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在以前，段凡根本不会怀疑这一碗肉的来源，或许还会当做是上天对自己的恩赐。可是现在，即便早已经饥肠辘辘，可他却迟疑了。

即便年纪尚小，但心xìng早熟的他，心里清楚的知道如今的安阳城，早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吃穿不愁的富饶小城。如今能够有一碗米饭，对于很多人来说，都已经是种奢侈的事情。更何况这城里现在都已经没有了牲畜的踪影。

空公子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他迟疑的模样，轻轻挑了挑眉毛，忽然又笑了一声，说：“怎么？可是嫌弃这菜sè不好。换在别处，也该没有这样的食物能给你了吧。”

段凡身子轻轻一抖，抬头看了这白衣儒雅的男子一眼，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他紧紧的低着头，生怕那一碗肉又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更怕自己最后抵抗不住那食物香味的诱惑。可是想到在赖三家里的一切，想到那一口大锅中死不瞑目的小七，那种反胃的感觉，不由又从胃里升腾起来。

空公子看着这跪在眼前的孩子，奇怪的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轻轻捧起桌上的杯盏，慢慢喝了一口茶水。这才张开口来，似是有些惊讶的说：“咦，你这是怎么了？弄得好像个含冤求救的犯人似的。”

段凡的头似乎低了一些，低得只能看到桌角的木屑，他慢慢吸了一口气，好像要将那些压在心底的事情一鼓作气全部倾诉出来一般，突然加大了声音，道：“求公子……帮小人的朋友报仇！城里那个叫赖三的无赖，他……他……”

“他如何？莫非把你朋友吃了不成？”

听到空公子这话，段凡身子又是一颤，但同时也猛的将头抬了起来，却发现空公子正眯着眼睛，脸上还是一如既往没有太多表情，只是一动不动的注视着他，沉寂了那么两秒，段凡才颤颤的开口，问了一句：“公子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空公子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扯着嘴角淡淡笑了一笑，冲着段凡将手轻轻一扬，说：“你先起来。”

可是段凡没有动，他仿佛一颗大树，早已经扎根在了地上一般。空公子也不再过问，只说：“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能看透人心啊。你说，人被逼到绝路上的时候，是不是会做出一些以前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情来？比如，快要饿死的时候，就会想到，去吃自己同伴的肉来保全自己？”

段凡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因此只是紧咬着嘴唇，不敢开口说话，但空公子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身体之前还感觉火辣辣的疼，可是现在，他只觉得浑身发冷。

空公子从座椅上站起来，负手慢慢走到门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之上，那赤红似火的云朵。忽然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道：“到今rì，安阳城被围也有一百天了。这种rì子还会持续多久，我们谁也不知道。没准最后，都得被围死在这城里。”他回过头，见段凡背对着自己，还保持着先前跪地的姿势。不由对这xìng子有些倔强的孩子，多了一丝兴趣，因此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段凡背对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空公子这话是对自己说的，还是一旁站着的看门老头推了他一下，这才回过神来，忙答了一句：“段凡。”

空公子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轻轻“哦”了一声，道：“段凡，你现在心里，可是觉得那赖三所做便是错的，你指望我，能够将他绳之以法？”

段凡急忙回过头来，朝着空公子狠狠磕了一个响头，恳求道：“求公子做主，小七……我那朋友他，死得极惨……”说到最后，他声音不由又有些哽咽起来。

空公子语气平静：“那你希望我如何做？”

段凡整个人几乎伏在地板上，他从未想到过，这安阳城统领之子，会有向他这样一个乞丐小孩问该如何做的时候，他心里乱得像麻，只能按照自己平rì的所见所闻，小声的道：“公子只要说一句话，就会有官兵衙役去将赖三给抓回来，关进牢中，等定罪斩首，就算给小七报仇了……”

空公子望着这伏在地上的孩子，向他走近了一步，道：“可是，官兵衙役，几乎都已经饿死了！”

段凡一惊，忙道：“不会的！就连我这样的孤儿，也还活着，肯定还有不少人活着……”

空公子又朝前走进一步：“活着又如何？曾今他们捉拿犯人，是为了生计换些金银钱帛。如今自己都快要饿死了，谁还会管别人的死活。”

段凡脸sè疾苦，他慢慢抬起头来，才发现空公子已经走到自己面前，他蹲下了身子，视线几乎和自己持平，段凡甚至能够清楚地看到那倒影在他瞳孔中自己的影子。紧接着，就听到他说：“没准那些人到了赖三家里，看到你朋友的肉，也就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反而和赖三一起分食个干干净净！你说，会不会？”

一滴冷汗，从段凡额头上慢慢流淌下来，划过他有些发脏的脸庞，最后低落在地上。即便想要反驳，可是他的脑中，莫名的已经浮现出空公子口中所叙述的景象，那一群人围坐在桌边，好像虎狼一般吞吃着锅里的肉，小七的脑袋被放在正中，好似只能睁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想到这里，他那想要反驳的话，突然又被咽了回去。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颇不自信的开口，如同说给自己听似的，低低呢喃道：“可是……公子家还有米粮，只要公子给他们一些……”

空公子抿嘴一笑，又回到桌边的座椅上坐定，道：“我其实挺喜欢你这种孩子，即便年岁小些，但比多数人，都知道活着不易，也便是这样，我才愿意见你。但你忘了，粮仓的米，早已经分给各家了，我这里也仅仅只是留了一份给自己，上下家丁数十人口，谁都没有。”

段凡心里自然明白，当初就是靠着空公子那一点施舍，自己才能活到现在，可听到空公子这话，他一时却也没有明白，既然只留了一份，那这一大家子人，又是怎么挨到现在的？

看着段凡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空公子却不以为然，反而是沉默在一旁的看门老头，忽然开口说了一句：“我虽然不知道为何今天公子有这么好的雅兴来和你说这么多东西，但他这话可没有骗你。当初分粮的时候，就只留了一小部分下来，全府上下，除了公子以外，我们也有月余没有吃过米粮了。”

段凡讶然不已，沉默了半晌，才吞吞吐吐的问了一句：“为……为什么会这样……”

空公子似是口渴一般，又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慢条斯理的道：“从我父亲身亡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这安阳城即使不被那些莫名而来的军队攻陷，也迟早会被他们围死。城中所有人都知道粮仓有粮，等他们无物可吃的时候，说不定就会集结起来，将粮仓中的米一抢而空，到时候也会有一场不必要的争夺，说不定一下苗头对准了我们空府，连我被也那些乱民害了xìng命。”

他顿了一下，又继续道：“这就是人心啊，不管你曾今为他们做过什么，但大难临头，谁会记得你的好处。因此索xìng，不如就把粮仓给散空了，让人知道我们自己只留了一点，也不会想到来我府中抢夺。而且这样，也算是做了个顺水人情，让这城里的百姓知道，我虽然不是我父亲，但我也和父亲一样体恤民情，等他们绝望的时候，说不定还能想起我这个统领，没准能帮他们一把。”

段凡不解的看着他，想了一会，才问道：“怎么帮？就连你们自己，也快要没吃的了。”

空公子望着他莫名一笑，道：“你看，你还是不懂。城中百姓快要饿死，他们绝望的时候，想要的，不仅仅是一顿能够让他果腹的饭菜，而是需要一个能让他们继续活下去的人。而有了先前分粮续命的好处，现在，我就是那个给他们希望的人。我在你身上浪费这么长的时间，说这么多的话，是因为你的到来，让我觉得，时机到了！”

看着空公子脸上的笑容，段凡莫名有了一种恐惧的感觉，他颤微微的向后退了一步，饶是不解的问：“什么时机？”

空公子转头冲着看门老头看了一眼，道：“你瞧，他还是不懂。我们只有这点米粮，你就不好奇，这几十口人，这一月来，是怎么活过来的。除了府中本来的一些储备之外，更重要的，是这个东西。”

他说着，伸出一个手指，指向桌上那满满的一碗肉：“你衣服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味道，就跟这碗里的肉一模一样。安阳城的大牢里，不管大罪小罪，之前还有不少犯人，现如今，可不多了。反正城里的百姓也都只顾着自己，他们没了，谁也不会注意到。”

段凡此刻彻底明白过来，他望着眼前这衣冠楚楚的男人，就好像面对着赖三一样，心里顿时恐惧不已，转身就想要逃跑，但不想被看门老头看出他的心思，早一步扯住了他，要不是靠自己这xìng子强忍着，段凡早已经虚脱得爬不起来，如今哪里还有反抗的力气。

空公子朝他走近一些，样子隐隐有些兴奋，仿佛在为自己早早预料到的事情一一实现而欢喜不已，他伸手捏住段凡的脸，道：“我的话还没说完，怎么就想走了。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城里的人，什么时候才会绝望到自相残杀，恰好这时候你就来了，一看你的样子，我便明白，这一天终于来了。”

段凡只觉得自己的脸颊被空公子捏的生疼，但他始终没发出一点声音，只如同看着仇人一样，恶狠狠的盯着眼前这个男人。可他越是这样，空公子心里似乎就越是满足，他放开段凡的脸，伸手在他发间轻轻揉了一下，似是安慰一般的道：“你怪我又有何用，这只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而已。以其等这城里的人丧心病狂，见人便杀。倒不如我来做那个领头人，我仅仅也只是想活着而已，但在这城里想要活下去，就得舍弃很多东西，比如人xìng。放不下的人，也只能做别人的盘中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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