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情，就是很隐秘的希望别人遭遇的痛苦和磨难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寒冬二月本来就黑得早，此时又已将近晚上八点，武家祖宅的大厅里亮起柔和壁灯，映在落地长窗上，隐隐可见窗外高悬着紫月亮，稀疏几颗星星透出冬天的清冷寒意。

武蛮月皱着眉坐在沙发里，一脸的不痛快。她抬头看了看站在旁边的人，焦躁的问：“奇叔，武振霄和六叔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武家大总管于思奇在心里叹气，这个问题在这一个多小时里，蛮月已经问了十七八遍了。

他看看时间，笑着说：“小小姐，应该快到了，要不……你打个电话问问二少？”

“不打！”蛮月没好气的说：“我还没……”

一句话没说完，门厅里突然响起一片嘈杂声，于思奇大喜：“回来了回来了。”

二门一开，一个魁梧的男人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厚厚的皮外套下隐隐显出肌肉的线条，却并不觉得粗鲁，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野兽般的矫健。

“二少，你可算回来了！”于思奇殷勤的迎了上去。

武振霄瞄了一眼窝在沙发里赌气的蛮月，笑笑的问：“怎么了奇叔，蛮月又找你麻烦了？”

于思奇还没来得及诉苦，旁边已传来蛮月的娇喝：“武振霄！”

武振霄的脸顿时僵了僵，转头冲她吼道：“叫小叔！”

蛮月毫不理会，三两步扑到他面前恶狠狠的质问：“说！为什么迟了十八天？！”

声音略显稚嫩居然很好听。

武振霄显然习惯了，笑了笑也不介意，双手卡在她的腋下举到眼前打量。

蛮月正在气头上，碧绿的大眼眨也不眨的瞪着他，长长的睫毛投下浓重的阴影，映在眼眸里，仿佛是山色在湖水里的倒影，微波荡漾闪烁着粼粼水光。她眉头微皱，瓷白的小脸涨出菲红，柔软的唇微微嘟着，衬着满头火红的短发，娇憨里透着遮掩不住的倔强。

几个月不见倒是长高了不少，武振霄满意的放下她，几步走去沙发里坐着，随便的说：“稀罕玩意儿哪有那么好找？”

蛮月立刻蹿过去急切的问：“哦哦？那找到了吗？”

“嗯。”

“是什么？快给我看！”

武振霄斜睨她一眼，好整以暇的讲条件：“叫小叔，不叫不给。”

这都已经快成他的心病了，以前明明叫得好好的，大嫂一过世，就再也没叫过他一声，问也问不出个结果，不是假装没听见，就是鄙视的看着他，好像那是个极其愚蠢的问题一般，简直莫名其妙。

现在有了机会可以要挟她，怎么能白白放过？！

谁知蛮月不为所动，抬手固定住他的脑袋，仰起细长的脖子一脸傲气的说：“你敢不给我试试！”

旁边的于思奇看着他两人瞪眼睛对视，心里突然觉得很舒坦，小小姐应该可以放过自己了？他笑容可掬的假咳了一声问：“二少是先洗澡？还是先吃饭？”

武振霄正渐渐败下阵来，一听这话，大手一推蛮月站起身来：“洗澡！”

“等等！”蛮月一把抓住他：“六叔怎么没回来？”

“回来了，在左。”

蛮月一愣：“他在左干什么？谁受伤了？”

“自己去看！”武振霄手腕一翻挣脱出来，大步往上走去。

蛮月转身就往左跑，刚进大厅就看见右边一扇房门口挤满了人，跟在她身后的于思奇吓了一跳，急忙替她分出一条道来，又连连挥手叫围观的人赶紧散了。

房间里灯光明亮，越发显出窗外静寂的夜色暗黑深浓，莫子青站在床前专注的调试着监控器。

蛮月两步走上前去看了看，诧异的问道：“六叔，他是谁？”

雪白的床上，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安静的躺着。

露在被单外面的脸有着惊人美貌，浓密的黑色短发柔软服帖，几缕被细汗浸湿的头发温顺的粘在额头上。他双眼紧闭，脸上几乎没有一点血色，两只耳朵上方微尖，比正常尺寸大点，薄薄的几乎透明，昭示着主人灵鹫族人的身份。

莫子青转头打量了她几眼，似乎很满意，笑了笑说：“不知道，捡的。”

“又是孤儿？”

“应该是。”

“真好看！哪里捡的？”蛮月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兴奋。

莫子青却神色一黯，声音也带上了些许沉重：“皑雪森林的登仙崖下面发现的。”

蛮月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怎么跑进去的？！”

她吃惊是有理由的，皑雪森林位于拜伦德最西北角上，所在的雁回山脉海拔高，地势险，长年冰雪不化，企图登上它的人到目前为止非死即伤，即使是武振霄那样喜欢冒险刺激的人，也说那是他去过的最危险的森林。

“不知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就昏迷不醒，周围也没别人。”

男孩的手因为注射被放在被单外面，苍白得几乎透明，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疤痕，仿佛一只破碎的精致人偶，脆弱得令人心悸。

蛮月低头看着，担心的问：“他受伤很严重吗？”

莫子青低沉的“嗯”了一声：“背部大面积二度和三度烧伤，左大腿外侧严重撕裂，右臂一个十寸长的伤都见骨了，肋骨还断了三条，满身上下的擦伤，刀伤数都数不清，体表温度太低，失血又严重，呼吸更是弱到几乎没有……真不知道他怎么挺过来的。”

说到这里，莫子青心里一阵堵，停在那里不再说话。

他对男孩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复杂的，即使抛开医生的职业道德和常人的恻隐之心，单只凭男孩是灵鹫族人这一条，莫子青就没有办法放任不理。

急救那四天他几乎不眠不休，就像是从死神手里抢人一般，心血和期望被毫无保留的投入了进去，回程的路上又担心病情反复，连睡着时都会因为焦虑而惊醒。

这种关心不知不觉的带入了很多私人感情，他渴望治愈他的心愿变得愈加强烈，以至于男孩始终不醒时，心里生生的逼出一股类似偏执的执着。

蛮月听得一阵发怵，对男孩的同情顿时暴涨到极限，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时武振霄走了进来，见他们满脸郁郁，皱眉问道：“怎么？有危险？”

莫子青回过神来，扶了扶眼镜说：“已经退烧了，不过生命指数还是很低，这里的仪器不够做全面检查，配血的材料也不齐全，我看还是得送医院。”

武振霄习惯性的巴拉两下钢针似的短发：“不行就送。”

又转头对于思奇说：“奇叔，你先准备着，别到时候忙乱。”

于思奇点点头：“去那个城？”

莫子青想了想：“坎斯堡，那里医院条件好。”

于思奇见他神色肃然，眉间隐隐皱出一条褶子，料想男孩的情况不容乐观，心里一阵难过。

他几乎记得每一个被武家兄弟救回来的孤儿，那些因为饥饿而赢弱的瘦小躯体，那些因为害怕无助而茫然的神情，还有那些掩在淋漓鲜血下面的累累伤痕，无所不在的提醒着他，十四年前开始的大陆争霸战，还在残酷而狰狞的继续着。

记忆里血腥的画面恍若昨天，那漫天的轰炸机，城市在瞬间被夷为平地，田园荒芜满目疮痍，哀鸿遍野的大地在苍茫星空下，颤抖，毁灭。

他悄悄看了蛮月一眼，在心里暗叹，即使贵为拜伦德三公之一的后代又怎样？锦衣玉食琼广厦又怎样？叔叔们再宠着惯着，说到底，还不也一样是个孤儿。

九年之后，停战条约签署了，全球禁飞令颁布了，域惑星的上空被层层封锁了，而蛮月的父母和千千万万死在战火中的人，却永远回不来了。

代价这样高昂的和平，却也只不过减缓了崩塌的速度而已。

这些年，地面战事从未间断，各地武装势力依然混战不休，男孩这样的孤儿仍旧比比皆是。

“出去，”莫子青轻轻的说：“饿了。”

“武振霄！”蛮月突然开口。

“干嘛？”武振霄转头看她，只觉她脸上忽明忽暗形容不出那是什么表情。

“这就是给我准备的生日礼物？”修长的食指坚定的指向床上的病人。

“……”武振霄眉头紧皱，低声暴喝：“不是！”

“可我就要他！”蛮月一脸决绝的宣称，拳头一握死紧。

“不行！”不等蛮月有任何反应，抡起扛在肩膀上，大步出门向主走去：“吃饭！”

蛮月挣扎一路，却还是被武振霄强行按进椅子里。

她忿忿的坐着，抓着叉子把面前的食物拨过来，戳过去，小嘴撅着，摆出食欲不振的样子。

武振霄知道她什么意思，也不理会，切了几片烤肉放在她的盘子边上，用叉子指了指。

蛮月瞥他一眼，挑起一片随便咬了两下，又啪嗒吐了出来，一脸无辜的说：“咬不动。”

这么大人了还能咬不动？！武振霄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猛跳：“那就喝汤！”

“你虐待我！”小姑娘怒了，叉子往桌子上一拍，眉毛也立起来了，眼睛也瞪圆了。

武振霄不理，自顾自吃肉，还故意嚼得滋滋作响。

蛮月冷眼看着他，也不吭声。

旁边的于思奇不着痕迹的碰了碰莫子青，莫子青正喝着汤，侧头在武振霄和蛮月之间看了看，决定装看不见，只管埋头苦吃。

于思奇在心里大声叹气，他深知蛮月的脾气，喜欢了腻着你能把人甜死，发起脾气来九头牛拉着都能把房顶拆了，娇弱温柔那是半分也没有的，武振霄这种挑衅行为无疑是自讨苦吃。

果然，只见蛮月把头微微垂下一点，片刻后，先是眼圈开始红，接着绿色眼睛里泛起水花，湿漉漉的滚来滚去，然后小鼻头也开始红了。

她细细的抽着气，瘪着小嘴一眨眼睛，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嗒掉了下来。

“我想我娘……”她抽抽噎噎的说。

这句话就像某种神秘的咒语，对这屋里的所有人都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

“别哭，别哭。”于思奇看见她的眼泪就一阵心酸，急忙拿了毛巾准备给她擦脸。

莫子青看着和自己三姐六七分相像的蛮月，心中黯然，摸摸她的头轻声说：“乖，不哭。”

武振霄只觉胸臆间一股憋屈，从小到大就是这一招，却一直这么有效！

大哥临终前的嘱托，大嫂弥留之际的凄苦目光，让他想起一次痛一次，偏偏蛮月从小就知道他的这个弱点，每每无理取闹时就使出来，令他束手无策。

他咬牙压下那股郁闷，把手里的刀叉往盘子里一扔：“行了别哭了！那男孩是人不是物品，不能当作礼物送人，不过等他醒了你可以问问他，要是他愿意，就给你做跟班……这样总行了？”

蛮月抽泣的声音顿时止住，甚至还浮现出一丝笑容：“那他什么时候会醒？”

武振霄盯着她看，见她睫毛上还兀自挂着的两颗将落未落的眼泪，心头火起，又无处发泄，下巴冲着莫七青抬了抬，恨声说：“问你六叔！”拿起刀叉重新开始吃饭。

莫子青瞥他一眼，伸手扶了扶眼镜：“问我也没用，我也不知道。”

蛮月怔住，脸上的笑容也没了，半晌轻声问：“他会像我娘一样再也不醒了吗？”

武振霄举到半空的勺子猛地一抖，大半勺汤水撒到前襟上。他皱着眉用餐巾狠狠擦了两下，揉成一团往桌上一拍：“不会！”

餐厅里的人被他这声吼震了一下，顿时安静几秒钟，莫子青却状若未闻，转头对蛮月说：“他和你娘情况不同，会没事的，不用担心。”

蛮月默默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武振霄坚定的说：“我要跟六叔去坎斯堡。”

“不行！你要准备上学，三月就开学了。”武振霄立刻吼道。

“开学我直接去德府！”蛮月毫不示弱的吼回去。

武振霄盯着她涨得通红的小脸，狠狠地说：“还有二十一天就开学了，路上就耗去十几天，你就是去了也只能呆五六天，累不死你！”

“我不怕！”蛮月一挥拳头，慷慨而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