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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塚无堆》第一章:客栈怪缘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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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岁,身体大多像一条老河,它不再有充沛的水源。老河不能低吟不能歌唱,不能再在太阳下闪烁着耀眼的鳞光,不能在月光下泛出冷艳光华。四十多岁的老河流不能再过河湾、不能再走浅滩、不能看着排在两岸的碧树和深草自豪地从头流到河尾。四十多岁,丑陋的骨头再也没有丰腴的滑脂修饰成诱人的曲线,多肉的地方不会跳动,有力的肌肉不会约束成满溢的冲动。四十多岁,这条流不动的河,常常在不该聚集的地方,聚积起一潭死水,该表现的地方,却泥浆干裂、沙石风干,没有半点生机,有的只是些不知所措被晾在众人生恶眼光下生冷的石头和杂质纷呈的浊土。

一个月的时间,一个乱写“女人”的女人不会从身体到思想奇迹般的重生。

嫌弃也没办法,明天走起来就好了。

骑行的好处就是自己的骑行自己的路。一条上万里跨省国道,都可算在自己名下,与道路谈情、与里程碑话事。你可以和自己的单车谈场恋爱,你抚摸它,告诫它下坡不许忘情撒野,要按捺幻想要挟着尾巴不许瞬间飞起来,上坡不许掉链子不许在脆弱的脚踏轴承部位骨折。

骑行就是给自己骑,不是给微博骑、不是给同伴骑,是给自己“心”骑。

速度要与自己心情挂勾,而不要与别人的心情挂勾。速度就像道路一样,都是我的。自己的速度,自己的心情,骑出一个全新自我,就必须让速度跟别人无关,不等、不追。

速度,是最重要的骑行元素(但这里所说的速度是指骑行方法而非目标),它突出了骑行境界:相跟着在一起很难,倏然分离却很容易,个体体力、技术差异让速度变量系数增大。速度左右距离差别,就像指纹一样不可能雷同,所以,虽然结伴,往往还是时常处于孤单中。所以,在骑行中,他会忘记她的,而初学骑行的她,却会记着他的,rì子不好过的是她而不是他。

他容忍她的无礼,边吃饭边给自己受委曲后的好心进行开脱。

事实上,他不止于希望她能够即时补充体力,以备接下来更艰苦的行程,更多的是他在她到来几个小时之后,见到了她人但是还没法见到她面。他的问号,没法变成句号。

尽管骑行是一种十分个xìng的自我行为,但从未骑行的她,他担心她的骑行,会像在工作中她许多决议一样荒唐。她提议建立通讯员制度,以破信息单一与量的不足和人员不够、经费少、稿件质次的困局。她兴致勃勃地在今天以为问题解决了,却对明天和后天证明无任何效果充耳不闻,她仿佛忘记了前天做过的事。她认为她办报不是外行,她对于显然是她听来的东西不加甄别。她做事总是轰轰烈烈,而她的失败,总像是杀人犯一样,悄悄就把尸体处理了。他觉得她时常幻想能够调动别人的记忆:随着自己的需要,让下属记住她说过的成功,忘记她说过后的失败。

她告诉记者和编辑们,要定位成一个服务xìng角sè。

她身在民营报纸,心陷八股作文中。

他知道她是这样的一个人,知道她所犯的错大多是方向xìng错误。但错误如果出在xīn jiāng,出在路上,出在人上而不是事上,问题便与往常大不一样。牺牲一张报纸,跟牺牲一个人不一样。他必须知道她的动机、她的计划、她骑行一段时间后的反省和她的计划是否需要修正及进藏的自我心理和生理素质评估。如果不知道这些,她会带给自己无尽的麻烦。如果她存在问题,却仍坚持要与自己结伴,他可以首先选择放弃这趟骑行回到南方,以规避她带给他的风险。

他觉得,先前想好的,纯粹放弃她,似乎也不妥当。他觉得,在见面后,她便不知不觉成了他的责任和恐惧。

这是一个没有规则的社会。

他似乎觉得,她必然会因意外,死在路上。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是一种可靠而充满善意的预感。

如果她出现意外,他会受到怎样的牵连呢?麻烦一旦发生,顺藤摸瓜,麻烦会顺着短信或是“同走在一条线上”,或是“她曾说要和他联系”,或者是“中途两人竟然在一个炕上睡过一觉”,而让他必然受到牵连陷入百口难辩。

曾有一支四南五北通过网络聚集在一起的骑行队伍,其中一人在进藏的途中,走出马路,飞下山岸。意外发生后,结伴的所有人都被法官列入赔偿对像,分担二十万的安葬费。

他真的好后悔。他真的恨自己老是以好心,自掘陷阱。

他的懊恼,随着她的到来,逐渐走到了极点;他的担心,随着她的出现而突然出现。

他又联想到这个倒霉的2008年:奥动之年怎么就成了灾难之年呢?狂欢之年,怎就成了哭泣之夜?报纸上制造出来的新闻,好象前朝戏说;电视一天到晚转播着脱离现实的神话;活着的人,和死去的灵魂,好象总在打架?为什么哭的只管哭,笑的却能在一堆哭泣中,像水泛涟漪一样开心地笑开呢?这个世界可真乱。

在纹川,他以一个人为一个单位开始救灾行动。他徜徉在充满死人味和满眼废墟的大街上,看着开了店门的花圈店听着哭声好象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无脚的灵魂随意并轻轻飘过。

绵竹的一个出租车司机说,当地人们为了抢食物,而大打出手,他说他就是参与者之一,他并不以此为耻,而觉得理所当然。

在都江堰,有一个山上下来的年轻藏民,在废墟中拣东西,而遭到一个老者的斥责,周围的汉人围上来,嚷着要揍他。

令他奇怪的是,如此巨大的灾难,人们怎么会体会不到珍贵的生命瞬间死亡后,带来的伤感和思考?或者有,但为什么这样的伤感和思考,不能延生出半点宽容和爱意?或者,这只是他的一孔之见,当地人够悲伤的,也有十足的体会,也有十足的宽容,只是他因自己的原因,感受不到地震灾难带给当地人心上的改变。如果是这样,他不需要埋怨整个中国就行了,他只埋怨自己就行了。或者说问题并不止于此,问题是世界本来就应当是这样的,而他提的要求脱离了事物的本来。即无需强调悲伤和感悟,也无需谴责社会与群体的恨意、漠然、笑声与开心。

也许人与人,并不需通心相联,山下的无需体会哭泣着从山上飞奔的石头之间穿过和挤开周身烂泥爬下山的人;也许一心跑来图名看热闹玩手机的少男少女义工,无需体会拿着钱单人匹马要独闯灾区去布施的老板;也许让大批救灾物资烂在库房里甚至转手倒卖者,无需体会替灾民在报纸上打抱不平的记者;也许永远跟随党的第一把手的电视摄像机永远坚持主旋律坚持正面坚持伟光正报导,只需把镜头对准解放军救人的戏剧壮观场面或在倒塌楼房上诞生的新生儿的喜剧效果,而无需把镜头稍为偏转一下,对着满脸流泪失去儿子和老伴不吃不喝只顾悲伤哭泣的老太太。也许镜头需要奇迹和喜剧,借以冲淡和掩盖愤怒要求追查因豆腐渣工程,令大批上学孩子死亡的凶手的呼声;来灾区的和离开灾区的只管来来去去,也许无需体会当地人和关卡上的jǐng察,对去的义工的愤恨和来的义工的拒绝。

仇恨的幽灵像头隐身的狮子,依然行走在灾区的大街上。

他在想,为什么人们没有忏悔、祈祷和善意?

他感受不到悲伤,因为大多数时候,他看到的是一张张笑脸。从都江堰到映秀、绵阳、绵竹、汉旺都是如此。一对笑着挑选一大堆堆在体育场外空地上义工送来的衣服的姐妹,兴致勃勃向他说着两个山合到一起的时候,中间的几户人家,就像梦一样,沉到地里面时的情景,她们笑的很甜。她们像刚看过一场电影。

到了映秀,在万人坑,他看着马路上面的小山上,像梯田一样挖成的埋人沟,像种田一样,把人埋进土里。

在这样具有喜剧效果的氛围下,他茫然不知所措。想哭却哭不出来,想问为什么,却不知道为什么要问。问答都是一件难事。

一个大约十四岁的告诉他,是老师救了他,并且救了全班同学。老师在门口,但老师却没有首先逃出去,而让他的同学们一个接一个跑了出去。其实留在门口的里面和留在门口外面的老师,同样可以维持逃出的秩序。但是,老师没有选择门外,而选择了门里。门里的意义在于老师想在生死之际重塑老师这个名词,想重塑人这个名词,想说明爱,想让大家在那一瞬间的灾难面前,不要惊慌,要有信心,因为有爱,这一切都是实的而不是徒有虚名。

但这个老师,从未出现在电视上,甚至除了这个默默来纪念他的学生,无人知道这一幕。而置身其中的人们说,电视上的那些英雄,都是编出来的。因为,现场根本就没见过这个人。或者说,后来对着电视说着自己的多么舍己救灾人老师,是第一个先跑出去的那个人,而被救的那几个他的同学,他亲眼看到是自己跑出去的。

他惊奇电视制作者们天才般的艺术细胞和战士般的敏捷身手。他们有着与逃难者一样的激情,他们用这样的激情,体现着他们附庸的价值和合格。

如此的灾难,成了一场大型舞台秀节目。新闻报导临时做了变xìng手术,大肚地让一个同样经历灾难的普通人,获得了一个发掘自己表演天份的难得的试镜机会。

那位同学告诉他,全班四十二个人中,老师是最后一个拉在最后没有走出去的人。最后一个老师,幸或不幸地写下最后一个词:大爱。他圆满地上完最后一堂课,幸或不幸地成为死者,成为他学生们心目中真正的英雄。

同学在老师埋葬之地,放着一朵小白花,点着一支白腊烛,默默地把故事讲给唯一的听众的他听。同学讲的平淡,却真实。讲的无味,却深刻。

他同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地震灾区之行,出乎意外,他难以想象,他看到的,全是事先没有想过的。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当着孩子的面,把一路下来蓄满眼眶的泪水,打开眼睑一角,从眼里放出来。也许孩子没哭,他也不应当流泪,他这样想,这样忍着。如果当着同学的面哭,同学会不会同样也不知所措呢?他不愿大家面临尴尬。

他被悲喜剧诸多混合元素搅在一起的灾区之行,搞的无所适从。或许他想了不应当想的主题,或许他挑了不应当担的担子。

他想为他脚下这位在土里未见过面却真正获得人尊敬的老师做点什么,但他又想,做什么都是多余的,因为他看到了悲剧的根源。

他又去了另一个地方,他想亲手挖出一个活人,但却挖出一个死人。他想看到部队能救出一批人,但事实上,当地人却说,部队几乎没救出几个人,大部分获救的人,是互救的结果和自救的结果。军人们只是履行了一次例外的野营拉练。

最后他离开了。离开哭泣和嘻笑着的灾区。

离开把纹川当共同话题的喧嚣的南方。

5月之未,去了西安,然后向延安和内蒙境内骑行。他要经过沙漠,去人最少的西部,他要想想,安静地悄悄地想一想天、地和自己。6月中旬的一天,在xīn jiāng民丰,和惠长妮汇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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