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忘能读大学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在知道高考成绩后，他的心就凉了一大截，刚过二本的分数。这个分数让原本看好自己的亲戚态度明显变得冷淡了起来。在所有亲戚面前，李莫忘都是一副面带微笑、举止沉稳如成年人般地好孩子模样，在堂兄弟和表兄弟中间李莫忘一直是最被看好的一个，现在竟然连个重点都没上，这让原本喊着要为李莫忘提供大学学费的三姑四姨们在知道李莫忘的成绩后闭口不谈了。

这事儿李莫忘不怪她们，这年头读个大学一年学费最便宜也要个四五千，而且自己考的这个分数实在难以读个好学校。在这个大学生泛滥的年代，一个普通高校出来的大学生所能拿的工资未必会比民工高。李莫忘的几个亲戚都是挺普通的人家，偶有几个有钱的那也是靠做点小生意攒起来的，花几万去供别家孩子读书就算姨妈姑妈同意姨父姑父也不会同意。

李莫忘没想到的是就在自己已经整理好行李准备外出打工的时候二叔会赶回来将自己拦下来。

“你想干啥去？”这是从上海赶回来的二叔说的第一句话。

李莫忘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吭声。

“给我回去！要么复读要么就挑个好点的学校读咯，费用二叔出！”

这下李莫忘就有些吃惊了，自己从小到现在二叔根本没有给过什么钱，他一直在外面闯荡，却没有闯出过什么名堂来，直到快三十了才结婚，找了家小馆子摆了几桌酒席后就带着二婶到上海去打拼。

李莫忘知道二叔的日子过得很苦。二叔原本是潇洒帅气的一个人，这几年的日子却让他的脸上布满风霜，三十出头的年龄却有着四十岁的哀愁。

“二婶那儿不好说吧？”李莫忘苦笑一下。

二叔的身子震了震，却用毋庸置疑的语气道：“这事儿我说了算！”

李莫忘低着头想了想，抬起头来对着二叔一笑：“叔，我听你的。”

李莫忘和二叔拎着行李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却停了下来。李莫忘看向二叔，就见他看着眼前这栋明显已经老去的四合院发呆，眼中的神色极其复杂，复杂到李莫忘只能稍稍感受到一点点。

李莫忘用手拍了一下二叔：“二叔，进去吧！”

二叔猛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了出来。他一脚迈了进去，李莫忘跟着进去了，同时嘴里喊了一声：“奶奶！二叔回来了！”

就听见砰的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碎了。李莫忘心中一惊，连放下行李就奔了进去，二叔紧跟着也跑进了正屋。

一个身材极其魁梧的老妇人蹲在地上，将散落在地的檀香一根根捡起来。她回过身子，布满沧桑的脸上露出笑容：“是爱华回来了啊！”

二叔“嗯”了一声，拾起几根香，点燃了，朝着案桌上拜了拜，然后插在了一块木牌前面。这是一个灵位，上面写着“李爱国”三个字。

老人将东西收拾了一下，口中说着“都饿了吧，我去做饭。”然后便匆匆走了出去。

二叔嘴张了张，拎着行李就进了厢房。

李莫忘站在这灵位前，对于奶奶和二叔这个样子并没有多大反应，他已经习惯了。

这是个位于湖北西部的村子，谈不上多富裕，但是一栋栋新建的楼房又显示着这个村子早已经奔了小康。李莫忘的这个家，是村子里最后的一栋四合院了。

二叔回来后并没有要四下走动的意思。长时间在外面闯荡已经让村子里的人忘记了李家老二长的是啥模样。

二叔在家呆了几天。这几天除了吃饭睡觉外他都是在农田和菜园子里，凡是需要做的或是暂时不用做的他都做了。李莫忘很想说既然回家了就休息一下，不过还是没说出口，只是跟着做那些事。

二叔的性子就是这样，他这样做未必没有一丝对母亲的愧疚的意思。他长久在外，这个家就剩下一老一少，日子过得怎样的艰辛不用多说，完全是靠着这个老人撑着，唯一的一个支柱长久在外呆着，李爱华有时候想想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他不是懦弱的不敢回来，他知道如果自己回来呆在家的话这个家就真难有崛起的机会了。

二叔在临走前去了趟村尾的墓地。在这块墓地的最边缘，一个土坟孤零零的存在着，上面已经长满了杂草，没有墓碑。

李莫忘将带的纸钱放在地上点燃，二叔也拿过一把一张张扔着烧了。等都烧为灰烬后，李莫忘看了二叔一眼，发现他正呆呆的看着远方出神，没有要走的意思。李莫忘轻说道：“二叔，走吧！”

二叔“嗯”了一声，回过神来，转身向着回去的路走去。

李莫忘看向二叔发呆的方向，发现是一团云，中间有一块似龙似虎不停地变幻，想要从那一大块中挣扎出来，却怎么也脱离不了。

没来由的，李莫忘的心中涌起一阵阵的烦躁，甚至是暴戾。这个在全村人眼中都是好孩子的人脸上闪过一丝狰狞，几乎是用低沉无比的声音，他朝着上方吼道：“狗日地老天！”

二叔走的时候李莫忘帮他提着行李送到车上。在他们离开家的时候一个老妇人就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这个刚过六十的老人经历过爱人离去的心伤，承受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经历过外人的嘲笑与欺负，这些都没能让她佝偻的弯下身子，只是让一个曾经苗条的姑娘变成了粗腰粗腿粗胳膊的老妇人。这个在村子里做农活都不输给男人的老妇人在看见那离去的背影时竟是倚靠在门上，一只手抓着门栏。这时候的她才显现出老态，毕竟已年过花甲，再怎么强悍的人也躲不过时间的追债。

她低下头，用轻微的声音念叨着：“菩萨保佑，愿我儿孙平安……”

李莫忘在村头的路边向远处张望，还没见客车的影子。二叔将行李放在地上，他掏出一包烟，抽了一根出来，停顿了一会儿，又把它放进了烟盒里，然后放回了裤兜里。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侄儿，然后说道：“凉生，二叔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你都这么大了，许多事你也都懂。你只需要记住一句话，出了天大的事儿，二叔都会想办法先帮你撑着！好好读书，以后奔个好前途！”

凉生是李莫忘的小名，除了二叔和奶奶还这样叫以外，没人还记得。

李莫忘轻点头：“二叔，我晓得的。”

二叔便不再多说，直到远远的有张车开过来的时候，他拿出一叠钱递给李莫忘：“把这钱给你奶奶。你的学费在你去学校之前会打回来的。”等李莫忘把钱收好了，二叔提起行李就上了那辆客车。

二叔的来与去在这个村子里没有泛起多大的涟漪，一如既往的安静。这已经不是一家有事全村皆闻的时代，社会的发展已经让曾经只会扒着村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论一整天的农民变得越来越城市化，一如城市邻里间的疏冷。这种变化，在李莫忘看来谈不上好，但也不算坏，起码不会有人在背后指着自己，然后跟别人议论：看，那是李家的孙子，真是命苦……

当李莫忘回到家的时候，桌子上的菜已经有点犯凉。李莫忘将那三千块钱递给正在给菩萨上香的奶奶，说道：“二叔上车走了。”

这个已过六十的老人看着递向自己的钱，愣了一下，慢慢地眼中竟然有泪水打转。她接过钱，然后指着那桌子上的饭菜，说了一句“菜快凉了，你快去吃”就匆匆走进自己的厢房。

李莫忘看着奶奶的身影，终是放不下心来，他走到奶奶的房间外面，就听见里面传来的哭泣声，是压得很低的那种。李莫忘的脚抬了抬，没有进去，他不知道自己进去了该怎么说，怎么做。奶奶和二叔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情形李莫忘从别处听来的零零碎碎能够猜测出一点来，这个家的衰败多多少少与奶奶有关，甚至父亲李爱国的死也与她当初的错误有关。这也许就是二叔与奶奶像个陌生人的原因吧。

对于这其中的曲曲折折李莫忘不想去深入的了解，他只知道是这个老人把自己一手拉扯大，其中所受的苦外人所看到的只是那一点点而已。一个原本应该享受儿孙之福的老人，在四十多岁的年纪时又要开始拉扯自己的孙儿。在中国的农村，这样的一个老妇人没有钱没有依靠，她是怎么过过来的？李莫忘有时候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和奶奶竟然就这样过过来了，而且自己还念到了高中毕业。

李莫忘就像个傻子，蹲在奶奶的厢房外面，透过四合院的上方看向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干净的像是一块刚买的蓝色纱巾。可惜的是，就只能看到这么大的一块。

里面的哭泣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门吱呀一声开了。

早已经擦干眼泪的老人看到蹲在自己门口的孙子，正要说什么，李莫忘却先出声了：“奶奶，过两天我要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