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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清》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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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迢路启沉沦

胤禛坐在景仁宫正室的里卧床边,怔怔出神想着心事。

宫里头人多嘴杂,他小时候便知道自己不是佟佳氏的亲子,曾经因为好奇与母子天性间的濡慕,偷偷溜去永和宫,躲着见到当时刚刚进位的德妃。

他见到自己的亲生额娘,一脸慈爱的抱着他的六弟胤祚,细心爱护,喂他吃食。德妃面容上的母爱,那么明显。

彼时,他并没有什么羡慕之情。因为这样的神情,他同时也在佟佳氏对着自己的时候看到,作为一个养母,佟佳氏足够资格。后来佟佳氏有孕,她也并未有丝毫薄待胤禛的地方。

那个格格命薄,一月即夭。佟佳氏似乎也就彻底死了心思,一心一意的照料胤禛,完全把他当做亲生儿子来看待。

于是胤禛觉得他没什么,宫里嫔妃抱养孩子是正常的,德妃能给他的,佟佳氏也能给。

后来佟佳氏去了。把她当做亲额娘的胤禛能做的都做了,而人力有时尽,人们敬畏的,是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胤禛强迫自己接受这件事,同时在心底猜想,德妃不是当初的宫女了,她现在可以抚养自己的孩子了,见到自己回去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想些什么呢?

胤禛没想到的事,也是康熙没想到的事。也许康熙想到了,宫里的女人们抱养孩子,最好是母死子幼,巴不得个个都是母亲难产而死留下的遗子。佟佳氏也是如此,她抱养胤禛的时候,胤禛还不到一岁,并没有对母亲的记忆,才好调|教的向着养母。

她唯一遗憾的是,乌雅氏不但活下去了,更是一步步爬上来。成了四妃之一的德妃,而后生儿育女,什么都有了。

她也遗憾自己的死,遗憾不能看到胤禛长大成人,不能看到他大婚建府,不能看到他在朝堂上展露才华,为康熙办差,也不能看到自己的儿媳妇与孙儿。

那日弥留之际,佟佳氏最后的时刻中,想着的是胤禛,是自己的儿子。她觉得自己在康熙的心里还算是有些情分,大着胆子,用自己的性命来请求为胤禛更改玉牒,真正成为自己的儿子。

有了皇后嫡子的身份,胤禛年纪也大了,想必自己死了,他在宫中日子也会好过些。过几年出宫建府,也不会有人钳制他。

佟佳氏并不相信德妃,她也是母亲,她清楚胤禛就算回去,也是德妃心底的一根刺。何况这儿子都这么大了,能对自己有多少情分?孝道太大,也逼迫不了人心向背。胤禛若是回去,少不得要看德妃脸色。

而改了玉牒,德妃就算有气,也发泄不到胤禛头上——他不是她的儿子,她管不到他头上。

从前康熙从来不接这个话题,而今康熙的面色淡淡的,终究是答应考虑。

今天康熙带胤禛去德妃那里,胤祚六岁就死了,德妃怀里换成了胤祯。疼爱的抱着哄着,享受着天伦之乐。让刚刚丧母的胤禛看着眼圈便红了。

康熙直说来意,让胤禛改叫回德妃作额娘,没想到德妃当场拒绝,说自己抚养十四阿哥十分辛苦,不能再养育胤禛。明面上说的好听,那对着胤禛眼中流露出的神情,竟然是惊惧与厌恶。

佟佳氏新丧,胤禛处于情感的敏感期。康熙看得分明,德妃不想要这个大儿子。回想起佟佳氏身为养母却对胤禛的关爱,康熙当场发作了一通,将德妃好好训斥一番,惹哭了在场的胤祯。德妃关心儿子,又想起当年事,精神上一时有些受刺激,疯魔起来,抱着胤祯大哭大闹,斥责一句话没说的胤禛,叫他“滚得远远的”,说她没这个儿子。

康熙气急败坏,罚德妃禁足三月,每日抄经书百遍“以驱邪”,败兴而归。

胤禛的心,冷的彻底。康熙叫他回阿哥所,他便浑浑噩噩的往回走,只是走着走着,走上熟悉的道路,来到了景仁宫。而后在景仁宫的内室床边坐着,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他心头似乎什么都掠过,脑海里又似乎什么念头都没有。他感受不到空气里骤降的温度,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冷。苏培盛担忧的呼叫声音他听不进去,门外的风雪声也不入他的耳。这苍茫大地,辽阔天空;这繁华鼎盛的四九城,庄严巍峨的紫禁皇宫……这一切的一切,竟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处,而对他好,给他母爱的那个人,已经离去。他的亲母又如此对他,叫他心如死灰。

胤禛不知所以的枯坐着,他的手抚上空荡荡的床板,床上什么也没有,宫里的规矩是死了主妃的宫殿三年不住人[①]。康熙与佟佳氏感情甚笃,也不会马上叫人住进这里。房间里冷冷清清,连能带给他一丝温暖的被褥都不见。

彷佛那个女子的音容笑貌,都这样被活着的人收拾起来,藏在深深的仓库与箱匣间,再不复开启。

胤禛只觉得孤独。

这孤独似乎从一出生就注定伴随着他,俱来在他的命运里,又似乎只是在佟佳氏去世以后才出现,也许会一直在他身边缭绕,也许只有这孤独才不会放弃他。而当一声熟悉的“四哥”响在耳边,胤禛忽然觉得,他不是一个人了,这孤独……暂时的远去,呆在离他稍微远些的地方。

他唯有紧紧的抓着这个熟悉的身影,牢牢的抓住,脑海里一遍一遍重复着几个字一句话,才能觉得那可怕的东西在远离,在远去,终于它被暂时逼退了,只要这个人在他身边,它就不会过来,不会带给他最可怕最深的恐惧。

胤禩红了眼圈看着眼前的胤禛,胤禛不知不觉走到景仁宫的时候已经飘起了雪花,他的肩背都被雪水渍透了,他却像是毫无所觉似的,呆呆的坐在那里,眼神茫然的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面容上的神情脆弱而彷徨。

他止不住心中一痛,脚下一软坐到胤禛对面,牢牢的把胤禛抱进怀里。他身量太小,只搂住大半个腰部,头埋在他怀里,嗓音暗哑变形:“四哥!四哥!”

胤禛一动不动,眼皮也不曾眨上一眨。胤禩不由得心痛至极:“四哥!你哭出来罢!哭出来!”

“四哥!你还有我啊!还有我在!”

胤禛终于有了些回应,他抬起胳膊,顺手把胤禩楼进怀里。嗓音像是从天边飘过来似的,虚虚浮浮:“八弟?”

苏培盛被他打发去寻冯景与梁九功。无论康熙会不会醒,会不会过来看看,他都要去报备一声两个阿哥这一晚没回阿哥所。他看胤禛终于有了反应,忙不迭道:“四哥!是我!我是胤禩!”

有了反应,全部的知觉在瞬间都回来了。胤禛打个哆嗦,胤禩慌忙把另一件大氅披在他身上,胤禛已经回过神来,自己抓住系好。

“你怎么来了!”他重新把胤禩拉进怀里,习惯性的把他身上的大氅也裹紧些。两个人抱在一起,温度又回来了,像是重返人间。

胤禩察言观色瞧着:“你没回阿哥所,也没叫人回来报信。我心里着急,打发人去打听,说皇阿玛没留你,就出来找你了。”他伸手摸胤禛额头,“四哥,你……你没事吧?”

“我……”胤禛张口又止住,他没事么?真的没事么?可他有事么?有什么事呢?

看着胤禩焦急关切的面容,他唯有顿了一顿,轻声道:“你来了,我没事了。”

你来了,所以我没事了。你在,所以我不会有事。

胤禩这才稍微放下点心,他也不敢问胤禛去德妃那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这是胤禛心头的痛,他只希望他早早的忘了。可佟佳氏死了,胤禛以后都要对着德妃,叫他如何忘得掉?

胤禩大为头疼,心想只能慢慢劝慰。或者从德妃那边想想办法,改善改善母子之间的关系。

他却不知道,胤禛这一次,心便死了。

左右这一晚回不去了,外面风雪愈发暴虐。景仁宫空空荡荡,没有取暖的东西,胤禩问了胤禛想法,去侧殿箱中取来了被褥,在空床板上铺了好几层,又把大氅也内层毛皮向上铺上一件,脱了胤禛的湿衣服,两个人躺在一个被窝里,互相靠着以体温暖被窝。身上也盖的厚厚的,这才觉得好些。

胤禩看胤禛神色还是不大对,怕他胡思乱想,于是出声唤道:“四哥。”

“嗯。”胤禛淡淡的应了。“皇阿玛那边……”

“我叫冯景和苏培盛去乾清宫梁九功那里了。”胤禩安慰道:“明天我们一起去向皇阿玛请罪。”

胤禛又是一声:“嗯。”

胤禩转过来与他面对面对视,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四哥,你还有我呢。”

“只要我活着,我就在你身边。”胤禩一字一顿。“我发誓,爱新觉罗·胤禩活一天,就陪着爱新觉罗·胤禛一天,此志不渝。”

胤禛没有说话,把胤禩又拉进怀里,过了许久,才闷闷道:“……嗯。”

胤禩这才放了大半的心,笑着往被窝那边靠了靠,蹭温暖去了。

屋外风雪交加,风声大作。被窝不一会儿就暖和起来,熏得人睡意上来,没多久就睡得熟了。等到二人呼吸平稳,静寂的景仁宫才冒着风雪又匆匆走进几个人,为首的帝王常服、仪表威严,正是康熙。

几个人走进内室,见床上铺的老高,两个不过几岁的孩子裹在里面熟睡,越发显得身子瘦小堪怜。梁九功不禁有些讶异,悄声问道:“万岁爷,这……”

康熙站在门口,定定的看了半响,终是挥手:“罢了,让他们两个在这过一夜吧。”他转身往外走,低声吩咐:“叫那两个贴身太监留下伺候着,明天找太医来瞧瞧。准四阿哥和八阿哥明儿一天休假,不必去无逸斋那边了。”

梁九功躬身应了,殿外的轿子复起,康熙的声音从轿子里又传出来:“明天传简亲王和年遐龄进宫。”

“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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