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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丹丹花落黄土地》第一集 野艾飘香 第二章 瓜棚夜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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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张老师出了小学院子,端直过了公路,两步跨过小水渠的土桥,就到瓜地里。瓜地正中,有一爿人字形的瓜棚,老华晚上在瓜棚照瓜。张老师与老华是最近的邻居。

瓜棚门口,已燃起一堆篝火。火堆上沤燃着几鞭野艾蒿,老华此时正用一顶旧草帽使劲的煽着,艾烟的香气弥漫四射。野艾烟是用来驱赶蚊虫的,只散烟却不能有火苗。

门口前,是老华用葫芦藤塔建的遮阳棚,棚高有一人半许。棚架下是长条形的瓜桌和长条凳,棚架上透过用木棍平搭的一块块方格,悬垂下来的是一串一串形状太小不等的葫芦,葫芦蔓都密密麻麻平趴在了棚顶,所以,既使烟雾缭乱,悬在半空的葫芦也格外引人注目。

和康先生的草药有很多“讲究”一样,老华这种瓜也有很多忌讳。这棚架上的葫芦长成后,多少钱都不卖,葫芦生长中,绝对不能用手去摸;西瓜地不能乱人进,也不能用手指头在未摘获的瓜上胡弹乱敲;进瓜地要穿着用草木灰洗过的衣服。张老师第一次见老华在瓜棚前用木灰洗衣服时,就忙说回学校去拿洗衣粉,反正离学校也就几步路。老华告诉了他其中的奥妙:这不是“狗咬汽车不懂科学”,也不是迷信,是有很多道理的。

葫芦在生长中,靠的就是外面这层绒毛毛,绒毛被摸掉的地方,葫芦壳就不长了;摸的不匀称,葫芦长大就坑坑洼洼、抽抽歪巴的。实际上,老华也经常去“摸”,那得会“摸”才行。老华用西瓜叶子去“摸”,并以此来控制葫芦的形态、大小;用打头掐花的办法,就能掌握这棚葫芦的数量;另外这葫芦要长均匀,除了吊起来,还得把蔓转动转动,让太阳光照得充足些匀称些……育葫芦的学问很深,怪不得川道种葫芦的人很多,却总不得窍。

这西瓜也一样,得经常翻蔓、翻瓜,这样才熟得快,长得均匀。西瓜熟不熟,老华看瓜皮的光泽就知道,不懂行,敲也没搭,瓜没成熟,胡乱敲打,还会造成“内伤”。这用草木灰洗衣服,老华搞不懂“科学”在哪,反正,穿着肥皂或洗衣粉的衣服进瓜地,对瓜有影响,特别是谁抹了风油精、清凉油进瓜地,走过的地方,第二天瓜叶子就黄了,干枯了。

老华种瓜忌讳多,但种出的瓜确实很多很甜、瓤口好。每到瓜开园时,老华就喜上眉梢,看着大家吃着瓜,他就乐哈地拉起“呱”。老华是山东人,他的“拉呱”,相当于队里四川人的“摆龙门阵”,关中人的“谝”,塞北人的“拉闲话”……。老华“拉呱”的忌讳也很多,只讲“三国”、“水浒”、笑话什么的,从不谈政事。就在张老师来队上的第二年,看着大家把瓜吃得那个“唏溜”,老华一时兴起,就自卖自夸了一回:“知道俺这瓜瓤口为什么这么好吗?西瓜西瓜,得有西风……”,正好公社驻队干部在场说:广播上天天讲“东风吹战鼓擂,东风压倒了西风”,你这“西风”……不太好吧?自此以后,老华更谨慎了,有啥话只对张老师和老康讲。

相比较起来,老华种的西瓜没有葫芦值贵。西瓜是为生产队种的,哪户社员想吃了,帐一记就行,年底在工分里扣。葫芦长熟了、风干了,就成了宝贝。大的,从中间一锯两半送给乡亲们,做水瓢,盛水多还轻巧,做舀米瓢放在米缸里米不起虫;中不溜的,把葫嘴锯下来,葫中的籽瓤掏尽,嘴上安个杨木塞子,装散酒喝,那喝酒的神态才像个葫芦河的“葫芦人”。康先生都说,葫芦里装的酒,祛风除湿,延年益寿。用红线穿了小葫芦嘴,挂在孩童胸前,就是吉祥玩具,挂在门框上,就能避邪。别说队上人喜爱,就是连机关干部来都讨上几个,很多人离开时,都把葫芦作为了纪念品。一看到葫芦,他(她)们就回想起在葫芦河峥嵘岁月,回想起“移民部落”里纯朴的乡风民俗。

要说老华和公社李书记等机关干部和公社卫生院夏医生关系“铁”,仅是因为瓜和葫芦种得好,当然是开玩笑的话。

和夏医生关系铁,还说得过去。夏医生治好老华家二小子石墩的头脑病,老华全家当然很感激。夏医生是关中人,年轻时毕业于古城中西医结合学校,由于家庭“成份”高,就被支派援助老区(其实也是“下放”)来到了葫芦河川。塞北人把有狐臭的人家称“门头高”,当时的家庭成份高和“门头高”有着极为相似的“遗传性”——与生俱来的,难以改变的!夏医生爱和老华拉呱,喝个“葫芦小酒”什么的,俩人自然关系就铁啦。

玩笑归玩笑,但老华和公社李书记关系铁,让葫芦河队,乃至整个川道人受了益,却是铁定的事实——还受得是大益不是小益!

川道这几年,不少社员从原籍老家来了许多“亲戚”想在葫芦河入队落户。大家都心照不宣,对外说是“亲戚”,其实是老家遭了水灾(如安徽老肖)、遭了旱灾(如河南老张)、遭了“人灾”(如四川老石成份高,到葫芦河谎报了贫农成份),迫不得已才来投靠亲兄弟姐妹来的,入不了队,就成了“黑人黑户”。这川道那个人的前身不是“黑户”,他们比谁不清楚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就是穷死饿死被批斗死也不能成了“黑户”呀!且不说“黑户”兄弟姐妹老了以后如何羞见先人于地下,且不说儿女大了会不会继承这意“传统”,当下按政策就要被遣返,就要骨肉分离呀!

葫芦河队人这个难呀愁呀!

队长在队员大会上提出把水稻全部上交公粮,一颗大米口粮不留来换取“黑户”入队,全队(包括像老华这类无“黑户”“亲戚”的)人没有一个反对!既便这样,事关遣返大政的事,也得公社、县上说了算呀!

就在这当口,一名妇女住进了老华家。石墩娘给妇女主任请假说自己妇女病犯了风湿病也犯了,出不了门,就陪着这位妇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关在家里养病,邻家偶尔去串门,石墩娘也不开门,只是隔着窗子:“慢走呀他婶,我就不送了……”。邻家闻到了石墩家门缝散发出浓浓的药味。家际上这几天,队上妇女都火烧眉毛,很少有串门的,因为她们的“黑户”兄弟们都被集中到了公社供销社的大仓库里,随时等着被“遣返”,妇女们都在连黑搭夜的给兄弟做上路的鞋、衣服——这是她们眼前紧要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事。

与此同时,老华则诡秘的住进了康先生家,说自己牙上了火疼得不行,让康先生给用点草药……老华说话时捂着腮邦子,还真像牙疼。真到“黑户”转“明户”的事情解决了,举队欢腾时,队长才在老华家见了这位妇女。妇女高竖的衣领在脖子上裹着的白沙布队长倒没留意,但手上拿着的两只小葫芦却让他看见了。这位妇女“姐”正在向“大妹子”——石墩娘告别呢。队长觉着此妇有点面熟,随之恍然“唉呀,这不是李书记当家的李大嫂吗?”

队长批评老华:“李大嫂来了为什么早不汇报?”

老华只是捂着下巴呜呜啦舌头也伸不展地笑……

据此,队长猜测“黑户”的事,可能是老华的“葫芦交往”起了作用。一时间,老华的身价陡增:“老华可真有‘两刷子’,可真‘花’呀。”这“花”本是说某人怪点子多、“花花肠子”多的意思,此时却变成了社员们对老华的敬意,这敬意几乎与康兄生平起平坐。

压在葫芦河人心头上比碾场碌碡还大的石头,却被老华的“花”,轻而易举的搬开了——继李书记给葫芦河解决了“黑户”以后,拐沟几个队也“搭顺车”解决了。

“华叔”张老师叫了句。张老师从进葫芦河的第一天起,就把老华叫做“华叔”,这一叫就是整三年。

“张老师,快坐。”华叔在火堆沤旺了野艾,站起身笑道:“太阳落山时我去学校看了一下,你还睡得正香呢,看来这初选试真把你考累了。这大半后晌算是把你藏对了,队上人知道你回来,少不了这家那家争着叫你吃饭,你还能半后晌地睡个囫囵觉?”

张老师中午从县城一回来,就被华叔“藏”在了学校的宿舍里。学校此时放了暑假。小学在前小队和后小队之间,张老师下车正好又是午饭时,除了华叔没其他人看见;这一觉醒来,月亮又挂上了树枝头。

中午,华叔满脸喜悦地出了学校门,颠颠地赶回家把张老师回来的消息告诉华婶时,劈头盖脸就受到华婶一顿奚落:“你就知道抱瓶子,回来咋不让到家来,八成没吃饭,锅里饭正热着呢,我这就舀饭……你也没问考的怎么样?”

华叔讷讷地辩解:“我是怕队上人知道张老师回来,晚饭兴许轮不上你做了,张老师晚上有任务,要向康先生打问葫芦河的‘古事’,……咋?还藏得不对啦?考没考好,自己没说,我也没好意思问,万一没考好呢?”

没考好晚上就拉“古事”?华婶这一想,舀饭间就笑了:“近北这孩子机灵着呢,在等着他华婶问呢,你问了也是白搭……我这就过去。”华婶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一直滴到锅里也没去擦。

华婶这次破例没有让华叔或儿子去送饭,而是自己去。前脚跨出门槛又退回一步对丈夫说:晚上我弄几个菜,你们约上康先生到瓜棚去拉呱喝酒,省得我在跟前,你们闲我碍手碍脚喝酒不尽兴。华叔高了兴——华婶让他放开喝一回酒是多么难得!

果不然,华婶跨进张老师宿舍,迎来的第一句话就:“华婶,我高考初选考了第一名……原打算一下车就给您说呢,华叔却把我藏了起来……”。张老师怯怯地给华婶汇报,样子倒像是考砸了。

华婶进门就笑了。放下一暖瓶开水和小碗扣着的尖尖一大碗饭,华婶搬住张老师的肩头端祥:“孩子,瘦多啦……”喜悦和心疼交织的泪水泉涌而下。

暂短的笑过,哭过,华婶马上又恢复了“冷酷”:“近北呀,这初选才是迈出小半步,还不能松劲,明年春上正式高考才是关键呢。你这一初选上,就要回塞城集中复习了,婶也照不见你了,婶还是要唠叨几句,可不敢光顾了和同学一块疯玩,把考大学的事给误了……有苦就有甜,再加把劲吧,婶知道你是块上大学的料子。不说了,饭快凉了,趁热吃吧。”

“华婶,您的话哪能不听呢,我会的……”张近北的话未说完,华婶已泪流满面出门而去……

透过泪雾朦胧的眼镜,张老师望见的是华婶因风湿病而弯曲的背影……

张老师从县城回来,是刚参加完中国大地上歇息了多年后的第一次高考初选,并初战告捷。

高考,这位执着千年文明拐杖,步履蹒跚的“老人”,抖落着满身的风尘,在归隐山林多年后,像葫芦河人梦中的白发葫芦老药师,又出现在人们眼前。

或许只是一种幻想、期待、痴人说梦,想着“老人”可能(当时看“可能”的可能性都不咋大)会来的人,正是张老师来队小学之前,嫌原任老师把“国”念成“龟”的农村妇女、把张老师当成自己儿子木墩和石墩一样对待、像母亲一样慈祥时而又很“冷酷”的华婶。

对张老师来说,华婶说的“可能”,要追朔到刚来的那一年寒假。寒假回家,张老师的行囊是胀鼓鼓的,碾了三參(遍)的葫芦河大米(若干年后被注册了品牌,图标竞是“草悟堂”上的葫芦图案)、腌肉、野猪肉、獾肉、豆食圪瘩、咸鸡蛋……都是华婶和乡亲们为张老师准备的。吃完早饭在路边等车,华婶对张老师说:“近北呀,听说你高中只上了一年,课程没有学完,总是个缺事,说不定将来……过年回去把书借借,有空就把落下的课学学。啥都能被人抢了去,装在脑子里的东西就烂了臭了别人也抢不走……”

张老师回到塞城,真的就拾揽了同学们没有翻一页的书。同学们当了工人,焊工、钳工的,谁稀罕这玩意,只有他这山村教师才用得上。一见同学面,他就兴奋地说起葫芦河的奇闻异事:八省十三县的人聚在一个队,华叔的瓜、康先生的草药……同学们初听只是觉得“葫芦河”这名字很特别,只是感觉他插队的地方很遥远,觉着他在农村很寂寞、很痛苦,劝他“意思意思”(指插队)就赶快活动返城。至于农村生活,同学们一点新鲜感都没有,因为在他(她)们插过队的地方这些早已同空见惯:一名农民老石匠在箍窑未动工前,就打好了“石悬”(窑顶正中最后放的一块“震石”),“合龙口”时放进去正好合适;农村妇女喝了农药用大粪(人粪)汤子灌,那作用比大医院洗胃可顶事的多;得了癔病喝蛤蟆鱼(蝌蚪)……。同学们关心的是:初中曾经恶作剧、给她抽匣里放过蟑螂的那位漂亮女同桌,这会怎么能找个借口“赔个情”——说“骚情”更恰当些;看那个同学的家长在糖酒付食公司、粮油公司、少,半字之差的巧合?还是山民故意“赞扬”批判会的热闹?反正山里人孤陋寡闻,“娱乐”长啥样,谁也没见过。

“晚会就是唱戏。”自己村的学生都上了戏台,还能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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