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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军谣》第一章 两河口的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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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chūn天,淠河上的汛期比往年来的早。

清明才过,源于大别山北麓的主支流西河和漫水河已经象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早早的在两河口完成了激情交汇。两河口古镇依河而建,因夹在的西河和漫水河的河口处而得名。小镇背靠西南山,向北面临着淠河河口,从山上看下去就象一个要塞住淠河河口的巨大的塞子。

因地利上的优势,小镇rì渐繁荣,至民国初年,这里已是商铺云集、酒肆林立的商业重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除了青楼、赌坊、祠堂书院外,镇上又多了两个jīng神寄托的所在,一个是建于镇公所对面,宣传新思想、教授新知识的淠西中学,一处是位于镇南端的英国天主教堂。新式学堂里来了年轻的女先生,天主教堂的尖顶在夕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金发碧眼的英国传教士约翰用瞥脚的汉语向过往的人们宣讲着他的上帝福音。

在秦山的记忆中,小镇象一幅淡淡的风情画,又象是一首萦绕于灵魂深处的古老的长歌。淠河上总有的长长的竹排匆匆而过,教堂里晚来的钟声很凄凉悠远,街面上满是耍杂技卖唱的外乡人、北方过来逃荒的难民、上岸找乐子的排佬、忙着卸货装货的商铺的伙计、下山踩点的土匪…‥。偶尔也会从北边逆流过来一艘冒着黑烟的小火轮,在北门码头上作短暂停留,下船的多是某家在外游学做官归来、衣锦还乡的公子少爷,或是来此巡视、带着卫兵的zhèng fǔ官员。以至于几十年后,已是共和国将军的秦山在当地首长的陪同下重上西南山,远眺两河口故里时,望着淠河上遍地的黄沙、裸露的河床,望着山下破败不堪的河口古镇,也不禁顿生繁华已逝、沧海桑田的悲怆之感。一

一夜之间,暴涨的河水淹没了河口边上的青石台阶,来自上游支流的第一波洪峰顺利的通过了淠河河口。和往年一样,水路码头上早已停满了排帮们的竹木排子,排工和各家商铺的伙计们正忙着把一桶桶刚收的新茶和一袋袋山货搬到排上去。每年chūn季丰水期,是淠河上放排的最佳时间。沿淠河北上,经陆安州,过正阳关,一路顺风顺水。遇到好天气,三天时间就可以进入淮河。

镇上也热闹异常,四里八乡的人们正兴冲冲的向镇南的秦家围子赶去,一年一度的唱河神开场了。每年淠河的汛期到来之前,拜祭河神,请戏班唱三天三夜的大戏,是该镇千百年来的老规矩,以此祈求河神的保佑。今年的拜祭活动由镇上的望族秦家主持,听说秦老爷从陆安州花重金请来了大戏班子,所以大家都早早的赶过去,希望能占个好位置。兵荒马乱、狼烟四起的外面世界暂时还没有波及到这个僻远古镇,只是顺水路逃荒过来的伤兵、难民比往年多了许多。

秦元初秦老爷这几天心情大好,十天前,陆安州的邮差送来了一封上海来的电报,是二儿子振邦发来的,电报里说,已回上海,不rì即返乡。秦老爷喜极而泣,高兴的骂了句:“狗rì的!总算有点良心,还没忘了这个家!”

三年前,在上海求学的秦振邦托同乡捎回一封家书,信里写到,儿即将启程远赴莫斯科东方大学,遥无归期,请父母大人切勿挂念。从此,黄鹤一去,音信全无。在学堂读书的老三秦山告诉他,二哥去的是一个信仰布尔什维主义的红sè国家。

秦老爷没法弄清什么是布尔什维主义,就像他没法弄清什么是三mín zhǔ义一样。但他总算知道,老二是去了别的国家,那就是留洋,也就是说,自己秦府上出了个“洋进士”。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为此,秦老爷曾大摆筵席,遍请全镇的亲朋和乡党。秦家二少爷留洋的消息也象张了翅膀,在方圆百里的河口两岸传播开来。难怪听到二儿子要回来的消息,把秦老爷子高兴成那样,向来慷慨的他赏了邮差两块现大洋。

晚饭时,秦老爷对太太江氏说:“明个你去趟陆安州,和江家的舅太爷说一声,振邦在这几天回来,请他和舅母过来看戏,顺便计划下孩子们的婚事。”

秦太太高兴的埋怨道:“念那么多洋书有什么用啊,真是难为青怡了,等了他这么多年。”

秦老爷接着吩咐:“需要置办的东西,你跟那边咱家布庄里的伙计吩咐一下,交给他们去办。”

一直坐着吃饭的大儿媳文秀笑着插了句,“娘,二叔我没见过,是不是和我家振中一个样。”

老太太听了直乐:“哎!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啊!你男人活脱脱一土匪模样,九宫寨里的大当家什么式子他就是什么式子。我家老二,是个一白白净净的文弱书生。可这个家里,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他,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着什么东西。”

正说着,老大秦振中从外面风风火火的赶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团丁。坐下后,他不耐烦的背着的盒子炮扔在桌子上:“西河滩上的台子搭好了,刘老板说明天就可以开戏。可这过来赶场子讨饭吃的北方老侉太多了,一群接着一群,赶集似的轰都轰不走。”

秦老爷瞪了他一眼:“这些游民中大刀会的门徒居多,我们还是少惹人家为好。再说家里有吃有喝的,谁都不会出来逃荒要饭。别看你现在人模狗样,当年你老爹(爷爷)刚来这边,也是个逃荒要饭的德行。明天吩咐伙房的伙计,多煮几锅饭,再准备几担糙米,给那些可怜的外乡人送过去。”

挨了一顿臭骂,秦振中收拾起桌上的家伙,也没有理自己的老婆,闷头出了堂屋。

天已经黑了下来,一轮新月挂在西南山的山尖上。秦振中想起围子上的浮桥(“围子”是民国时期皖西地区的大户人家为防止土匪进村抢劫而修得一种防御工事,就是在村庄周围挖一条宽10米左右,深约2米的“护城河”,仅用一条白天放下晚上收起的浮桥和外界相连。),忙对身边的人说:“家贵,你过去看看浮桥收起来没有,顺带跟福生,陈老三他们说一声,这几天滩上人多,叫他们放机灵点,别睡得太死。”

陈家贵、许福生、陈老三都是在秦家多年的老伙计,忙时帮着干活,闲时看家护院。

秦振中有时很羡慕他的两个兄弟,可以去新学堂里读书、去留洋,而他的世界只有秦家围子、河口镇这巴掌大的地儿。有一次他向父亲提出要出去闯荡,被秦老爷当场打断:“老大,你给我老老实实的看好这份家业,哪儿也不准去,这是你老爹老娘和兄弟们最后的依靠。有这份家当在,你兄弟们在外面折腾个jīng光回来,也会有口饭吃。”

秦振中也知道老爷子的难处,内山的几百亩茶园、西河边上的500担冲田、镇里州上省外的十几家店铺,这偌大的产业,还有围子里的大小琐事,指靠逐渐年迈的父亲一个人,真是有点管不过来。作为家里长子,应该为父亲分担一点。从此,秦振中打消了出去混世的念头,一心一意跟父亲学着打理家里的产业。chūn天跟排送新茶去南京的茶庄,再下苏杭,赴上海,采办些内地紧缺的洋火、洋布、洋油等洋货,回来时已是初夏。五月节前后,这些物品已经摆上了秦家在各地洋货店、绸布庄的货架;秋天去河西收租;冬天办办民团,练练拳脚枪法,结交些“混世魔王”、侠客义士。不几年功夫,身兼河西民团团长的秦家大少爷秦振中,已是当地响当当的人物。秦家的事业也是蒸蒸rì上,问任何一个本地人,河口镇的首富是谁,人们都会说:秦家围子,秦老爷家。

吃过早饭,管家秦富早已在土楼的晒台上把太师椅、刚砌的新茶、水烟壶给秦老爷准备妥当。

在整个河口,只有秦家围子的土楼完全由青砖垒砌而成,但仍使用当地习惯的“土楼”称呼。土楼坐落在西厢房的北端,正对着河口,淠河上的风景一览无余。土楼墙身厚达两尺,高约三丈,楼内被隔为三层,每层都有木制旋梯彼此相连,一直通向楼顶的晒台。晒台的四周有几十个半人高的shè口,一个个yīn森森的对外张着大嘴,仿佛在昭示着秦家的威严和不可侵犯。所以那年月,夜间从山上下来打家劫舍的土匪,面对秦家围子,也只能是望洋兴叹、绕路而行。

秦老爷有个多年来的老习惯,只要天气晴好,早饭后都会上晒台来坐一会,在这里分派好当天的事务。淠河上船来排往,有时会打北边逆流过来一只运煤的货船,岸边有一溜的纤夫正喊着震天的号子,拼命的向河口赶来。每次看到这个情景,秦老爷都会心cháo起伏,往事历历在目。

四十年前,应该是前清同治年间吧,母亲病故,做纤夫的父亲带着只有五岁的秦老爷在淮河边上谋生活,一次随商船沿着淠河来到了两河口。那时的河口两岸,方圆几十里找不到一户人家,后来听说当年太平军和淮军在这里有过一场恶战。战争过后,当地百姓十室九空,白骨遍野,从此这里变成了荒芜之地。秦老爹他们来的时候,正值秋天,放眼望去,田野山冈上到处长满了无人收割的金黄sè的野稗子和野芝麻,那可都是能救命的粮食啊!秦老爹好象看见了遍地的金子,喜出望外对其他的纤工说:“伙计们,我们就在这安个家吧,不走了!”

最后有五个人留了下来。他们木头和毛竹搭起了临时的居所和仓房,然后各人带着随身的布袋出去捋野稗籽和野芝麻。秦老爷还记得,他们从秋天一直捋到了深冬,木板仓房在不断的扩建,饿了就喝稗子粥、吃点香喷喷的炒芝麻,每个人都处于巨大的亢奋和喜悦中。那年过年前,五个人散伙分账,秦老爹爷俩分到了一辈子也吃不完的野稗籽和野芝麻。第二年chūn天,大家又分了河口两岸几千亩荒芜的农田、西南山中没有主人的茶园。留下的五个人从此也成了当地名副其实的财主,这就是后来河口镇上有名的张家、田家、江家、翁家和秦家围子的秦家。

走南闯北的秦家老爹很有商人的头脑,从逃荒过来的难民中招了几十个年轻力壮的伙计,在河口边上建起了一家酿酒的槽坊、一家磨油的油坊,已经不用再做粮食吃的野稗籽和野芝麻成了酿酒、磨油的好原料,在西南山边开了一家做粉丝的粉坊,山上到处都是无人采摘的橡果、板栗,也是做粉丝的好材料。再后来,又做起了制茶,贩茶的生意。到秦老爷管家时,秦家的事业已经是如rì中天,常年雇佣的伙计就达百十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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