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终于步入91年，这两三年来杰里米一直在波西塔诺聆听肯普夫的教诲，圣诞节一家人也都是在波西塔诺一起过，而这个家庭也迎来了第四位成员，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德尔菲娜－阿诺特。

杰里米在这几年当中真切的感受到了他的深邃与睿智，杰里米真正的明白这个长者智者那高贵和充满智慧的灵魂，事实上，在杰里米开始接受老师教导的时候，肯普夫先生就已经无法亲自演奏了，老人甚至连直挺的坐在钢琴椅上都没有办法做到。

但是，肯普夫的灵魂的深度不全在于钢琴之上，每天两个小时的课，肯普夫先生往往讲解许多人文，文化的知识。他不仅对德国，美国，法国，意大利的文学有深刻的认知，而且古希腊，古罗马的杰作也有涉及，杰里米觉得，这也许就是他能够施法般将文学与音乐结合起来让人沉醉不已。老师告诉他，那些不管在是曾经还是现在的艺术家，之所以是艺术家，是因为在他们内心深处，艺术的深度与文学、哲学是密不可分且一体的。

在演奏方面，除了真正的连音演奏，恰到好处的踏板艺术，淳朴的演奏手法，不夸张到失去音乐进行的线条这些，老师从不教导任何个人风格的东西。他说，一个人必须要有那些最自然的纯粹个人的风格，而不是一味单纯的‘像’某个大师。

这个冬天以来，肯普夫先生几乎已经失去活动的能力，但是杰里米依旧风雨不改的去老师家练习弹奏，肯普夫先生往往只能专注半个小时就会随着琴声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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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普夫看着坐在钢琴前的孩子，他在三年前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去天堂之前收下这样一个学生，这是一个奇迹般的孩子，肯普夫有理由相信在过十年，或者更短。他的钢琴曲会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声音，没有之一。他身体里面似乎隐藏这另外一个灵魂，就好像贝多芬，经历过困难却依旧善良温热又坚强的灵魂，这和他的年龄格格不入。他出生豪门，有美满的家庭，爱他爱到可称得上溺爱的父母。肯普夫有时候甚至自嘲的告诉自己，‘嘿，老家伙，这是上帝送给你这个老家伙最后的礼物’，可是…………。

“杰米，停下来。”肯普夫笑道，他觉得自己今天精神特别好，有用不完的力气，思维也十分清晰，好像回到五十年前一样。

杰里米疑惑的看向老师，因为通常老师不会打断他的演奏。

“先生，我弹错音了吗？”

“噢，不。当然不，你弹的十分好，像往常一样。只是我想跟你聊聊。”

今天老师的脸色十分红润健康，不再是以前死灰一样，杰里米心中也十分高兴，期待他这只小蝴蝶扇出了不一样的旋风，起码让这个伟大的老人在世上再停留些日子。

“杰米，你知道吗？你是我最骄傲也是最钟爱的学生。”

“谢谢，这是我的荣幸。”杰里米谦虚道。

“杰米。别学你父亲那套。”老人继续道，“杰米，你问过你自己一个问题吗？”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问过自己，你真正的喜欢钢琴吗？你会把她当做人生的伴侣吗？”

肯普夫轻轻如同细语般的一个问题，在杰里米耳边却响起来轰轰雷声，杰里米这世重新接触弹奏钢琴之时就觉得隐隐有一股异样的感觉。他一度以为这是一种对异世的隔膜感，陌生感，但是这两年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有时他甚至想逃离这里，逃离钢琴。这种感觉让杰里米从心底开始害怕，今天老师这诛心一问，彻彻底底让他试图掩盖，隐藏的情绪暴露了出来。

肯普夫看着杰里米的表情，心中既是遗憾又是为杰里米庆幸，如果他今天不提出这个问题，恐怕没有人会向他提出这个问题，那些人需要的只是一个‘弹琴的天才杰里米’，然后把他送上神坛，不断的苛责他，鞭挞他，直到有另外一个‘弹琴的天才杰里米’出现。最后，杰里米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下会变成什么样，他不敢想象，因为情绪崩溃而寻求自我解脱的艺术家太多了，肯普夫无法忍受这种结局，既是在天堂他也会受到良心的鞭挞。

“杰米，知道吗？这几年凡是听过你弹奏的人无一不劝说我让你参加世界各种比赛然后开独奏会又或者和世界上最优秀的乐团合作，因为这些赫赫有名的家伙们全部惊讶和震撼于你的演奏。我也无数次扪心自问，我真的不想你进入这个世界吗？我的答案是‘是，我希望这个小家伙进入这个世界，让人人都知道他是威廉肯普夫的学生’，因为你是一个在我死后五十年都能为我赚取名声的学生。不过我的良心告诉我，你是我的学生，最重要的学生。我必须为你考虑的更多，不止于你的钢琴艺术，我想，一个活了一个世纪的老家伙应该有足够的智慧应付这一切。在我心中钢琴应该给你快乐、教你学会道理、领悟生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你每分每秒都身处荆棘之中。”也许是说的太多，老人微微有些气喘。

杰里米孺慕地望着老师，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像自己这样幸运，在人生之初就接受到这位伟大的老师的教导。

“第一次你弹奏‘悲怆’的时候，我就发觉你处于这种矛盾之中。你的某部分灵魂是单纯热烈的爱着钢琴，为他雀跃欢呼的，但是你另一部分灵魂又似乎厌恶害怕钢琴，那是一部分叛逆的灵魂，一个被铁锁链捆绑住的灵魂，一个一直在拉扯着、嘶吼着，挣扎着，试图挣脱寻求自由的灵魂。这几年我一直尝试让你的这部分安静下来，结果我失败了，他们一直在对我说‘不，不’。杰米，也许你应该试着跟自己沟通，你来到这里到底在寻找什么？”说完，老人柔和的目光望着陷入沉思的学生没有打扰。

“杰米，不要觉得颓败，许多人究其一生的时间都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年想不到，你还有二年，也许十年，二十年。你一生都在寻找的路上，呵呵，也许现在向你就交给你这个难题未免太早，但是我想我没有太多时间了。杰米，因为我真的不确定在你以后的人生上会不会有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家伙跳出来给你指出这样那样的问题，所以我必须为你斩净这片荆棘林。”

杰里米双眼湿润，真诚道：“先生，我还想你教我十年，二十年…………。”

肯普夫笑着打断道：“哈哈，我的孩子，你想累死你的老师吗？他已经快一百岁了，他早应该上天堂了。放心，杰米，即使身在天堂，我也会指引守护着你。好了，再为我弹一次‘月光’。”

‘月光’响起，杰里米双手在琴键上徐缓，优雅的跳动着，似乎在柔情的冥思，悲切的吟咏，也有阴暗的预感。杰里米双眼深情专注的凝视着前方，似乎穿越过钢琴，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那个刚刚被老师卸下枷锁的自己，他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自由的呼吸着。

老人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真放下枷锁，开始正视另一部分的自己了。

这是更上一层楼的表演，把复杂的作品弹奏地清澈、明晰。

老人沉沉睡去，他实在太累、太累了。

杰里米像往常一样为老师盖上毯子，看看表，下节课都已经过了半个小时。爱德华肯定已经开始跳脚。爱德华是父母专门请来的家庭教师，和另外一个从法国来的佣人专门照顾他的生活和日常的学习。伯纳德因为公司的关系基本在全世界飞来飞去，而艾德琳需要在巴黎照顾丈夫和刚刚一岁多点的女儿，所以更多的时间是杰里米和爱德华的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