇党委排名第三的领导，除了他和康龙臣镇长外，没人比他大，但实情恰恰相反，胡骄理论高过实际，为人谦和，人品纯信，基本上不会跟他或者康镇长唱反调。</p>

莫武温和地冲胡骄笑笑：“骄骄，身体没问题吧？”整个领导班子里，所有人都不会喊胡骄的职务“胡书记”，他是班子里年纪最小的成员，包括美女刘洁，也称呼他的小名“骄骄”。</p>

胡骄摇摇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很勉强，也很腼腆。</p>

“要不要再休息几天？反正现在没什么紧要工作。”</p>

昨天胡建国两口子千叮万嘱地回去了，胡骄在父母面前强颜欢笑，心底却凄苦无比，这般所受的委屈让人万分痛苦，骂不过，打不着，看不见，赶不走，日夜翻腾，弄得他身心俱疲。</p>

最恼火的莫过于，以往能进退自如地隐藏内心的情绪，现在却异常困难了。</p>

比如心里不爽快、不痛快，嘴里马上开始开炮，而且全是“出口成脏”，他只能打定主意，少说话，不说话，最好是徐庶进曹营。</p>

外人看来胡骄只是身体不适，神情略显萎靡，谁也想不到他会鬼上身，更加想不到，此时的胡骄，性情中已经隐隐渗入很多新的特征。</p>

胡骄拒绝了莫武的好意，后者也没放在心上，年青人第一次醉酒很正常，多调养几天就能适应过来，总要经过考验才能成熟嘛。</p>

“今天的会议主题是，研究我镇大棚蔬菜伪劣种籽善后、及相关责任人的处理问题，大家手里都有一份报告，昨天晚上我们几个书记开了个碰头会，嗯，骄骄不在。”边说边看向胡骄，意示抚慰。</p>

胡骄没抬头，注意力集中到手上的报告，漫不经心地说：“我先看看。”</p>

莫武眉头碰了一下，眼睛扫过康龙臣及其它两位副书记，见他们脸上都有诧异的表情，显然没人跟胡骄私下沟通。</p>

按惯例，胡骄通常会很温和地示意“没问题”，莫武继续主导会议，把他的主要意愿表达出来，然后举手通过，形成正式文件，这样，工作就算完成。</p>

难道胡骄跟种子站站长有什么交情？</p>

莫武停顿一下，打算忽略胡骄的态度，继续讲话：“根据我们几个书记商量的结果，打算针对这起事件做出……”</p>

胡骄紧促着眉头，扬声打断莫武：“我还没看完。”</p>

他这一出声，把整个会场气氛弄得十分尴尬。一把手讲话，二号书记打断，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而且态度和语气显得格外生硬，没有半点缓和的意思。</p>

莫非骄骄还没醒？</p>

这是包括莫武在内，所有参会人员的猜测念头。</p>

莫武毕竟是老干部，爽快地笑道：“骄骄啊，是不是还有点有舒服？有什么意见，我们私下里商量？”</p>

胡骄抬起头来，脸上的笑意有些干硬，甚至羞涩，嘴里的话却毫不客气：“等我看完再商量。”</p>

好几个人急忙低下头或者左右观顾，谁也不敢看莫武，镇里的一把手突然被人架起来，不上不下的情况令参会的人员心情复杂。</p>

一向乖巧温顺、谦和诚恳的副书记，突然间变得咄咄逼人，而且还是在这样正式的会议上。</p>

好几个人嘴唇嗡动，想说点什么，又怕得罪人。</p>

莫武是一把手，明年当副县长不是什么秘密，这本来就是行政惯例，第一大镇党委一把手，本身就是县委常委，干一届当副县长是常例。</p>

另一个是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的公子，县委书记陈昭还是部长大人当年的秘书，听说前两天胡部长把陈书记训得够呛。</p>

得罪莫武，眼下难受，得罪胡骄，将来难受。</p>

莫武方正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红色的怒意，将眼睛扭向康龙臣。</p>

老康五十六了，明年退下来养老，自从莫武来后，他就抱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思，基本上什么都由莫武说了算。</p>

现下出现这种局面，他不出来和稀泥，今天的会议怕是要闹出大问题。</p>

反正莫武未来的方向已经定调，现在帮他一把权当顺水人情。</p>

老康笑呵呵地看向胡骄：“骄骄，你看这么多人等着你呢，要不，我们先把问题处理了，随后再商量？”</p>

这话有点欺负人，问题都处理了，还商量什么？看来老镇长也不厚道啊。</p>

胡骄摇摇头，“大家都看过了？”</p>

在莫武的扫视下，所有人应声点头，胡骄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我还没看完。”</p>

老康有些无奈地看着莫武，然后轻声笑道：“那咱们先等胡副书记看完。”</p>

语气中，对“胡副书记”略有强调，意思很明显，是提醒胡骄，别在这事儿上纠缠。</p>

整个会场安静下来，有的低着头，有的装作认真研究手上的报告，纪律明显比往常要好，连咳嗽声都特意压到最小。</p>

刘洁皱着眉头看向胡骄，很诡异呀。</p>

种子站站长刘兵是她弟弟，菜种的事情她比谁都清楚，昨晚莫武打过招呼，意思是让刘兵把事情扛下来，幸好损失不大，相关赔偿由县农业局出面。</p>

等风声过去后，再把刘兵调到政府办。</p>

这次伪劣菜种的提供者是王副县长的小舅子，如果认真追究起来，怕要承担部分刑事责任，然后暗地里主管农业的王副县长怕会受到影响。</p>

这在刘洁来说，莫武的安排完全可以接受，刘兵挨了处分，莫武走之前安排他当政府办副主任，级别没提，但路子垫实了。</p>

然后莫武送了一个人情给王辛，她和弟弟送了人情给莫武，皆大欢喜。那么最后的损失不过是县农业相关款项。</p>

但胡骄今天唱的是哪出？</p>

难道背后有胡部长出面？难道王副县长得罪了胡部长？这些不是刘洁他们这个班子能接触到的。</p>

胡骄的长相很俊，如果不是平时太温柔，起码有股男人的英气。长眉细目，鼻梁挺直，脸型的线条上方下圆，下巴略突，这种面相的性格应该是倔强刚正的，可平时笑起来偏偏很女性化，说话也是轻声细语。</p>

可今天的胡骄不这样，很严肃，微笑都是勉强的，干硬的，嘴角扯扯，眼神……很有力，这是刘洁最大的直觉，都说女人的直觉很灵敏。</p>

这样的胡骄看起来才好，刘洁哑然暗笑，确实，刚刚胡骄连顶莫武三回，话不多，还重复，但顶得让人难受，看报告的目光很镇定，好像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p>

镇定，有力，平静的胡骄，让人看不懂。莫武决定先看胡骄玩什么把戏。</p>

大约五分钟，所有参会的人觉得犹如过了十年。压抑、诡异的气氛实在太沉闷。</p>

胡骄翻完最后一页，莫武不再发话，他决定静观其变。</p>

翻了好几下，胡骄长眉一动，发话问道：“没了？就这么个报告？谁提供的菜种？菜农损失怎么认定？担误的时间如何补偿？这里的责任人是刘兵，刘兵跟提供菜种的人签合同了吗？我记得这块大棚蔬菜是王副县长的示范基地。”</p>

会场依然很安静，胡骄的话问完，谁也不接口，谁也不回答。</p>

胡骄无所谓地笑笑：“好，大家都不说话。那莫书记继续。”</p>

莫武还是老样子，温和地冲胡骄笑笑，“那我继续，针对这起事件，经镇党委研究，已经做出了相关处理决定，第一，种子站站长刘兵记大过处分，并通报全镇批评；第二，镇政府抽调精兵强将成立联合小组，对菜农的损失进行相关测定，拿出合理的补偿标准；第三，具体损失赔付由县农业局承担。大家有什么意见？”</p>

说完，看向胡骄，眼神里风平浪静，没有半点波动。</p>

胡骄不说话，抬高下巴，上眼皮耷下来，扫视在场的人员。</p>

老镇长干咳两声：“我同意党委意见。”</p>

这是表态发言，按顺序，是由位置最后一位副镇长表态，可这次老镇长提前第一个表态，意思很明显。</p>

既然老镇长表态了，接下来轮到胡骄表态，然后反顺序进行，最后形成决议，完事，收工。</p>

胡骄不说话，他现在的神态有点飞扬跋扈，不理不睬，如果嘴角叼根烟，这模样就有点“社会”了。</p>

莫武失声笑问：“骄骄，你有什么意见？”</p>

胡骄斜斜地瞟他一眼，手指划了一圈参会人员：“等他们先说。”</p>

莫武点点头，探询地逐一看过去，主要是党委班子成员，一个个闷头不作声，或举杯喝茶，或低头摸烟，或装作出神。</p>

这样的情况，一般得点名了，莫武轻轻地摇摇头，这帮家伙，平时个个乖得像孙子，今天胡骄这么一闹，集体哑火，存心吗？</p>

莫武心底很同情在座的同事，升上来不容易，科级干部想上一级太困难，上边想要你下去却很简单。</p>

现在的机关单位人员臃肿，越往上爬，位置越少。</p>

乡镇部门的中层干部像饿极的狗盯着党委位置，上边的县级领导像饿极的狼的盯着科级位置，谁要犯点小错，很可能被上拍下顶，转眼消失无踪。</p>

王成贵是副镇长，也是副书记，从县委办出来混资历，之前一直是县委副书记刘兴达的秘书，有消息说，刘兴达这次换届有可能到其他县出任书记，毕竟他哥哥是市委常委，*部长，多少能说上话。</p>

水涨船高，县委的意思是老镇长退居二线，王成贵接班，胡骄接莫武的书记位置，反正两个都是混，两个后边都有市委常委的影子，两边不得罪人。</p>

混够了资历，该到哪儿自有安排。</p>

王成贵是老机关，在县委秘书科混了十几年，早就是成精成怪的人物。今天的场合，他比谁都看得清楚。</p>

莫武上位当副县长，胡骄出任书记，同样是县委常委。莫武身后是县长左善平，将来也要看左善平的发展，至于左善平则是市委副书记李博的校友。论亲近远疏的关系，莫武哪能跟胡骄相比？</p>

如果胡骄今天的表现不是偶然，那么将来，肯定是前途光明！</p>

因为王成贵知道，下一届市里的二号书记人选是胡建国。至于李博，如果能争取到常务副市长，还有指望，如果不能……</p>

王成贵不露声色，莫武点名后，他很干净地回答：“是不是再研究一下？”</p>

说完，看着莫武，停顿了两秒钟后移开目光。</p>

毕竟莫武跟他关系不错，自从到镇上后，基本没为难过他。投桃报李，提醒一下莫武，别按惯例出牌了。</p>

莫武垂下眼帘，他明白王成贵的意思。如果现在是书记碰头会，大家都是熟人，胡骄再怎么顶撞，也算是家里事。可当着这么多镇干部，莫武丢不起这个脸。</p>

如果胡骄是新来的书记，要争一下说话权，无可厚非。如果胡骄一直表现这么抢眼，也能说得过去。</p>

关键是，胡骄出了名的“娘们儿”个性，让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给炝了，心里怎么忍得下去？</p>

小青年适当教训下，虽然后边有块大虎皮，也不能这么嚣张。莫武的眼光随着心思转动，移向下一个副书记马玉。这个平时可以跟他搭挡“相声”的伙伴，莫武信得过。</p>

“老马，说说你的意见。”</p>

马玉没抬头，笑着左右看看，很随意地说：“这件事情影响不太好，人家都堵到大门口了，啊。我们要本着为民做主的心态，实事求是地调查处理，啊？党委的意见值得参考，但是，啊，还要多调查多研究嘛，啊，要对县委政府有个交代，要对广大人民群众有个交代，啊？我就这么个意思。”</p>

话音刚落，其他人全部低下头去，有几个没忍住的嘴角抽得厉害，刘洁依然一脸严肃，不经意地再次打量胡骄，对方正眯着眼睛，意味不明地看着她。</p>

刘洁仿若受惊的小兔，眼神跳回桌面，骄骄怎么会有那种眼神？</p>

莫武好几次找她谈工作，听她汇报的时候，就是用这样暧昧的眼神瞅着，特别是身体上几个女性特征的地方，仿佛被X光扫来扫去。</p>

莫武很想拍桌子骂人，狠狠地瞪着马玉，始终没忍住怒气，压低声音，但语气十分强硬，“不会说话别放屁！”</p>

马玉的腮帮子不停鼓动，明显在咬牙强忍。</p>

胡骄“噗”地笑出声来：“放屁请举手！”</p>

莫武仰头看屋顶，那眼神恨不得将屋顶瞪穿，胸膛剧烈地起伏几下，他还不信了！</p>

然后提高声音，带着点吼的意思说道：“大家举手表决！同意党委意见请举手！”</p>

胡骄完全无视莫武的愤怒，慢悠悠地说道：“哪个***敢举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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