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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襄刀》第七章 改辙易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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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汉和颜卿妍继续南下,行至申牌时分,到了江阴城外,郝汉道:“咱们这一天水米未进,这会儿肚里正饿得慌,进城找家饭铺打个尖罢。”

二人进得城内,却见城中张贴着捉拿他二人的通缉榜文,榜文上画影图形,摹绘了郝汉的样貌,彰明年甲乡贯,所幸郝汉头带斗笠,城中无人识出。二人觉得城内不可久耽,当下由颜卿妍在城中找寻当铺去典当那支簪子,郝汉迳自出城候着。

候了足足一顿饭工夫,颜卿妍方从城中出来。郝汉道:“怎么耽了这么久,我还当你出了事。”

颜卿妍见他神色语气带着关切,胸口一热,问道:“我若是被官兵捉住了,你会怎地?”郝汉脱口道:“自然去救你。”颜卿妍嫣然一笑,心中甜意绵绵,说不出的受用,道:“还算你有良心,喏,给你。”从包囊中取出一壶酒,递与郝汉。

郝汉立刻眉开眼笑,乐呵呵地接了,道:“还是你知我心思。”颜卿妍心神一荡,晕上双颊,垂眼低眸,不敢看他,说道:“那支簪子已换了十五两银子,我又买了些路上吃的干粮,这才在城中耽得久了些,你吃些干粮罢。”仍是低着脸,将一只烧饼递给他。郝汉接过,就着酒狼吞虎咽地嚼啖了起来,颜卿妍见他这副吃相,吃吃一笑,道:“你慢些,别噎着。”

郝汉讪讪一笑,嘴里塞得满满,含糊不清道:“唔,往年跟着军队打仗,遇上粮草短缺的时候,唔,一场仗打得几天几夜也没得饭吃,弟兄们都饿得不行,等破了敌军的粮仓,唔,能得些稻谷、麦子,也不等烹熟,抓来便吃……唔……”话到这儿戛然而止,饼从他手中掉下,一张脸涨得通红。

颜卿妍忙过去拍他后背,郝汉剧咳起来,半晌才长喘一口气,笑骂道:“你这贼婆娘的嘴当真晦气,以前在军队里都是这般吃饭,却从没噎着过。”颜卿妍笑骂道:“呸,活现世,算你命大!”

当夜二人在城外不远处寻了座破庙,宿了几个时辰,第二日清晨继续取路南行。这般行了数日,中途在一处井邑买了两匹马代步,歇脚时也不去投栈,只寻个破庙将就一宿,或找些偏僻的农户人家借宿,夜住晓行,堪堪过了太湖,城中镇中已见不着通缉他们的榜文了。郝汉每晚歇息前都按霍宽传他的内功法门行功打坐,说也奇怪,每次行功都要占去他近乎一半的睡觉时间,可每次一觉醒来,他都觉精神饱满,没有丝毫疲惫之感。

这一日行到日正时分,穿过一片树林,远远见前方挑着一杆酒招子,走近一瞧,是一家搭在路旁的露天酒肆。二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路旁树干上,捡了个座位,要了些酒菜。山野村店原没什么好酒,郝汉却喝得欢意,边喝边随口问道:“贼婆娘,你师兄跟师姐那么厉害,那你师父岂不是更厉害?”

颜卿妍道:“师父学究天人,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听大师兄说,师父昔日学武时天资异秉,心性也颇为沉静,是以师公传他任何武功,他只学一遍便都会了,他还自创了许多厉害武功,我们师兄妹几人天资平庸,难以望其项背,都学不会他最上乘的武功。”话语间神色郁郁,颦眉蹙頞。郝汉留意到,似乎她每次说起师父,都是这般神色。

郝汉又问:“你师父这般厉害,他是何人?”颜卿妍颇是为难,道:“师父将我们逐出师门时,不准我们再提及他的名讳。”郝汉讨了个没趣,道:“不肯说与我听就算了。”

颜卿妍心中一急,嗫嚅道:“我已经把许多关于我门派的事都告诉你了,这些事就连我那几个结拜兄弟都不知道,我肯对你说,嗯……”脸上一红,埋头羞道:“我肯对你说,便是没有把你当做什么外人。”最后一句话低若蚊吟,几不可闻,她惴惴抬头,瞥向郝汉,却见他正自喝酒,似乎并未听见,一颗慌虚的心才落实下来,却又因他没有听到这句话而颇觉失望,低声又道:“那天夜里你也听我师兄师姐说了,师父把我们逐出了师门,不准我们提及师承家门,霍师兄和何师姐武功了得,名声在外,江湖上却没人知道他们是哪门哪派的。况且师父更是从来不在江湖上露面,也没什么名声,说了你也不知。”

郝汉笑道:“好啦,好啦,我只随口一问,你便这般认真。”颜卿妍半晌不做声,良久方叹了口气,黯然道:“我已有五年没见着师父了,过去他很少在山上,也不知为了何事在外奔波,每次回来都憔悴许多,一年之中只有几个月在山上传我武功,那几个月是我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候,可是他却从来不快乐,我从没见他有过笑容,他眼中总好似……好似有说不尽的悲凉。”郝汉宽慰道:“兴许这次你回到山上就能看到他啦。”

忽然大路马蹄声响处,奔来三骑,待奔近了,只见为一骑上坐着一个黑面虬髯的汉子,他勒缰收马,道:“两位师弟,在此打个尖罢。”

三个乘者滚鞍下马,与郝汉、颜卿妍隔了一张桌子坐下,郝汉略一打量,见那黑面虬髯客一身短打劲装,背悬一口雁翎刀,另外一人面色白净,襕衫幞头,做儒生打扮,还有一人与那黑面虬髯客做一般装束,也背了一口雁翎刀,但稚气未脱,显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少年。黑面虬髯客神态颇为倨傲,要了酒菜,又拉住店家,瓮声瓮气道:“店家,此处离柳吊坡还有多远?”

店家赔小心道:“客官,柳吊坡此去西走两百来里便可到了。”

那儒生道:“项师兄,看来日落前咱是赶不到干云庄了。”

郝汉和颜卿妍闻言均是一怔,暗想:“干云庄的主人不正是半个月前找霍宽夫妇寻仇的老者钱万里吗?”当下凝神倾听。

被儒生唤作项师兄的正是那黑面虬髯客,他道:“须得在半途找个宿头,莫要贪了行程。店家,中途可有什么村镇吗?”伙计摇头道:“没有,不过途间七八十里处倒有一所庄院,听说那儿的庄主豁达好客,几位客官尽可到那儿投宿去。”儒生点头致谢,道:“师父命咱们明日午间在干云庄取齐,总算没误了时辰。”

那稚气少年忽道:“二位师兄,那钱万里究竟是何人?好大的面子,让这许多武林人士去吊唁他。”

郝汉与颜卿妍闻言一凛,相顾愕然,郝汉心想:“这老头半个月前还那般吹胡子瞪眼,精神矍铄,怎地这么快便到了大限?难不成他宝刀被夺,给活活气死了?”

黑面虬髯客黑脸一板,沉声道:“卓师弟休要胡言,钱老前辈乃是武林耆宿,江湖人称‘断金斩’,凭着五十路断金伏魔刀威震武林,江湖上鲜有敌手,你过去一直在山上学艺,对江湖上的事知之甚少,莫要胡乱造次。”

儒生接口道:“项师兄此言差矣,‘断金斩’这名头倒是不假,只不过这‘断金’二字怕是有几分假物取譬之嫌。”那少年来了兴致,道:“刘师兄,这又是怎讲?”儒生取出一柄折扇,抖开扇面,轻轻扇拂,微笑道:“要知这钱万里有柄宝刀,那刀削金断玉,如斫豆腐,这钱万里诨号‘断金斩’,我看那‘断金’二字凭的多不是刀法和功力,而是那柄宝刀。”郝汉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那缚在背后的灰布包。

那少年道:“那刀当真如此厉害吗?”儒生道:“此刀名为‘不更’,乃是江湖第九神兵,钱万里名号中‘断金’二字却不是虚的,他自恃有此宝刀傍身,横行江南,有不少好手都折在了那把刀下,钱万里三十年来从遇到挫折,多半是靠着这柄宝刀,不过仗着器械施逞终究不是正途,遇到真正的高人,那可要吃大亏。”

少年道:“那宝刀这般厉害吗?此番去干云庄可要好好瞧上一瞧,若是能借来耍一耍就更好了。”黑面虬髯客黑脸又是一板,沉声道:“卓师弟,你敢胡闹!没的累得我们被师父责罚!”少年讪讪一笑,偷偷吐了吐舌头。

儒生道:“卓师弟,怕是你没有这个眼福了,那刀现下已不归干云庄啦。”少年问:“那归谁啦?”儒生道:“让他的对头给夺了去了。”少年又问:“哪个对头?”儒生道:“一对行侠仗义的伉俪。”少年奇道:“那钱万里不也是位大侠吗?又怎地会和行侠仗义之人结了仇?”儒生微微一笑,道:“大侠?这世上欺世盗名者太多,有道是君子有道,暗室不欺,这钱万里家中钱财富足,面上对江湖中人仗义疏财,暗地里嘛……”

少年忙问:“暗地里如何?”儒生道:“就说他那儿子罢,这钱万里教子不严,纵容他那宝贝儿子胡作非为。”少年又问:“怎地个胡作非为法?”儒生道:“干云庄钱家一脉单传,钱万里中年无嗣,老来方得了一子一女,自是娇宠溺爱。他那儿子钱大少爷却是个登徒子,贪好女色,见到漂亮的姑娘,就强抢回去收为妾室,乃父钱万里与官府素来交好,多的是钱打点,又会武功,恃武凌人,那些被欺凌的良家姑娘只得忍气吞声。有一次他遇到一个长相漂亮农家姑娘,动了不轨之念,想要强行施为,却正好被那对行侠仗义的伉俪撞见了,这对伉俪是嫉恶如仇的侠义之人,见了这等事怎能不理会?那钱大少爷欺人欺惯了,又自忖会点本事,便要与那夫妇一较高下,结果你猜怎么着?”少年听得起劲,忙问:“怎么着?”

儒生合拢折扇,在指尖转了转,微微一笑,摇头晃脑道:“有辱斯文,不说也罢。”

少年道:“嗨!刘师兄,正要说到点子上了,你却吊人胃口,不要卖关子啦。”

儒生踌躇道:“嗯……凭钱大少爷那点微末武功自然是打不过那夫妇,结果便被那夫妇一通痛打不说,还被他们……被他们摘了瓜儿,成了黄门。”说完一抖扇子,掩住面皮,似乎颇是羞臊。

少年听了捧腹大笑,那黑面虬髯客一蹙眉,愀然不悦。郝汉一直在凝神细听,听到此处,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那黑面虬髯客朝他瞅来,哼了一声。颜卿妍一脸迷茫之色,悄悄问郝汉:“喂,狗官,被摘了瓜儿是怎讲?”

郝汉一愣,随即一脸通红,搔了搔头,欲说还休,最后学着那儒生的口吻道:“有辱斯文,不说也罢。”颜卿妍见他言辞隐晦闪烁,神色古怪,便也隐约地明白了那当是男子的私密之事,登时窘得满脸羞红,低下头去,暗暗啐了一声。

儒生撤开扇子,又道:“这梁子从此就算结下了,这些年钱万里不断寻那夫妇报那绝后之仇,但屡屡不能得手,半个月前,他又邀了一批同被那对夫妇惩治过的江湖败类,再去寻仇,结果却被人夺了兵刃,真是栽到家了。”

黑面虬髯客怫然作色,本已黝黑的脸上更似罩了一层黑云,哼了一声,拍案道:“刘师弟,那霍宽、何月娘夫妇为人亦正亦邪,行止做处跟咱们正道中人大异其趣,况且又与咱们这些名门正派没有什么交情,钱老前辈却是武林耆宿,接济了不少正道人士,更何况他老人家刚刚过世。卓师弟未谙江湖,你莫要颠倒是非,误导于他。到了干云庄可万万不能这般胡说,开罪了人家且不说,没的让武林同道耻笑,面子上须不好看。”

儒生轻摇扇子,笑而不语。少年又问:“那对夫妇叫霍宽和何月娘吗?他们武功很厉害吗?”儒生笑道:“自然十分厉害。”少年道:“即是如此,钱万里会不会是他们杀的?”儒生晃了晃头,道:“霍大侠、何女侠伉俪行事虽然古怪些,但是为人却光明磊落,杀了人总会留名,绝不会做这等偷偷摸摸之事,而且那钱万里的死状也不似他们的武功所为。”

少年问:“死状?钱万里的死状是怎生个模样?”儒生道:“听说钱万里死于一种奇怪的指法,那掌法似乎系以纯阳内力劲,霍大侠与何女侠修练的都不是纯阳内功。”少年问:“那是什么奇怪的指法?”儒生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听说钱万里胸口有一处指头大小、烙红的印点,除此之外,体表再无伤痕,但他的五脏六腑却被焚成了焦炭。”

颜卿妍听到此处,身子一颤,面色倏地煞白,筷子从指间滑落,掉在地上,郝汉奇道:“你怎么了?”颜卿妍怔怔地却不答话。

只听那少年惊道:“世上竟有这等怪异的武功?”儒生笑道:“师弟,你初屡江湖,武林中不但有许多神妙的武功你不知晓,更有许多人情世故须去细细体味。”少年一副跃跃欲试之状,道:“二位师兄,此番师父准许我下山历练闯荡,我定要替咱琅琊派闯出名头来。”

儒生敛起笑容,正色道:“近来武林中已有十二个正道人士接连遇害,他们死法诡异,有的与钱万里的死状一般,还有的浑身血脉被冻结致死,现下中原武林已是人心惶惶,危言籍籍,正道人士多怀疑是璇玑教所为。师弟,到了干云庄,咱们一切要谨慎从事。此次江湖正道人士齐聚干云庄,吊唁钱万里只怕是其次。正道各派掌门共邀西泠堡堡主喻大侠前去抟控大局,窃以为此节必有原因。近数十年来,璇玑教的势力渐渐扩大,羽翼不断丰满,与中原正道角逐江湖之端已如暗流涌动,此次干云庄之会乃是正道几大宗主门派召集的,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们应当是想借着吊唁钱万里这个由头来共襄对抗璇玑教的大事。”

少年道:“我听师父说璇玑教和咱们正派已有一百多年互不相犯,如今为何要挑起事端,杀害咱正派的人?”黑面虬髯客冷哼一声,道:“璇玑教包藏祸心,那是路人皆知之事,这帮邪魔外道一百多年前便被正道逐出了中原,成了丧家之犬,根本不值一哂,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儒生不以为意,道:“师兄此言差矣,璇玑教虽被逐出中原,退居西夏,但璇玑教能在江湖上存续几百年而不灭,必有过人之处,倘若这一连串命案真是璇玑教所为,则他们必是对正道有所图谋。我猜此次干云庄集会,多半与此有关了。”

颜卿妍听了这三人这番对话,心中若有所思,悄悄对郝汉道:“我要去趟干云庄。”郝汉奇道:“去那儿干什么?”颜卿妍道:“我心中有些疑团,要去证实一下。”

郝汉见她态度决绝,便也不多问,道:“好罢,那咱们现在便起行。”颜卿妍道:“此去可能会有凶险,那晚在霍师兄家中与咱们交手的人可能也会到场,如果认出咱们来,必定起冲突,他们人多势众,交起手来必会吃亏,你还是不要跟来了。”郝汉笑道:“你这贼婆娘,总是三番五次这般瞧我不起,难倒我郝汉就这般不顾义气吗?”

颜卿妍胸口一热,望了望郝汉,低声道:“好罢。”郝汉指了指邻桌的那三人,道:“咱们不识途径,不如与他们同行。”颜卿妍点头称是。郝汉起身来到邻桌,拱手道:“三位老兄,在下适才听三位要去干云庄,正好我二人也要去那儿,不如咱们一道同往如何?”

三人起身还礼,黑面虬髯客道:“二位也是被正道各位掌门邀去的吗?却不知二位是哪个门派的?”郝汉信口胡诌道:“我们是孤山派的。”他口中所说的孤山,乃是泰州府地界内的一座小山,山上只有几座零星小庙,并无什么武林门派。

黑面虬髯客不曾听说过这个门派,猜想当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哦”了一声,显是极为失望,倘若郝汉报上的是个名门大派,他还会来套个交情,现下听郝汉这么一说,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了。

郝汉也不以为意,道:“不敢请教三位高姓大名。”儒生道一拱手,道:“这位是末学的大师兄项常樊,江湖人称黑面煞神,这位是我八师弟卓孟之,初入江湖,末学是刘翰逸,我等师兄弟皆是山东琅琊派的弟子,还未请教二位高姓大名。”

郝汉肚里寻思:“现下我二人是官府通缉的要犯,不可道出真名来。”道:“不敢,我叫郝七,这位是我的师妹颜胡儿。”颜卿妍白了他一眼,心道:“郝七便是好欺,颜胡儿反过来便是胡言,这狗官吊儿郎当,处处没个正经,分明就是个泼皮胚子、缺德鬼!可……可我却怎么如此在意这缺德鬼……”她不敢再往下想去,红着脸别过头去。

刘翰逸听得郝汉之言,愣了一愣,随即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我们师兄弟三人这一路来委实无聊得紧,现下有这么有趣的朋友作伴儿,当真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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